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這個世界不僅僅是我的世界。它的慘淡是面向任何人的。
林風走了的第三天,皇上下詔,第一接受諸汗國新任國主花布刺的順表,正式冊封諸汗國新主為寶頂大王,並將德王爺的第八女柳月公主嫁與諸汗新主,擇日成親;第二,免去楊不愁一應官銜爵位,留京待查。
楊不愁也提到過功高震主四個字,這樣的下場恐怕也是意料之中的。
我在庄園裏始終沒有消息,鳳嫂去外面探了探,帶回的消息說:楊府已經被圍了,將軍被軟禁起來。街坊上的議論說,楊不愁雖然最後智取諸汗,卻勝之不武,有失天朝上國的體統。而且未得元帥萬鐵子的應允擅自行動,是觸犯軍紀。更有人說,楊不愁驕狂自大,這次取勝不過是僥倖而已。最荒謬的地方竟然有人說楊不愁這次能夠取勝完全是靠着他老婆把諸汗國主搞到手了,楊不愁還沒舉事的時候,他那“無堅不摧”的老婆就在床上把諸汗國主殺掉了!也正因此,楊不愁咽不下這口氣,才在回來路上把老婆休了!
我聽的目瞪口呆,那些人說得有鼻子有眼,好像都是他們親眼所見一般。
連鳳嫂都遲疑的問我,可是因此和將軍分開?
我哭笑不得,連連擺手,讓鳳嫂不要去信那些人。
意外還不止這些,監獄中的紀相堅稱自己是冤枉的,不知道通過什麼渠道把訴冤的狀子繞過層層關卡直達天聽。在狀子中,他說楊不愁乃是國之巨蠹,家中富可敵國,在軍中朝中遍插親信。皇帝震怒,楊不愁下獄,家中被抄。並指令萬鐵子審理此案。
案子一下子變成了牽連案,京中一時間人人自危。林風不知通過什麼渠道送來消息,放在我床頭,上面是楊不愁手書的“速離,毀掉”四字。
事情恐怕已經超出他能掌控的範圍了,皇上是要利用這個兩個權臣打架,把所有阻擋他親政的攔路石搬掉!
抄家的時候,我們這個小小的莊園也在所難免。一個陌生的中軍過來,很客氣的請我們搬走,並且用略帶討好的口吻說,是大元帥特地吩咐的,說若是有什麼困難可以去找他。
坐在離開京城的車裏,鳳嫂猶豫着問我是不是去和將軍告別一下?
墨墨也牽着我的手連聲說:“娘,爹,要爹!飛飛!”
“不了,我們已經沒關係了。”
“可是,現在將軍的情況……,怎麼說你們也夫妻一場,將軍又是墨墨的父親,這一走不知道猴年馬月,您不去看看未免不近人情吧。”
“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就涼。我已經離開楊家,無所謂人情了。鳳嫂,過會兒大哥過來接您和兒子,您也可以享享清福了。哎,這些年鬧騰的,也沒讓您過上個好日子。”
“夫人可別這麼說,將軍和夫人待我是極好的。一點沒虧待我!”
點點頭,談話告一段落。鳳嫂幾次想開口,又打住了。
車行粼粼,很快就來到一處三叉路口,向左走是江南的方向;向右走是京城方向。
“娘,墨墨要爹!”墨墨再次重複,小嘴嘟起來,帶着幾分被忽略的怒氣。
遠處來了一輛馬車,車上下來一個三十開外的漢子,鳳嫂帶着自己的孩子下了車。輕輕的抹着眼淚:“夫人,您、您就這麼走了?”
“鳳嫂,你們保重吧。”看着那漢子沉默的走到鳳嫂身邊,輕輕護住她們母子,“謝謝你一直照顧我們母子,讓您受驚了。”
“那……夫人,您要去哪裏?”
“天下之大,總有容身之處。無論如何,總要先去一趟江南。”我漫聲應到。
“夫人,”鳳嫂的丈夫突然開口,“臨來時碰見楊四將軍,他說將軍……將軍在獄中不是很好,希望您能……”楊四雖然救走了大部分楊家軍,立了大功,沒有受到牽連,但是現在還是在家中候命。這是風聲鶴唳的時候,他竟然還想到這個,實在不是個做官的料!
