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他似乎極輕地嘆了口,垂下的目光輕飄飄地落到了崖下,停在了謝白身上。因為黑雲未散又背着天光,從謝白的角度,看不大清楚他眼裏的情緒。

即便剛才疼得幾乎沒有意識了,謝白還是很清楚,他的到來並沒有對殷無書有任何幫助,反而似乎妨礙了他的計劃,至少,在他身體出現異狀之前,冰中的那個人還沒有能掙脫金線桃之夭夭的徵兆……

儘管他並不清楚剛才究竟是怎麼回事——他怎麼會跟崖上崖下的兩個人同時產生聯繫,為什麼會有那樣大股的靈力藉由他的身體通行灌注?

可不管過程多麼令他茫然,後果都已經擺在了眼前。他本意是不想讓殷無書替他單刀赴會,卻好像忙了倒忙。

謝白心裏多少有些自責和懊惱,他眉心壓出了一道淺淺的褶皺,一動不動地接着殷無書的目光,下意識地捏緊了垂在身側的手,手指因為彎曲的緣故在雪地上刮擦出三道淺淺的痕。

殷無書看了謝白一會兒,也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了他這些微小的動作,突然沖他招了招手。

謝白一愣,下意識地轉頭看了一眼,發現鮫人在雪上壓出了一個魚形的深坑,正翹着尾巴咿咿呀呀地哼着,婁銜月再更遠處一些,剛翻身從地上坐起來,揉着自己的腰。

他略遲疑了一下,沒什麼力氣的手撐了一下雪地,慢慢站了起來。

因為剛才冷成了冰,又在雪地里單膝跪了好一會兒,謝白只覺得周身的關節都變得僵硬起來,每動一點角度都發出“咔咔”的微響。

一直死死貼着他的小黑貓繞着他的腳踝轉了兩圈,仰着圓滾滾的腦袋,翹着細細的尾巴,小聲叫了兩下。

謝白沖它動了動手指,它便顛顛走開了一些,一個助跑,三兩下爬上了謝白的肩膀,一個勁地用毛茸茸的臉去蹭謝白的脖頸。

他順手撓了一把小黑貓的下巴,仰頭估算了一下山崖的高度,而後動了動手腳,一個翻身便像鷂子一樣繞着山壁掠了上去,又踏雪無痕地落在殷無書面前。

“怎麼又綳上臉了?”殷無書有些好笑地說道,聲音不高,微微帶着一點倦意,卻並沒顯露出失望或是不高興的模樣來。他伸手摸了一下謝白垂着的手指,皺着眉“嘖”了一聲:“比這天山雪峰還冷,夠格給它當爹了。”

謝白卻沒心思跟他笑,他被殷無書捏着的手指蜷了一下,皺着眉開口道:“我把這事——”

他沒說完,殷無書就打斷了他的話音,道:“怎麼?你以為搞砸了?”他閑閑地笑了一聲,道:“沒有,你來得正好。”

謝白:“……”睜着眼睛胡說八道?

他看着殷無書血色淺淡的臉,又轉頭看了眼崖下的一片狼藉,面無表情自嘲道:“怎麼個好法?幫你把你對付的人放了?”

殷無書十分自然地點了點頭:“對。”

謝白:“……”這是諷刺?

“你剛才看到釘子沒?”殷無書見他還是一副寡淡模樣,就知道他心裏還拗着一股勁,玩笑似地拎着他一根無名指抖了抖他的手:“大概你這根指頭這麼長的銅釘。”

謝白點了點頭:“看見了,你釘的?”

殷無書“嗯”了一聲,道:“我早年跟他有些過節,未免他繼續晃來晃去討人嫌,我把他弄了個半死,封在這天山了。當初封他的時候,挑的是最厚的一處冰地,直貫而下近百米。”

“地下?”謝白一愣,那人剛才明明是被封在冰壁里。

“因為他中途逃出來過。”殷無書抬手指了指謝白的心口:“我後來才知道,你的百鬼養屍陣跟他有關,那些釘子是我早些年釘進去的,一共八十一根,每根都刻了咒,把他重新釘在了山壁的冰層里。誰知道老實了百八十年,又開始不安分了,你最近體質異常也和他有關。”

謝白聽了道:“所以我還是幫了倒忙。”

殷無書擺了擺手:“我本就打算讓他出來了,這東西很難死透,窩縮在這天山裡,一邊禍害着你,一邊又打着我的主意,想翻身呢。他對我體內的靈力覬覦已久了,我便乾脆過來送他一點嘗嘗鮮,順便趁他自以為得逞的時候藉著靈力流入在他體內種了點東西。”

“那為什麼我來了會出現剛才那種情況?”謝白不解。

“你身上的百鬼養屍陣跟他脫不了干係,不是他布的也是他藉由第三者的手布的。他剛才一時忘形,覺得小口小口的吃不過癮,轉而借了你的百鬼養屍陣為媒來吸我的靈力。”

殷無書笑了一聲:“我本來謀划著裝個勢均力敵的樣子,一點點地把靈力灌輸給他,裝模作樣對峙個百八十天,甚至再久一些。顯得更真一點,誰知他倒不在意吃相,這也好,省了我的時間。”

“既然我來是幫忙的,那你為什麼一竿子把我支到古哈山,還把我圈在那個屋子裏?”謝白漆色的眼珠一轉不轉地盯着他。

提到這個,殷無書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聲:“為什麼把你支開?當媒介是個美差是不是?冰火交融鑽心剜骨的滋味嘗着特別舒坦?”

謝白:“……”

見謝白不吭聲,殷無書鬆了松肩膀的筋骨,整個人懶懶地朝身後一塊半人高的黑石上一靠,沒好氣道:“十萬個為什麼的癮過完了沒?”

