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如果有人問顧衿,你現在後悔在自己年紀尚好的時候選擇毫不猶豫的嫁人嗎?也許你未來還能遇到很多更好的人,會遇到更合適你自己的人,會遇到比旁政對你還好的人,你後悔嗎?
顧衿的答案一定是,不。
她知道如果再等一等,可能會碰上一個比旁政愛自己多一萬倍的丈夫,但是顧衿也知道,她再也沒有機會碰上一個能夠令自己如此掏心掏肺的愛人。
其實她和旁政認識的時間沒有多長,算上結婚的這半年,也就一年多一點。
那時候顧衿剛剛大學畢業,正忙着找工作,每天焦頭爛額起早貪黑。顧媽媽在顧衿上大學的時候,一直是在家鄉c城住的,只偶爾在顧衿放假的時候會坐火車過來照顧她。
後來顧衿畢業了,顧媽媽不放心她,擔心她一個人在外面闖蕩吃虧,便搬過來和她一起住。
那段日子顧衿每天早早離家,晚上□□點鐘才能回來,顧媽媽為了給她補身體,白天的時候就去離家很遠的菜市場給她買好吃的,那是個早晨,顧衿早起起來咕噥了一句想喝牡蠣湯,顧媽媽就記在心裏了。
中午在水產市場逛着逛着,顧媽媽就聽到有人叫她。“若萍?”
顧媽媽姓馮,叫馮若萍,今年剛剛辦了提前退休,之前一直在c城一家報社當時報總編輯,冷不丁聽見這聲兒還以為是之前採訪過的朋友,一回頭,才發現離她幾步遠的的地方站着以一位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婦人。
六月初的天氣,婦人挽着昂貴的包包,穿着家常的淡紫色真絲裙子,頭髮在後面梳了個大方的髮髻,面貌保養的很是年輕,身後還跟了一個三十幾歲的家政阿姨,一雙手提滿了蔬菜瓜果。
顧媽媽一下愣住了,她覺着面前這個人很熟悉,可是一下子又想不起來對方叫什麼,或者說隔了太多年,她沒敢認。
穿着淡紫色裙子的婦人又上前走近了兩步,抓着顧媽媽的手,有點激動。“若萍!還真是你啊!”
顧媽媽也有點驚訝,她不確定的問了一聲,“您是,旁副艦長的愛人?”
兩個人同時哎呀一聲,好像遇見了什麼天大的驚喜。上了歲數的人,對於年輕時的舊友格外認親,何況是旁夫人心裏一直有愧的。
說起旁顧兩家的淵源,還要從十幾年前的一次沉船事故說起。
那時候,顧衿的爸爸顧永明也是一名海軍,是時任副艦長旁磊的部下,主要負責船上的日常供給,顧永明為人老實忠厚,人緣很好,和旁磊的關係也不錯,兩家住在海島上同一個家屬樓,偶爾有了什麼難得的給養補貼,旁磊總是叫上顧永明一家人來吃飯。
後來有一次部隊派發了緊急任務,島上的所有官兵都在為這次任務忙碌,顧永明更是一個星期都沒回家,因為涉及保密,出海那天,碼頭上站滿了來送行的家屬,顧媽媽抱着顧衿,遠遠的跟顧永明招手,那時候顧衿穿着白色的襯衫和短短的花褲子,沖爸爸軟糯的喊話,等着她爸爸回來給她帶五顏六色的石子和貝殼。
在一片號角和汽笛聲中,顧衿和她的媽媽,送走了爸爸,和這島上這許多平日裏對她和藹慈祥的叔叔伯伯。
變故發生在五天後,顧媽媽下了班從學校接了顧衿回來,還沒走到家門口,就隱隱感覺氣氛不對。平常永遠熱鬧的家屬大院兒里透着一股讓人心悸的沉默,單元樓前,停着一輛軍綠色的吉普,旁磊和身穿白色海軍軍服的首長在一邊等。
看到顧衿和她媽媽,旁磊先是讓女兵抱走了顧衿,然後才一臉沉重的看着馮若萍。
“作為永明的上級,我很沉痛,也很抱歉。”
從旁磊緊蹙的雙眼和和他哀拗的眼神中,顧媽媽只感覺眼前一片漆黑,腦中轟的一聲,彷彿天都塌了。