墨墨睜着大大的眼睛,似懂非懂的看着我,京城淹沒在青山黛色中,我搖了搖頭:“請將軍自己珍重吧。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他的事情紅錦無能為力。時候不早了,各位還請上路。”
山迢迢,水遙遙,這個世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各種消息總是和風一樣在民間流竄,即使是個封閉的社會,流言的速度也可以媲美電子社會。
走到江南的時候聽到消息說,皇上查了半天也沒查出幾個“楊黨”,楊不愁家中並非如紀相所言是什麼巨富。看來林風的工作做的不錯,楊家累世王公,深諳朝堂不測風雲,為了自保給後人留些後路應該是早有準備的。何況這一切都在楊不愁的算計中,除了他自己身處不測之外,楊家其他人倒也安然無恙。楊四甚至還有所提升,倒是林風聽說已經辭官不做了。
紀相那邊比較糟糕,雖然他力主皇上親政,卻大權獨攬。這一番折騰,查出不少“紀黨”,上大為震怒,紀家是在劫難逃。聽說,在查處紀黨的時候,那個元帥萬鐵子起了關鍵作用,多鋼牙鐵嘴的人放到他手裏肯定能撬開。尤其是紀青月,雖然有軍功,又是煙琴公主的好友,可是在萬鐵子第一天問案便廢了她的武功,說是怕逃獄。
煙琴公主為此大鬧天牢,萬鐵子早把紀青月轉移了關押地點。一無所獲的煙琴公主跑回後宮哭訴,萬鐵子早就負荊請罪,在宮裏候着她。不知道他和皇上說了什麼,反正皇上還把煙琴公主訓斥了一頓。紀青月的案子翻出來不少江湖事,紀家暗中勾結江湖豪客,收買高人的事情被捅出來。紀青月一口咬定都是自己的朋友,那些人卻受不了大刑,紛紛指認收了紀家的錢禮,還有在地方作威作福的,都一股腦的算在紀家頭上。
其時,我正帶着墨墨在去往桃花塢的路上。有信使攔下我,送了一封信,上面無名無姓,只只簡單的寫着:“惡女已除,一路保重!”
墨跡厚重,卻有很重的描摹氣息,是正在練字的人寫的。我看向京城方向,在京城以北更遠的地方,群山懷抱中,有個小小的山村。從那裏走出來的人,已經無法回去了。
紀相終於樹倒猢猻散,斬首於菜市口。紀青月功過相抵,廢掉武功,沒入官府為奴。聽說還不得停留京師,而是發配嶺南而來。楊不愁第二次抄家,貶為庶民,永不敘用。萬鐵子問案有功,再次飛黃騰達。同時他的外室為他生了一個兒子,在宮裏的默許下,光明正大的嫁入萬家。煙琴公主醋意大發,後院再起紛爭,萬鐵子乾脆不怎麼回去了。一時在京城鬧得沸沸揚揚,堪比當年楊不愁並娶二妻之事。
我和墨墨到了桃花塢,發現這裏一棵桃樹也沒有,只是因為遠處的青山好似桃花瓣。
那裏找不到任何洛玉簫的痕迹,人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遠不如在心裏留下的永恆。我會告訴墨墨洛玉簫是個什麼樣的人,會告訴他桃花塢的名字,但是這個地方——不妨放在身後吧。
溯江而上,楊不愁曾說無論倒哪裏都要寫信,估計現在這個情形是不用寫了。
遊山玩水的沿江而上,走的奇慢無比。轉眼墨墨就要過三歲的生日了,小孩子開始好奇身份問題。一路走在,他的世界在不停的變化,那些和他同齡的小孩子打架的時候都會把自己的爹擺出來,墨墨開始追問:為什麼別人有爹,他沒有?
“娘,別人都有爹,墨墨的爹呢?”小娃娃低着頭,小腳踢着地上的石子,無限落寞。
“你爹……你爹……”我看見賣糖人的,拉着墨墨過去,暗甩一把冷汗,不知道這樣還能騙多久。
天漸漸的冷了。到冷雨飄飛的初冬時,我們終於到了漢口三鎮。墨墨關於父親的問題越來越深入,可能是旅遊的緣故,他要比一般的孩子成熟一些。
在漢口鎮,楊不愁給我準備的新的身份是在這裏。不過那個熟人是不用找的,現在草木皆兵,沒人問就沒必要自投羅網了。我帶着墨墨看了幾處房子,希望能找個落腳的地方。
在酒樓吃飯的時候,墨墨一邊吃飯一邊滿嘴跑花的問問題,從江水為什麼向一個方向流到塔為什麼上邊要比下邊小,再到旁邊的大叔是不是江湖人(我以前和他講過)。
我扭頭看看,帶刀佩劍,滿面虯髯,好像是個江湖人,但是看起來不太好說話。
最後,墨墨突然安靜下來,半天沒有說話,直勾勾的盯着我身後。我順着他“靦腆”的目光看過去,眼球哆嗦了一下。果然是在一起呆過的,小孩子的直覺真強!
只一眼,我便迅速收回目光,盯着眼前的桌板拚命告訴自己:“這是幻覺!”同時後背抽筋似的疼起來!
那人走過來,抱起墨墨,湊在我的耳邊問:“娘子,好久不見了。”
勉強扭過頭,是一張大大的笑臉,見牙不見眼。
“坐吧!”嘆口氣,他說過解甲歸田——此所謂說到做到。只是中間太過曲折。
“有事嗎?”我強作鎮定。
他倒是不急,為自己斟了杯酒,抱着墨墨問:“想不想爹爹呀?”
墨墨歪着頭想了一會兒才高興的點頭,狗頭點的像狗尾巴,讓人無語。然後對我說:“娘,爹,爹爹!”他怎麼問也不問就接受了呢?我沒少講大灰狼的故事啊!
