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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隨聲至,但見來人所披輕甲在月光下隱爍微光,袍履帶風,身形脩矯,正是江東周瑜。

祁寒見他身後跟的二人,便是席間坐他身側的。先前坐着時還不覺得,如今站在周瑜身後,不禁令人眼前一耀,端的是好生高大的兩條漢子!左邊那個約莫九尺身材,雄壯過人,左臂挽牌,右手提刀,雙目凜然生威,如龍似虎;右邊的身長八尺有餘,頷下微髭,掣一條長/槍。兩人腰間都掛着鼓囊囊的箭袋,十分英武懾人。

鍾繇看到這二人,眉心便是一皺,道:“莫非周公瑾也想來分我一杯荼荈(漢朝的茶)嗎?”

周瑜聞言而笑:“瑜甚願往。可惜蜀地為茶,吳地為茗,瑜粗陋向來喝慣了茗飲,就不去叨擾元常兄了。”

話語之間,身後的二人已擋在祁寒前方,迎面對上了那幾名黑甲衛。

適才聽到周瑜發話,祁寒已心中一松。此刻見二將勇武非凡,越發定下些心來。只暗暗揣測這到底是哪兩位東吳武將。

周瑜道:“這兩位是我軍中司馬,一喚蔣欽,一喚周泰。並無別的好處,比常人多幾分勇猛罷了。”話落,斜勾鳳眸,睨向一旁兀自皺眉的鐘繇和他的黑甲衛們,語意不言而喻。

曹操手下這批黑甲衛素來驍勇無比,悍不畏死,幾時受過這般輕侮,紛紛朝蔣周二人怒目,持械欲試,卻被鍾繇一擺手止住,不得不暫按怒意。

祁寒暗道:“原來竟是周泰和蔣欽。蔣欽還罷了,周泰勇武無雙,威名赫赫,自然是不會懼怕鍾繇這些爪牙的了。”心頭登時大定。

鍾繇不會冒險下令命黑甲衛與周、蔣二人放對,勝負尚且不論,單單是在這馬氏軍中,倘若真鬧出了響動,只會更加難以收場,因此只得打消了殺人之念。但他如何甘心,便冷然乜向周瑜,笑道:“周公瑾既不喜茶飲,那便請你留好吳江的春茗,只怕下一回,便是我去江夏叨擾你了。”周瑜豈會不懂他話中威脅之意,只淡然拱手道:“若真有那一日,瑜必定倒屣相迎。”

鍾繇哼笑了一聲,未置可否。他又看了祁寒一眼,薄唇翕動,眸色幾度變幻,忽而殺機,忽而又似不忍,彷彿欲言又止。但終究是什麼也沒說出口,回身拂動衣袖,率了眾黑甲衛揚長而去。

“多謝周將軍搭救。”祁寒吁出口氣,穩穩身形,向周瑜躬身,又朝周泰二人謝過。

“公子無需客氣。”周瑜見他不適,連忙伸手相扶,登時一股清蘭氣自袍袖間散來,漫在夜風之中若有若無。近前看得更清,周瑜果然生得面貌俊美,如龍似鳳,眉宇軒然之中自有一股矜驕氣勢,雖在暗夜,仍如皓月熠粲生輝。祁寒心中慨嘆之餘,也不免有些怔忪栗六,不知道自己方才與鍾繇的對話,被周瑜聽去了多少,恐怕他就此識破了自己的身份。

周瑜將祁寒的神色瞧在眼中,對方才之事片字不提,只挽了他到樹邊並排坐下,也不知是真沒聽見,還是充作不知。他道:“我見孟起將軍對公子尤為看重,本想宴后尋公子說話,以事相托,請公子勸諫孟起將軍……不意卻遇到此事,只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

祁寒苦笑道:“何止是舉手之勞,將軍若不來,恐怕我今日難以保全……承蒙錯賞,有什麼事能讓我效勞的,一定儘力相助。”轉念間又有些躊躇道,“只不過……馬孟起他向來輕視我,周將軍怕是看錯了,在他跟前我人微言輕,恐怕是勸不得的啊。”

“非也。”周瑜搖頭道,“依今日所見,馬將軍待公子着實關切注重,非尋常人可比。”

祁寒心中不以為然,一想到馬超平日裏的百般磋磨,就頭皮發麻腦仁生疼,實在不覺得自己能勸動他什麼,但見周瑜懇切,也不忍令他失望,只好道:“將軍有何吩咐,但說無妨。”

周瑜一頓,目光在他漆黑面色上繞了繞,似在考慮該不該說。

微一沉吟后,他終道:“公子以為,我此番遠道而來,與鍾元常不約而同來到馬氏軍中,卻是所為何事?”祁寒默然搖頭,彷彿不知,周瑜便繼續道,“只因年節之前,曹操便欲揮師進攻黎陽,大公子袁譚得了訊息后,急向四方求助,以便早做響應。袁尚自率兵從東北面相救,而袁譚手下謀士郭圖、辛評二人則往荊州求援。但劉表此人偏安一隅,不肯動彈一兵一卒,說之不通。前些時日,曹操又指派兵馬與鍾繇,命他全力攻打河東。經我與袁氏二子從中周旋,今已聯絡得并州刺史高幹、南匈奴單于欒提呼廚泉,從北面接應郭援;而我自東南發兵,夾攻河東;本來馬騰父子被我說服,商定從西面挾助,誰料事情有變,前不久我得到消息,聞說鍾繇與張既竟會親自來說服馬騰轉助曹操。我知他心意不堅,恐事情有變,這才快馬加鞭,遠道趕來。只望能勸阻他切勿倒戈襄助國賊,以害社稷。”