謝白前前後後聯繫起來想了一番,悶了一會兒,淡淡道:“半信半疑。”

殷無書聽笑了:“怎麼個半信半疑法?”

“半信是因為你太強了——”謝白這話剛說了一半,殷無書就頗為受用地眯了眯眼。

謝白話音一頓,默然無語片刻又繼續道:“雖然我見過你滿身挂彩,掏心挖肺的樣子,也不是真的銅皮鐵骨刀槍不入——”

殷無書:“……”

“但還真沒見過誰能把你弄得血色全無靈力大損。至於半疑——”謝白面無表情道:“是因為你前科太多,十句話有八句半都是胡說八道,糊弄鬼的瞎話張口就來,還能說得面色不改眼睛都不眨一下,信譽度基本是負的。”

殷無書:“……”

謝白站在崖邊,餘光看到婁銜月和鮫人癱在雪地里歇了一會兒,總算恢復了正常,正挪着小碎步繞着崖下的碎冰和銅釘打轉,也不知在研究着什麼。

他想了想,又沖殷無書問道:“姑且當你剛才說的一半是真,那人現在已經不見了,之後該怎麼辦?”

“逍遙不了多久了,他心急,出來得太早了。本來再過幾天的月初才是他真正合適的時機,現在他人是跑了,魂還不穩,加上我在他體內動的手腳,到月初那天,他就活到頭了,再翻不了身。”殷無書說這話的時候,還懶懶地倚着黑石,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不似作偽。

“那現在呢?”謝白道。

“現在?”殷無書挑了挑眉:“提前獲釋,當然是回去了。”

謝白“嗯”了一聲,轉身便要直接掠下山崖,結果被殷無書叫住了:“誒——等等。”

“嗯?”他頓住步子,轉頭問道:“又怎麼了?”

殷無書一臉高深莫測地看了謝白一會兒,開口道:“拉我一把。”

謝白:“你自己不會站?”

殷無書依舊端着那副高深莫測的表情,道:“盤腿在這坐了一天沒動,麻了。”

謝白:“……”

這種把戲當年玩過不下十回,自己人高馬大,非騙一個五六歲的娃娃說自己腳麻了腿斷了踝骨脫臼了,不拉起不來,當年他年紀小,又乖又老實,一騙一個準,現在再上當他就是腦子被驢啃過。

謝白呵呵冷笑一聲,從肩頭薅下小黑貓抱在懷裏,二話不說跳了崖。

殷無書這個不要臉還在後面裝模作樣道:“少年,不孝可是要遭雷劈的,跳崖自盡也跑不掉……”

話剛說完,他就好好地站了起來,半點兒殘廢樣都沒有,跟在謝白身後,直直從高崖之上落了下來。

謝白雙腳剛踏上地面,就聽婁銜月和鮫人正湊在一起,不知道在看什麼。

他們一見兩人從崖上下來了,便用手捧着一小捧暗紅色的東西舉到兩人面前:“我倆剛才在這邊轉了兩圈,發現那個冰中人消失的地方,有一小捧這種珠子。”

謝白看着他們手中的東西一愣,下意識脫口:“這是血。”

婁銜月和鮫人都是一愣,就連殷無書也看了他一眼。

謝白便把鸛妖跟他說的言簡意賅地提了兩句,說完他又看向殷無書道:“所以你其實早就知道這是什麼,卻在我問你的時候假裝不認識。”

殷無書“咳”了一聲,道:“畢竟是個難纏的主,能離他遠點就遠點。”

“這麼說來,之前的墳頭柳,陰陽魚都跟他有關?”

殷無書點了點頭:“你也去過那幾處地方了,我當初把他的魂火送進水底,心臟埋進土下,分別用墳頭柳和釘魂釘鎮着。”

謝白瞭然:結果那人反撲,把成了妖的墳頭柳和陰陽魚都殺了。

之前的種種被殷無書這麼一解釋,都串聯了起來,似乎也沒什麼可疑問的了,只是還有一點,從剛才起就一直梗在謝白心裏。

他朝一片狼藉的冰層看了一眼,沖殷無書問道:“我剛才看到了那人的下半張臉,為什麼跟你那麼像?”

殷無書一愣,道:“跟我像?”

婁銜月附和道:“對對對,我說怎麼有點兒面熟呢!還真跟你挺像的,不過好像下巴比你再尖一點?鼻樑沒你高?”

鮫人在旁邊抽了抽嘴角:“你們臉盲嗎?哪裏像……難道每個人看到的都有區別?”

“障眼法?還是披了層皮來迷惑我們?或者就只是為了迷惑小白讓他放鬆警惕?”婁銜月忍不住猜測着。

被婁銜月這麼一提,謝白到是覺得還真有可能,他不得不承認,在看到那人的下半張臉時,他心中的敵意便倏然消失了。或許那人就是趁着那時候,在他沒有防備心的情況下,利用他的百鬼養屍陣去吸了殷無書的靈力。

“先回去再說吧。”婁銜月道。

眾人沒有異議,轉身便要離開,殷無書略停了一下,剛好落後謝白一步,就在謝白轉身的時候,他速度極快地抬手在謝白後頸窩輕輕點了一下。

謝白整個人身形一頓,毫無預兆地便倒了下來,剛好被殷無書接到懷裏。

婁銜月和鮫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幹嘛這是?!”

殷無書搖了搖頭,沒好氣道:“他被狠狠折騰了一番,力氣早耗盡了,死要面子強撐着呢,再開道靈陰門穿一趟,回去就該癱了。”

說完,他便一把將人事不省的謝白抱起來,大步流星地走了。

小黑貓跟在他身後跑了兩步,一個飛撲,跳坐上了他的肩膀,兩人一貓走了三步之後,眨眼便如一道霧氣般散開,消失在了視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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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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