“好兒子!來,爹賞你的!”楊不愁拿起我的筷子,點了一滴酒放進墨墨的嘴巴里。我上去拍掉他的手:“你幹嘛?”
楊不愁有點下不來檯面:“什麼幹嘛?我獎勵孩子不行嗎?”
聲音大了些,周圍有人向這裏張望。我才看見林風站在他的身後,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意,眉宇間都是輕鬆。
我壓下聲音:“他還小,不能喝酒。”
“不小了,我的兒子可以喝了!”
“楊不愁!”我咬牙切齒,“誰說墨墨是你的兒子了!他叫墨離,你聽好了,不姓楊!我們跟你沒、關、系!”
一把搶過暈頭轉向的墨墨,轉身就走!
腳下一絆,胳膊被人牢牢的抓住。我恨恨的轉過頭,怒視着他。楊不愁的嘴巴抿成一條細縫:“坐下!”半天才從那裏蹦出兩個字。
手上的力量不是蓋的,我疼的要死。乖乖坐好,死死抱住墨墨,戒備的看着他。
這時,林風才讓小二送來碗筷。楊不愁臉色又恢復輕鬆的模樣,笑着夾起一口菜說道:“趕了一天的路,還沒吃飯呢。”
我耷拉下眼皮,看見一雙乾乾淨淨的鞋底:“趕了一天的路臟不到鞋幫,您的本事真高啊!”
楊不愁不以為意,呵呵一笑,滿臉欠揍的表情:“好吧,不開玩笑了。”放下筷子,卻喝了口酒道:“算着你們水上的時間,我是提前幾天趕到這裏。總要安排一下才好。這一路上玩兒的還好嗎?”
“托福!”我謹慎的回答,什麼叫安排一下才好?跟我們有關係嗎?我們一路上的事情他都知道?這回他又在玩兒什麼花樣?
“找好住的地方了嗎?”他還是很“親切”的樣子。我的後背一陣陣發涼。
“還沒。”低下頭有些底氣不足。
楊不愁沒有說話,好像是在斟酌什麼,手指在桌上劃了一個圈然後輕輕一點,彷彿下定決心似的,說道:“紅錦,我知道……你不願意和我有瓜葛。”他停下來,目光如刀。
墨墨已經睡著了,小嘴巴微微張開,發出低低的鼾聲。這個動作幫助我忽略了那兩道目光的壓力。
“但是,你應該知道,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你。”他輕輕的但是堅決的說。
意料之中的,若是他會那麼輕易的放棄,他就不是楊不愁了:“你答應放我們走的,休書也是你自己給的。”
楊不愁笑了:“休書是要加蓋地方官的大印,和鄉老的證詞的。你看看那上面可有?”
這個世界的官僚機構在這時候終於閃耀登場,我和他絕對不是一個重量級的:“我們現在可以補辦。”這叫徒勞。
楊不愁根本不理會我的掙扎,說道:“沒必要了!”他露出大大的笑容,“那些事都過去了,皇上既往不咎,不會再有什麼事牽連了。你還是我的妻子,墨墨是我的兒子,他叫楊、墨、離。”最後三個字,一字一頓的說出來,透着不容反駁的堅決。
“楊不愁,我不欠你什麼。我救了你,還幫你破了諸汗,我也不要求你還我什麼,就此兩清,不行嗎?”我試圖擺事實講道理。
他卻一伸懶腰說:“最近特別容易累,有什麼話回家再講吧。”
回家?我連忙告辭:“那您慢走,我們還沒吃完,就不送了。”
楊不愁吃驚的說:“是嗎?那你慢慢吃,我幫你抱着孩子。”
我下意識的一扭身,他的兩手落在空中,臉又沉了下去。
“我自己抱着好了,習慣了。嗯……謝謝!”裝着沒看見他的樣子,單手拿着筷子撥拉着米飯。
楊不愁收回手,就那麼直勾勾的看着我吃飯,問道:“這一路你都是這麼吃的嗎?”
我頓了頓,一粒粒嚼着米,只想把時間無限期的拖下去。沉默着點了點頭。
“我來吧。”他沒有說別的,在我放下筷子準備喝湯的時候,他端起我的湯碗,自動的舀了一碗。我說聲謝謝,就要去接,他卻沒理會,徑直用勺子攪和一下,舀起一勺遞到我的嘴邊:“慢慢騰騰的,也不怕涼了。”
我覺得耳朵根像着了火一般,有什麼好害羞的,但是——哎,偷眼看看四周。那個虯髯客不屑一顧的哼了一聲,結賬走了。其他人有的像看熱鬧,有的搖頭不恥,還有的眼裏閃着猥褻。
趕緊喝下去,正要說話,楊不愁掏出袖子裏的帕子,又給我擦擦嘴!
震撼!
我趕緊把墨墨遞給他:“不用了,不用了。麻煩你幫我抱下墨墨,我好吃飯。”
他喜笑顏開,得意的說:“這才對了!”
我氣結,看着眼前的白米飯,一點食慾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