祁寒蹙眉凝思道:“然而,鍾繇已經摸准了馬騰的心思,帶了朝廷封賞前來。”

“正是如此。”周瑜面色凝重,頷首道,“我也未料他們竟搬出天子的封冊來。馬騰向來自詡終君漢臣,愛慕榮祿,當然最吃這套,就只怕……鍾繇已經說服了他改變心意,以我與他的交情,根本不足以動搖征南大將的名號、屏侯開府的誘惑。所以我才想求懇公子,好好勸諫孟起將軍莫要行差踏錯——畢竟,以他現在馬家軍中的聲威地位,已經不輸他的父親了。”

祁寒聞言肅容,抿唇不語,面露猶豫。

周瑜精細,豈會錯過他細微的神情。

一雙鳳眸中毫光微閃,他又道:“那曹操手握天子,竊國器重,幾次興兵屠戮百姓,怨聲載道,四方皆憤。當初攻郯還兵,他一路屠殺數十萬人,兇狠殘暴,泗水為之阻流。公子宜為天下顧慮,勸馬孟起勿要背棄盟約,及時出兵相助河東太守郭援抵禦曹操才是。”

祁寒聽到這裏,擺了擺手,一時沒吱聲。

他心中當然知道,馬騰馬超此番是不該出兵助曹的!倘使馬騰等西北關中諸將協助曹操,就算有南匈奴、并州高幹、以及周瑜的助力,二袁也勢必兵敗。屆時,曹操攻屠鄴城,又要使得生靈塗炭,血流成河了。何況,就算不論天下蒼生,單說馬超這頭。此一役過後,曹操便會以入朝為官封賞為名,將得勝凱旋的馬騰等人扣在京中為質,及至後來滿門誅殺,夷滅三族,釀成慘禍。

祁寒想到這裏,不由脊骨發涼,倒抽一口涼氣。周瑜見他神色變幻,正待說話,便聽他道:“曹相以臣挾君,以下欺上,大動刀兵,本已是天下所指……周將軍這番話我聽進去了,在下定會竭力勸說孟起將軍。”

周瑜過了無數關卡,才從江夏來到此地,本來見馬騰受鍾繇冊封,已感到渺無希望,哪知會遇到祁寒這個異人,竟又讓他在一片漆暗之中生出一絲曙光,不由得喜出望外,道:“既如此,一切就託付給公子你了。”話落,深深一躬,身後的周泰蔣欽也跟着納頭拜謝。

“周將軍不必多禮。”祁寒扶住他手臂,周瑜心中對這人莫名親近,本欲好生結識結交一番,但見他神色實在疲憊委頓,只好說道:“公子喚我公瑾便是。西北氣候惡劣殺人,多多將養身體。”

祁寒心頭一暖,也感到周瑜對自己青睞,心中感慨交集,便忍着不適,與他促膝相談。

半盞茶時分過去,二人都覺意猶未盡,只嘆知音互賞,相逢恨晚。因為翌日一早,周瑜便要趕回江夏,兩人都生出了些惜別之感。祁寒道:“江南風物雖然宜人,公瑾亦要珍重。若遇任何急惱怨憎之事,切勿極怒攻心,一切平靜和緩為要。”——想到周瑜三十六歲便英年早折,書中更寫他是被諸葛亮生生氣死,不由憂心忡忡,又苦於無計提點。

周瑜聽出他話外有話,弦外有音,但又怎能想到這人是在說自己的生死,只當作關切之語,一一應下了。

臨別之際,他除下腰間一物,遞給祁寒:“過關時,有位老將是家父故交,贈了我這支西域古國的藏品。可惜我素擅弦琴,卻不通管樂,便送與公子了。附有樂譜一本,你在軍中無聊無賴,閑來無事之時,可以細細研習。”

祁寒定睛一看,乃是一管小小的觱篥,象牙制的泛着微光。這物也不甚貴重,他便笑道:“謝過公瑾美意了。”拈在手中,試吹了一聲,發現和羌笛的音色極為接近,卻更加悠遠青徹動聽。

祁寒身無長物,苦無回贈之禮,在懷袖間一摸索,突然觸到一件冰涼的事物,心念一動,便將馬超強塞給自己的狼王髀刀放到了周瑜手上。周瑜有些驚訝,覺得貴重,便堅持不受,祁寒硬塞在他懷中,轉身走了。

周瑜站在樹下,望向少年離去的清癯背影,心頭竟莫名升起來一絲感傷。

蔣欽從旁道:“將軍,那曹賊先命許貢上表構陷主公,后又派來姦邪暗殺,連手許貢家臣,害死了主公,今將軍發誓要為故主復仇,多方聯絡,共伐曹操,然而適才那鍾元常的話我們也都聽見了,這人十有八九便是曹賊的長子曹昂,不然鍾元常也不會動了殺機要除掉他。可曹操是他父親,他怎麼肯相幫我們?”

周瑜聞言,笑了一聲,卻不置可否。

周泰道:“你道將軍不知他是曹昂?還是那個曹昂不知道將軍已知曉他的身份?”

他嘿然笑着,將雄健的臂膊環抱胸前,“那個曹昂機靈聰敏得很哩!將軍一直喚他‘公子’,卻一直未問過他姓名,大家都已心知肚明。但是他竟肯相幫我們忤逆父親,也不知是何道理了。”

周瑜道:“聽聞曹昂與曹操已徹底決裂了。此人並非凡俗,切不可以凡夫俗子的想法意之。如今,我們也只能盼他勸得馬孟起了。”話落,欸嘆了一聲,眉頭緊鎖。

心中一塊大石,始終是高懸不落,無法安寧。

三人站那吹了陣夜風,也回了帳里,歇下次日離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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