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6.必然的殺害
“是因為他的理論中謙卑的那一部分嗎?‘我們無法理解這個世界’……因為這個世界是神所創造的,所祝福的。不,自認謙卑的概念有很多,自然崇拜者等等,都是謙遜的概念,都承認自己無法理解這個世界。”
也許他的概念中,真的有哪一部分揭示了神的存在。
焰影因為其更高的級別,在數百年內都成為了一眾管理者的頭領,管理者的更替需要他見證、管理者之間的衝突由他調停、管理者之間的位次也是他決定。在相當長一段時間中,他都有着坐山觀虎鬥般的特殊地位。
“但是,我是比他更高明的理念。”芙蕾這樣想,再度陷入了沉眠。
再一次醒來時,是風雅也來到了這裏的時候。
芙蕾提前了一兩天,就在風雅的結界外面守候了。看着她殺滅了與她敵對的另一個管理者,看着她虛弱的倒在地上,芙蕾心中其實有些感慨:在她的印象里,風雅是位英雄:她自願犧牲,獨自一人來到這裏,承擔了人類復興的使命。但如今她也是一位懵懂初生的管理者。而在將來的某天,芙蕾將要承擔的是——殺死她的責任。
芙蕾其實早就把風雅的一切生活、心情與歷史體味過兩三遍了,她並不需要特意來看風雅的降臨。她唯一到來的目的只是:放下一個通訊器。
不論是風雅的記錄中,還是她掌握的資料里,這都是“必要”的存在:風雅記錄著自己一醒來就看見了自己攜帶的通訊器——這是不可能的,除了她自己什麼也沒法到這個世界來——並且與對面進行了一次通訊;而南島的記錄里也有在風雅傳送前數天收到了來自對面的通訊的記載,解碼后發現正是風雅的聲音。這個記錄也是讓眾人更加確信兩個世界時間相反運行的重大證據,如果沒有它,後來也許就不會投入如此多的人力在這方面的研究上。
如果要讓這一命運實現,風雅就必須在醒來后立刻接觸到通訊器,而能夠提供這件事物的,便是在此處已經盤桓良久,久到足以複製當年的科技、也有當年通訊器構造的知識的芙蕾了。
芙蕾將通訊器放在風雅前面。在暗處看着她醒來,使用了通訊器。
這是這個封閉之環的開始。因與果彼此倒置,最終咬成了一個圈。
第二件芙蕾要做的事情,是將她儲存的冰黎的意識資料放入系統之中,形成新的管理者。按照風雅的記錄,在冰黎該出現的時間,讓冰黎介入了這裏的生活。
一切都按照風雅的記錄向前而進,芙蕾也愈發的證實了自己的信念——自證了自己的信念。
第三件事——
按照風雅的記載,芙蕾自己出現在了這個世界裏。
雖然風雅等人一直以為這個世界只有4個管理者,但實際上真正是5個管理者,芙蕾一直在幕後罷了。不過,管理者們都以為不能夠再多一個,於是每出現新的魔物結界,便殊死抗爭。
——冰黎便因此無知而無辜的死亡。
——那時候,芙蕾已經現身了,明明可以多一個的。
芙蕾能夠阻止這種無謂的悲劇,但她並沒有。因為她知道的風雅在最後都沒有理解管理者真正的數目,而且冰黎在記錄中也死了——這就是命運。
即使對於自己的戀人來說,這也是不可違抗的命運。
她不是沒有產生過戀心,當彼此依賴時,當冰黎敘述着自己的願望時,日夜相處,聊以慰藉。而這份戀心曾經被風雅記錄下來,成為了命運與必然。為冰黎復仇也罷,與後來復活的凍曉不和也罷,那都只是“前定”的必然而已。
芙蕾必須要這樣想。她只能這樣想,才能夠好過一點。
不是沒有想過背叛神明的意志,拯救冰黎……但她最終無法背叛自己的存在。她不能夠。如果冰黎能夠獲救,那麼也就意味着她所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如果命運可以改變,她也不必來到這裏,完成這個圈。
“對不起……冰黎……但這就是你的命運啊。”
只有在夜晚,才能這樣輕輕嘆息着。從最初開始,就知道會是這樣悲劇的結局。她必須看着凍曉與風雅愈發親密。她也知道,終有一天凍曉會因為風雅和他來自同一個地方,而徹底倒入風雅的陣營。
可是——其實——
其實我也是和你來自同一個地方的人。是你真正的戀人。並不是僅僅長得相似而已。我比她更了解你、更喜歡你……你的生命是我賦予的。
這樣的告白,大概是永遠沒機會說出來了。
可是,這件事,芙蕾也在很久以前就知道啦。
芙蕾覺得這大概是讓她最難捱的日子。猶如人偶般,在一出已經決定了結局的歌劇中扮演着一個並不算正面的角色。即使知曉這是神的考驗與願望,也難免會感到一種沉悶之痛。
一成不變的日子,直到她成為了芙依琳的那天,才算是喘過一口氣來。
快結束了。
在結束之後,自己會怎麼樣呢?