沉船事故,下落不明。在車往事故發生地開的途中,這八個字壓在顧媽媽的心口,讓她險些崩潰。基地首長都勸她不要帶着顧衿,可是年紀才六七歲的小姑娘已經預感到家裏好像出了什麼事,嚎啕大哭說什麼也不讓馮若萍一個人走。
那天江上有濃濃的水霧,又是個陰霾天,快要臨近黃昏的水面上鍍上一層昏黃,遠處依然有汽笛長長鳴叫着駛過,江岸上拉着長長的警戒線,有重型打撈船隻在上面作業。
那是在找顧衿爸爸和一同出危險的士兵。
旁磊站在顧媽媽的身邊,滿面悔恨愧疚。
我和他一起被分到另一艘船上去協同作業,沒想到出了事故船被人打翻了,他為了保護船上的給養物資給我爭取時間,砸破了舷窗讓我先跳出去,連氧氣瓶都……
旁磊說不下去了,他指着顧永明的軍裝眼淚縱橫,那衣服上濕漉漉的,除了冰涼的海水以外,再無其他。
搜救活動整整一天一夜,顧永明的遺體被打撈上來的時候,顧媽媽死死捂住顧衿的眼睛,終於體力不支的昏了過去。
之後就是葬禮,在海島上的一個小禮堂,顧衿和媽媽穿着一身黑衣,站在父親的遺體前,接受弔唁。
基地首長說組織今後會安排馮若萍和顧衿的工作和學校,讓烈士走的沒有後顧之憂,旁磊和夫人也在葬禮上痛哭,跟母女二人一再保證以後有他們旁家在,不會讓她們受一點委屈。
可是顧媽媽看着被白花簇擁着的顧永明,知道有些事情是怎麼彌補都改不了的,比如她失去了一直當成頂樑柱定心丸一樣的丈夫,比如顧衿失去了保護神一樣的父親,那是不管日後用多少順遂都無法改變的。
基地給顧家發放了一筆撫恤金,不小的數目,那是他們能夠為母女兩個爭取到最多的了。當時出了事故旁磊要接受調查,顧媽媽就在這個時候,收拾好了行李,帶顧衿回了遠在c城的老家,一同帶走的,還有顧永明的骨灰。
她不想背着烈士家屬這個字眼一輩子,也不想讓顧衿被家屬樓里那些尚且天真的孩子說成是沒爸的孩子。家裏有父母和公公婆婆要照顧,喪子之痛身邊總要有人去安慰。顧媽媽斷了和海島這邊的一切聯繫,部隊也來人找過她幾次,都被她拒絕了。
就這麼,三十幾歲的馮若萍承擔起了所有的重擔,一個人拉扯着顧衿在c城生活,一面懷着對亡夫的思念照顧他的父母,一面承擔著生活的壓力撫養着女兒的長大。
十幾年過去,旁夫人沒想到還有機會再見到顧媽媽,她抓着顧媽媽的手不肯撒開,兩個人一路走一路說,旁夫人的語速極快。
“這些年一直都打聽你們娘倆兒去哪了,老旁後來被調到湛江去了,前幾年我跟他才剛回到b市,這老旁啊……每逢過年就私下裏跟我念叨你們,生怕你們過得不好。”
顧媽媽笑了笑,眼角皺紋明顯要比對面的婦人多很多。“難為您這麼想着我們,當時走的時候沒打招呼,帶着女兒回去探望探望爸媽和公公婆婆,老顧剛去,怕他們年歲大了需要人照料,就把家搬回去了。”
同樣是兩個女人,都是從過去的年代一起經歷風雨的,也都是在每天早上六點就吹起床號的部隊家屬樓一起生活過的,可是十幾年的時間,境地卻是這麼的不一樣。
旁夫人聽到顧媽媽這麼說,不禁唏噓,“你呀……就是性格太要強……”
今天難得碰上,說什麼也不能再讓顧媽媽走了。旁夫人一路把她請上車,直接接回了家。
如今旁家住的也再不是當年的紅瓦大院了,換成了獨棟別墅,門口有專人站崗,連司機和車子,都是和當年不一樣的。
旁家是世家,早在旁磊父親那一輩就是為海上做貢獻的軍人,發展成現在這樣的光景,也是順理成章。
正逢旁磊下班回來,見到顧媽媽先是吃了一驚,然後才感慨萬分把人請進了書房,到了晚上覺得談的意猶未盡,硬要留她在家吃晚飯。
顧媽媽推辭,“衿衿就要下班了,我回去還得給她做飯。”
提起顧衿,旁磊眼睛又是一亮,十分高興。“衿衿也在b市?現在算算都該……大學畢業了吧?都成大姑娘了,有男朋友了嗎?在哪裏上班?”
