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定數(3)
自那日後,衛朝楓夜夜開車停在程家樓下。也不上去,也不走,她回家或出門,他就坐着等,等來了,卻又不上前相認。
見她難過,日漸憔悴,他一潭死水的心境竟覓得些存活之所。
他傷心,非要同樣傷她心來陪。
他用極端暴力的手段去維繫了不孤獨。
前路茫茫,兩廂都欠得深了,他一坐就是一整夜,失眠中只在想一個問題:“衛朝楓你究竟在做什麼……”
最後還是去了夜店。
club的尊貴客人,不常來,一來就是一醉方休。
他心裏難過,要的都是最烈性的酒,把自己往死里推。花錢大方,錢不當錢用,酒量又好,酒不當酒喝。無意間就釋放了誘惑力,招來數道調*情的引誘。他毫無興緻,一把將貼近身的女人推開。
開玩笑,他已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連程意城都敢傷,還有什麼女人會是他想要的。
一推一拒,引來仇家。
為女人惹麻煩的例子太多了,他不想打,無奈被人纏上,非打不可。衛朝楓放下酒杯,那就打吧。
一場無意義的爭鬥持續了十分鐘,他沒讓自己吃太多虧,正欲和人更多搏鬥時卻被第三方陌生勢力介入,短短數秒,仇家一片倒。他的耳邊響起一個聲音:“太*子*爺,外面有人,正恭候大駕。”
衛朝楓怔住,久違的驚慌。
這個稱呼太久沒出現過了,再出現,意味着什麼,他太明白了。
這世間唯一敢管、能管他的人,終於來了。
衛朝楓穩了穩頭痛欲裂的酒精之殤,跟着走了出去。
凌晨兩點,世界沉睡,黑色崛起。
會所門外,一輛黑色加長車穩穩地停着。周圍清了場,四下人影皆無。會所老闆怕出事,上前詢問:“不知是何方大駕,可需服務?”
被迅速告之:“處理點家事,你請迴避。”
江湖中的老油子,一眼便知這是不可惹之勢,遂笑稱是,急急退下了。
車門旁站着四個人,動作神情皆一致,正負手靜靜盯着他。
四道目光,沉靜追殺,焦點於他一身。
衛朝楓認清了是誰,懼意頓生,酒意全無。
唐家四大姓:方、喬、霍、上官。
加上一個柳驚蟄,柳總管。
聲名赫赫的‘一總四家臣’,唐家這一代的權利集中營,唐律手中的五張王牌。缺一個身在暴雪的柳總管,到齊了四個。
陣勢恢宏,天羅地網,衛朝楓好大的面子。
後座車窗緩緩搖下。
衛朝楓手腳冰冷,鋪天蓋地的滅殺感,他避無可避。
唐家的四張牌,聽的是何人吩咐,跟的是何人出場,他閉一閉眼,心中有數。
今晚,他的下場不會太好呢。
車窗搖下一半,一道重量的目光掃了他一眼,坐於車內的男人緩緩開口,成言見血:“給我打。”
衛朝楓一身的冷汗,他的審判日。
男人發了聲,毫無餘地:“他這幾日,在這鬼地方喝了多少髒東西下去,都給我打出來為止。”
一頓痛揍,幾乎要命。
衛朝楓跪倒在地,冰冷的水泥地,涼意席捲全身。骨架要碎,骨節支離,他幾乎咳出血。
他知道,小舅舅已是放他一條生路。
帶來的是懂眼色知人心的四心腹,再打,再狠,也懂得避他要害,下手留了分寸,不致命,皮外傷而已。換了唐家其他人,不明事理、不懂話中話,唐律一聲令下,恐怕真會就此要他命。
車內的男人看他一眼,言外之音:“如今你姓‘衛’,世界大了,架子硬了,恐怕此刻連面對我,都有還手的心了吶……?”