芙蕾想過很多,也許終於能鬆一口氣,過兩天不被束縛的日子。也許立刻自殺是個好主意。
但是她也有點期待——
在她付出了這麼多之後,神明會不會給她一點獎勵呢?在風雅沒有記載的那些未來的日子,她是否可能獲得屬於自己的一點時間、快樂與幸福?在那個風雅死亡的未來,是不是有什麼獎勵在等待着她?
這樣微弱的、不可告人的、卻也是唯一正面的期待,至少能讓她安穩入睡。
快結束了。
當她看到在天台上的風雅,站在夕陽的餘暉里,望着光影城。她看向的是南方,是啊,這是她應該最終倒向的方向,那個即將絢麗的毀滅的古老帝國。然後,隨着她的死亡,凍曉也會因此而亡,於是,就只有芙蕾一個人類留在這裏了。
當她抽出手中的劍,念出和錄音里聽到的一模一樣的話語時,她感到了戲劇落幕的最後一刻的莊嚴感。
——但是,並沒有落幕。
******
芙蕾看着在自己身前的凍曉,那是有着和自己戀人同樣臉龐和目光的複製體,但頭髮已經徹底發白了,看起來就像是得了白化病般。兩人彼此之間有五六米的距離。
“為什麼要這麼做?”凍曉背靠着第二殿、晨冰島上風雅與系統連接的終端,他的面色發白,身體也微微顫抖着,“為什麼要殺了風雅……”
芙蕾的心中五味雜陳。
在殺了風雅后,在風雅已經脫離同調后,光族並沒有消失……她為了求證來到了第二殿,這裏的一切都保存完好,就連凍曉也還活着。凍曉看到她,就彷彿看到殺母的仇人,直接攻擊上來,芙蕾便是克制了自己的出手,也難免損壞了不少這裏的儀器。
在稍顯凌亂的房間內,凍曉擦了擦嘴角的血跡。他應當知道自己不可能打過芙蕾,但他的雙眼仍然銳利,好像想用自己的雙眼擊穿芙蕾般。
芙蕾輕輕笑了,原來在風雅死亡之後的、沒有被記載的命運,是這樣的絢麗、溫柔又奇妙。神賜予的禮物,就是這樣的一個奇迹:殺死了一位管理者,卻沒有讓人類的住民們死亡。自己不再孤單。
“我可以告訴你。”
她可以告訴凍曉真相了。
******
不知何時,風雅感覺自己的面頰陰濕一片,她大概是哭了,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腦袋空空,就像是被抽幹了般。
芙蕾依然坐在一片黑色中間,她猶如旁白般,緩慢地說道:“我對你並沒有任何惡意,風雅。其實凍曉在聽過我的解釋后,也半信半疑,但他選擇暫時性的相信我,然後試圖找到你……還記得我在第五殿前叫你風雅嗎?那是我和可兒的第一次肉體上的相遇。我本來不可能知道你就是可兒,顯然,那次是凍曉發現了你,告知我的。很可惜,你居然從來都沒有想過為什麼。當然,這也不是說我和凍曉結成了什麼同盟,他大概也沒法和我回到過去的樣子,因為我也是他生命的悲劇的助推者……”
風雅默默無言。
“總之,凍曉從你成為可兒之後,就已經背叛了你。他對你的……愛情或者其他什麼感情,被你無節制的利用而消解。所以,他現在想做的,反而是拯救和他陷入同一個命運的可兒。為了這個目的,凍曉在私下做了很多……”芙蕾看着她,“而我其實不想要做什麼。其實,我非常的喜歡你,風雅。但是,我很快發覺了,如果你醒來,我將不得不需要殺死你。所以我沒有理會凍曉對你的小動作,如果讓可兒的意識一直壓制你也不錯。但是,在他失敗之後,在你真正復活之後,我便將凍曉保護了起來。既然他已經對拯救可兒無能為力,那麼就只能我來……殺死你和可兒的共同體了。”
風雅的雙腿如鉛般沉重。
“一旦你醒來,你一定會問我為什麼要殺了你,你一定想要知道人類真正的命運,否則你不會罷休——這是你之所以堅持到現在的理由,如果不能獲得解答,我想你即使死了也無法瞑目。而我也希望回答你,在永遠不會被他人理解的命運中,至少找到一個理解者。”芙蕾一字一句地道,“而當我回答你的時候,這個答案本身——世界是命定的本身——就會在概念上殺死你了。”
“因為,這個世界並不存在奇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