這對母女一別這些年沒有音信,從心底里,旁磊是覺得虧歉的,他一直以為可能顧家這兩個人會是自己一輩子的遺憾了,但是沒想到還能有再度見面的一天,他是由衷地,希望自己能為她們做些什麼。
“還沒有男朋友,現在一直專心找工作,每天我都抓不到她人。”顧媽媽還是之前和善平靜的,她站起來,“老旁,我知道你心裏在意什麼,但是這些年我和閨女都挺過來了,事情就讓它過去吧,說到底老顧也是出了意外,你不必……那麼自責。”
到底是烈士的妻子,一身風骨和傲氣這些年一點沒變。
顧媽媽不想讓旁磊覺得自己是來上門討債的,相對於這種見面方式,她更願意自己是一個和他們久別重逢的朋友。旁磊夫婦不用多言就明白了顧媽媽的意思,“那就留在這吃個晚飯,叫上衿衿,我跟她阿姨這麼多年沒見到她了也很想她,就當兩家敘敘舊。”
話都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顧媽媽沒有再推辭,給顧衿打了電話,旁磊特地讓自己的司機去接。
旁家上下就住了旁磊夫婦二人,整個家裏都因為顧家母女的到來忙了起來,旁夫人更是親自下廚做飯。
顧衿對旁磊的印象有些模糊了,顧永明去世的時候顧衿才六歲,顧媽媽當初也沒有把父親具體去世的原因告訴顧衿,在顧衿印象里,隱約只記得旁磊是住在隔壁樓上的旁叔叔,每次出海回來都會拿一些新鮮的海鮮給自己吃的。
旁磊在席間怎麼看顧衿怎麼喜歡,多年不見,當初梳着兩個羊角辮的丫頭已經成長的亭亭玉立,姑娘家家性格也很好,見到多年沒見的長輩也不怯場,大大方方的打了招呼。尤其是一笑起來,嘴角輕輕上翹,眼睛彎起來很討喜。
“衿衿今年多大了?”
“過了年就二十三了。”
“真好。”旁磊感慨,“你身邊多虧有這麼個丫頭跟你做伴兒,不像我跟老沈,養了個兒子在外頭天天不着家,歲數也不小了,現在還沒成個家有個着落。”
那時候旁磊在海島當兵,爺爺不忍心讓孫子跟着去受苦,就把兒子留在了老人身邊,所以顧媽媽只是聽說過旁家有一個男孩兒,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見過。
顧衿眼觀鼻鼻觀心的吃飯,顧媽媽看着自己的女兒笑了笑。“都一樣,將來女兒嫁出去了也是不能留在身邊的。”
旁磊有意提起顧衿的個人問題,“衿衿?”
“現在上了班,在外頭有沒有男朋友?之前在學校的也算。”
顧衿很誠實的說自己還不着急,旁磊笑的意味深長,在座的,除了顧衿,三位家長心裏都像裝了塊明鏡兒似的。
話音剛落,門口忽然傳來汽車發動機的聲音,阿姨去門口開門,沒過多久,就聽見她在門外高興的喊了一聲。
“真是不禁念叨,說曹操曹操就到。”
滿桌子的人都抬頭往門口去看,那是顧衿第一次見到旁政。
他穿着一塵不染的白襯衫,手裏拎着黑色的西裝外套,一邊走一邊低頭回著信息,他理着最有男人味的平頭,身材頎長,原本漫不經心的表情在看到餐廳里的人時稍有收斂,似乎沒想到家裏有客人。
他得體的朝着顧衿和她媽媽問好,聲音略微低啞,好像有點感冒。
旁磊見到兒子以後滿臉喜悅,拉着他介紹,“這是我以前戰友的愛人,就是跟你提起過的顧永明顧叔叔,還有他的女兒。”
“衿衿,若萍,這是我兒子。”
一雙內斂深邃的眼睛看向桌面站着的女孩,淡淡的,兩個人目光交匯,他隔着桌子朝她伸出手,禮貌的握了一下。
“你好,旁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