“不會。”
他被打得生疼遍身,靈魂出竅,但說來也怪,身上疼了,心上的疼,卻沒有那麼多了。
好似被打散了一身的渾渾噩噩。
人間天地,又被打通了一條陽關道。
他咳倒在地,唇角在流血,連肺腑之言,都好似沾了良心熱血:“我今生不會對小舅舅你還手。”
那個有良心的衛朝楓,回來了。
他被帶回了唐家。
唐律發了話:“我給你一晚的時間,把自己弄乾凈,收拾出個樣子。想繼續做人,明早來找我;不想做人了,溫泉在那邊,自己跳進去尋個了斷,不必來回我。”
狠話放了,人也走了,衛朝楓的三魂七魄,也神奇地回來了。
人有時,骨頭裏就有那麼一點賤性。
嬌生慣養,對他好,一有風吹經雨打,就怨天怨地一身的病;反而對他狠,斷了後路絕了心,生死都不懼,六道輪迴都敢闖。
衛朝楓走進溫泉池。
當然不是想死,他不想死了,也不想找死了。他要將自己弄乾凈,前塵翻篇,後世再來。
數位女侍走進來,穿浴衣,似振袖,一個替他試水溫,一個替他脫衣,一個替他解褲,一個替他倒茶奉於池邊。
衛朝楓伸展四肢,任憑去弄,昔日那一個心如止水的太*子*爺又回來了。
這才是唐家,他成人的地方,上下尊卑,超越了性別,男男女女,自成一套體系,活得危險,卻也活得純粹。不談情,不說愛,六根清凈,爭天奪地都敢一件件地來。
溫泉水暖,洗凈一身污穢。
又來了醫生,跪在池旁為他處理一身的傷。
霧氣中他閉着眼睛,聽得醫生道:“身上不礙事,七情最難過。喜、怒、哀、懼、愛、惡、恨,外面的人呢,把它叫做‘紅塵’,我們呢,把它叫做‘心魔’。捐去三綱五常,絕去七情六慾,金珠不失,痛癢無關,心吶,就好透了。”
唐家藏龍卧虎,醫者不醫身,醫心。
衛朝楓睜眼,唇角還腫着,眼神卻清明了。打起一個禪機來:“你看我有這功力么?”
對方笑:“‘有沒有’,這是小事;‘能不能有’,是要緊事。唐家不作聲,你想有就有,想沒有就無;唐家作了聲,不讓你有,你便是使足了二十年功力,也是不能有的。”
衛朝楓笑了。
一頓打,將他的生死都打醒了。
是爺爺太溺愛了,隔代之情,溺起來也多三分,嬌養了幾年,連世界都覺是繞自己而轉。受點委屈,便不得了,鬱鬱寡歡還不夠,由己及人多傷一個人的心,這才覺得分量夠。重回唐家,毒打一頓,想起十六年的存活史,生死都難說,方憶起人間多好,有暴雪,有朋友,有程意城。
他是生了心魔,才會走入無常道。
衛朝楓一頓好睡。
無夢無痛,醒來似重生,脫了胎換了骨,移步間的力道都勁了三分。
還是要做人,整理妥帖去見小舅舅。
清晨,萬物生機,唐律正在庭院與人飲茶。一身黑色唐裝,修身長袍,立領斜扣,手腕袖口環一圈金色家紋刺繡,垂手抬起間一張一弛,似錦龍繞腕,稱帝之心。
衛朝楓走近,聽得二人談話用的是外文,再一聽,稍稍變了臉色。
用的是西西里語言,見的是西西里人呢。
全球黑*手*黨的聖地,用暴力築起的聖城。
衛朝楓手心已有冷汗,他離開太久,重回地獄,需要適應。
唐律抬眼,見他來了,吩咐了一旁之人,交代了幾句,便支走了。那人下去,經過衛朝楓身邊,示了示意,用生硬的中文向他禮遇:“太*子*爺。”
衛朝楓抑住心中翻滾,望一眼小舅舅,只見他正端茶欲飲,無動於衷。衛朝楓心下震動:這唐家,他的立足之地仍在;這唐律,仍保了他在這異世界的一席之地。
遂領了好意,表了一個身份該有的姿態:“嗯,幸會。”
侍女退下,留甥舅二人獨處。
他為近日所為羞愧難當,鞠躬致歉:“給您添麻煩了,請您原諒。”
對他好,才會費力氣去打;能讓唐律百忙抽時去負責的,今生今世只有一個衛朝楓。
長那麼大,還能有人管,是福氣。天塌了有人撐,是非對錯有人教,世間妖濁何其多,驕奢、醉鄉、凶氣、順逆,濁氣侵入有人拉一把,救命之恩。
他有心結未解:“是我為了所愛之人的一己私心,敬了不能喝酒的爺爺三杯酒,終釀大禍,我原諒不了自己——”
話未說完,‘砰’地一聲,杯落桌面,小舅舅聽不下去了。
“你內疚,是想做給誰看?給我看呢,還是給你自己看呢,還是想做給所有人看,你衛朝楓有多深明大義、忠孝兩全……?有這哭喪的心,忠孝都喜掛在臉上做予外人看,去做女人好了,做什麼男人。”
氣氛僵冷,衛朝楓低着頭,額前有冷汗滲出。
唐律望定他,眼中覆薄冰:“唱戲的,十年二十年成不了一個角;打仗的,三代五代人出不了一個將。唐家上下百千人,做的是活命的買賣,不懂活命的,我保不了幾個人。時無止,分無常,當年連你母親,我也無力保住。只有你唐碩人,殺伐爭戰,人喊馬嘶,我保你從孤幼到成年。你二十四齣唐家,進有‘衛家’新世界等你,退有‘太*子*爺’之名撐你舊世界退路,進退皆有路,攻守都可走,大好人生你一把荒廢,偏偏去學會了婦人之仁——!”
