第十章 姐妹
因為阮清汝的親事,除了她自己院子裏,整個阮府近來的氣氛都不太好。
好在此次阮清汝只是偷偷與那江淩相會,不像上輩子一樣弄得滿城皆知。雖然結果依舊不盡如人意,阮清沅卻覺得,能讓母親少受些閑言和奚落,也是好的。這是從南京回來后她們上的第一堂課。
五姑娘阮清漣好些日子沒起了這麼個大早,心裏本就有些不痛快,到課堂里一看,又看見了阮清沅身上穿的一件煙羅色的新褙子,正是那姑蘇第一織錦坊,顏韻坊親染,一品縐花撒金繡的古香緞所制,心裏頓時邪火躥升,恨不能親手絞了去,覺得崔氏一旦手頭鬆快些便緊着這個小女兒,根本就忘了還有她這個也是十月懷胎的女兒。
那鬍子花白的周先生正捋着下頷幾縷稀疏的山羊鬍,眯着眼睛看着手裏的宣紙,滿意得點頭道:“七姑娘的字大有進益,連所做的文章也言之有物,可見近日功夫到家了,阮大人得女如此,實是不必介懷膝下無兒矣。”
阮清沅一愣,她一向對駢四儷六的文章不在行。
大概周先生不喜歡辭藻華麗的文風。
阮清漣聽着一向嚴苛的周先生都如此誇獎清沅,更是恨得牙痒痒。
她側頭看過去,只見阮清沅跪坐在椅子上,低眉順眼地正悠悠磨着墨,濃黑的眼睫蓋下一片陰影,她本就身量最小,此刻費力跪坐着卻不見以往的局促,那小小的左手正親自撩着右手的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一舉一動端莊斯文,氣派非凡。
她正要開口膈應兩句,卻聽見周先生的話音傳來,“不知五姑娘六姑娘可將老朽佈置的課業帶來了?”
清漣心裏一怔,看着旁邊六姑娘清漪扭扭捏捏得遞上了一沓紙。
周先生皺着眉看完,批道:“爾既心不在此,又何必信筆塗鴉,褻瀆聖人文章!”
阮清漪臉紅得根本抬不起來。
“三日後,請六姑娘再交於老朽。”
周先生把紙遞迴給清漪,清漣看着清漪委屈得坐好,果然看見先生犀利的目光朝自己射來。她一時語塞,支支吾吾地道:“我……我……近日府中事忙,前些日子學生身子又略有不適……”
周先生哼一聲,“五姑娘此言,是並未完成了。”
阮清漣辯解:“不、不是……只是事出有因……”
周先生正色:“老朽立身根本,便是‘正’,平日教導你們也是需得言行無愧,行得正做得正,五姑娘若未完成作業,直於老夫說即可,何必推諉至斯,卻連兩個妹妹都不如了么?”
阮清漣本來一直很尊敬先生,現在見他話里意思竟又說她不如清沅,一時堵着氣大起膽子來爭辯道:“妹妹有人疼愛有人幫忙,我雖蠢笨,卻自問無愧於心,從不曾假手他人!”這話分明是說清沅找人代筆寫文章了。
周先生一聽這話,氣得笑了:“五姑娘如今膽子大,竟敢頂撞師長目無尊卑,自己有錯卻振振有詞不肯悔改,罷罷,是老朽教得不好,你今日回去即刻罰抄《女誡》二十遍,明日交來。”
清漣脹紅着臉,瞪大眼睛,一臉不可置信。
周先生不為所動,“若五姑娘覺得不公,自可以找你父親說去,本來輪不到老朽來管教你,只是老朽也腆居貴府西席數日,自問對各位姑娘需得負責到底,等明日五姑娘交來,老朽立刻向阮大人請罪!”
周先生為人正派,品行清高,今日卻難得動了氣,阮清漣不敢再言語,只得低下頭,心裏卻把所有錯怪到清沅頭上。
等先生講完課,又安排了一遍習字。
阮清漣用筆飽蘸了墨,轉頭看見右側的清沅正認認真真地寫着,冷冷一笑,手一揚,一道墨汁便飛濺過去。
阮清沅被灑了個措手不及,一件嶄新的褙子上一串豆大的墨點立刻暈開來,連白凈的臉上也沾了兩點。清漪見了也不禁低呼一聲,清漣放下筆,毫不愧疚得說:“真對不起了,妹妹。”
阮清沅抬手抹掉了墨跡,冷冷地看着她。
阮清漣連要說的話都準備好了,卻見她又轉過頭去繼續寫字,並不搭理一句。
阮清漣自然不甘心,又冷嘲,“也是妹妹不對,非要換了這座位,我平日都是靠右坐的,也是因着這壞習慣,哎,妹妹卻不知道么。”
還不是她自己嫌這裏太陽曬非搶了自己的座位嗎?
清沅握筆的手緊了緊,她不是不氣,可是這是她的親姐姐啊,她能拿她怎麼樣呢,就是再討厭她,一想到崔氏,她就沒有辦法。
清漣見她沒反應,又看了眼那花了的褙子,心情終於好了不少,也算報了一箭之仇。
阮清漪同情得看着清沅,卻見她絲毫沒有反應,依舊一副心如止水的樣子,不由搖搖頭,看來是病還沒好。
出了書齋,新挑來的丫鬟忘憂等在門口等着接阮清沅下課。
忘憂原先不叫忘憂。她叫做生煙,姓藍。
她父母藍粟夫妻都是莊子上的人,她同哥哥藍田一同來府里當差。
“藍田日暖玉生煙”,她父親附庸風雅,將她兄妹二人名字從悼亡詩中取來,未免不吉利。
前世她的結局不好,阮清沅一想起來就覺得愧疚。
是自己沒有照顧好她。
當年忘憂跟着她嫁到永寧侯府後拖到二十歲都沒有配人,等她被送去靜嚴庵,這丫頭為了能方便照應自己,甘願嫁給了侯府一個四五十歲的管馬房的老鰥夫。
那時候她每次穿着青布的粗衣,偷偷提着竹籃子溜進庵堂,還像十幾歲時一樣笑得狡猾,悄悄對着清沅說:“姑娘,快吃吧,白面的饅頭……”
每次阮清沅都不敢抬頭去看她手上那些藏不住的藤條馬鞭的印痕,強忍着眼淚往嘴裏咽饅頭,她卻還是笑:“姑娘,下回我再偷偷得帶個雞腿來……在佛祖面前,不會不莊重吧……”這樣過了三年,她就再也沒出現過了。
阮清沅一直不敢放任自己去想那個念頭。
生煙只是不好意思來見她吧,她還沒找到雞腿而已。
忘憂忘憂,她希望她今生能夠忘憂。
而她的另一個貼身丫頭,如今喚作合歡。她希望她們跟着自己,不要再有一個落魄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