推卸了暴雪,辜負了唐家,傷透了程意城,透支了他自己,衛朝楓大錯特錯。
孝庄對康熙說:孫兒,大清國最大的危機不是外面的千軍萬馬,而在你自己的內心。
千古之理,只有小舅舅會教他。
衛朝楓伏地行大禮:“小舅舅我錯了——!”
新世界已立足,舊世界不敢忘懷。
甥舅都不是多話之人,此間談話,到此為止。多說無益,他肯明白最重要。
離開唐家之前,唐律吩咐人帶話給他:“你父母合葬之事,你自己去辦妥。還有,程意城小姐當年為了不拖累你而從此退出了研究員的世界,是柳驚蟄處理不當,用力過分了,唐家欠程小姐一句抱歉。”
衛朝楓臉色大變。
心中鈍痛如月滿漲潮,滅頂之災。
當晚,久別唐家的柳驚蟄回到唐家,左手捂臉,有生之年第一次,挨了一拳沒還手。
徑直推門找唐律,心中有怨:“我惹你了?莫名其妙,要借你外甥之手給我這一拳?”
書房中,男人一笑,右手輕撫手邊的黑色妖獸鎮紙,緩緩發了聲:“柳總管,兩年不歸,你對衛家很忠心啊……?”
柳驚蟄臉色一變。
聽出這已是警告。
他疑他忠心,這是殺頭的大罪。
借衛朝楓之手給了他一拳示警,已是留足了情面,換做他人,恐他不會有此等善心。
隔日,柳驚蟄了斷一切與暴雪相關。
回到唐家,見唐律書房有人,經過時一望,柳總管心下一震,見那人竟是衛鑒誠的家庭醫生。
方醫生正垂手回報:“衛董事長原已有家族遺傳之疾,不出兩年,小腦萎縮,行立失效,語言喪失,會形同植物之人,醜態畢露。心臟不好則是另一回事,動過數次手術,他是明白的,一喝酒,很危險……”
男人靜坐而聽,一身黑色襯衫,自古‘律’字表清規,唯他反其道而行。
聽完一笑,聲音了悟:“風光了一生,晚年落人笑柄,他怎麼肯。倒不如借孫兒之手,醉死了自己,從此勾住了唐碩人的三魂七魄,一生內疚都為衛家賣命。衛老先生這一出苦肉計,一招克住了我這十六年的養育之恩,果真是老將之辣,一擊定乾坤吶……”
放陷佈局,這些巨頭的拿手好戲。
陰謀戰局已太多太深,凡人皆淪為刀下鬼,衛朝楓、程意城,雙雙戰死,無一倖免。
方醫生終究不忍,為了衛朝楓,他太無辜了。想到這孩子,方醫生不禁說了一句肺腑之言:“這……大抵還不至於。衛董事長,對碩人少爺,是真心疼愛的……最後那三杯酒,誠然是衛董事長借程小姐之名從少爺手中喝了下去,但到底總是一出意外。衛董事長,不會忍心對碩人少爺下這種重手……”
真假是非,是陰謀是意外,人已去,無從證。
歷史的不真相已太多,多一件,又怎樣。
男人沉默,極致的壓抑,連黑色鎮紙都好似成妖化獸,想要破空而出。
唐家現任掌權人下了決定:“看在唐楓的面子上,我信一次這是意外。否則,敢對唐碩人下這種毒手綁他一生內疚在暴雪;毀墓滅碑,我踏平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