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定數(1)

第56章 定數(1)

顏嘉實在機場送別程意城。

佛堂中的悟者曾在他幼時告誡之:“此子福薄,生有兩劫,一為情劫,二為天劫。先劫傷心,后劫痛身,如渡兩劫,餘生可安。”

他是無神論。

不當回事。

未曾發覺,成年後每一次送心上人去機場,都是為了把她送至另一個男人身邊。情劫已先至,他卻無意算這筆賬。

“辭職信,什麼時候交給我?”

程意城停住腳步,一愣。

“見過了家長,很快便會談婚論嫁了,”知道她不到最後不忍開口,於是這口索性由他來開也好:“兩個人隔着兩座城,總有一個放下身段,要到另一個身邊去。所以,你的辭職信,我批了。”

她心中一暖,暖風呼嘯,她感謝他。

“為星石,你多保重。”

“嗯,”他開玩笑:“以後暴雪對星實的投資事宜,托賴你。”

她一笑,並不當真。

知他是有骨氣之人,渡過難關,早已振作,必不肯寄人於籬下太久。能屈能伸,顏嘉實是一塊璞玉。

兩人揮手,告別,他送她至背影看不見,方才轉身離去。

有無衛朝楓都一樣,她不願做情人,寧願做他渡河的一塊踩腳石,這是程意城的骨氣。

開車從機場離開,他心緒不寧。

到底是失戀,終有鬱結;又是初戀,更是要命。

佛法六道輪迴,三善三惡,天,人間,修羅,地獄,畜生,惡鬼。他不至於大惡,也不至於大善,只好老老實實,做當中那一個‘人’。可是沒有人告訴過他,人間最苦,四苦之外還有情苦,還不能作惡,傷人傷己都不可以。

他開始分神。

機場高速,時速飆升,一流的好車,架不住開車人一秒的分神。

一切發生地這樣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一段單行閘道,他沒有剎車,當發現時已晚,為避身旁車輛,他打了左拐,直直撞了護欄,撞出一道生死弧線,連人帶車,翻入高速下。

要出事,也一個人就好,不拖累身旁車輛,不添一分惡。

這是老好人的悲劇。

衛朝楓在‘山城威尼斯’住了一周。

這一天,他起得特別早,好似找回了當年開店買賣的情狀。早起進貨,與人砍價,一身廉價襯衫一穿十多天,博得菜農同情每斤白菜便宜他三毛錢,程意城在一旁代他說謝謝老闆。

同吃過苦,感情總是不一樣。

男人開車進庭園,停好車,打開後備箱,拿出採購來的箱箱罐罐。有侍者迎出來,叫聲‘楓少爺’,一波一波地替他扛進去。掌權,習慣了掌權人的做事風格,連買菜都變了,成箱論公斤的買,幾乎把超級市場搬回家。

他脫下外套,邊走邊問:“爺爺起了嗎?”

“還沒有,”管家垂手,恭敬有加:“醒了,坐在床頭看報。”

聰明如他,眼色一悟。

人老了,到那個年紀,睡不多,也捨不得多睡。

一閉眼,就有闖蕩江湖留下的迴音在哀訴。

不起,不過是裝一裝樣子而已。

爺孫皆不是泛泛之輩,這是老的存心在給小的機會吶。

他領情,挽起袖口,走進廚房,放出豪言:“今日三頓飯我包了。”

衛鑒誠自小留洋,一生精緻。

衛朝楓心中有數,不遺餘力。推了早餐車進主卧,牛奶里倒入上等紅茶,雞蛋用芝士做,吐司旁放着兩片薄荷葉,小米粥用熬的,不知他使了什麼手段竟有些花味。費盡心機,儘力討好,哪裏是早餐,活脫脫一出伏筆攻心計。

老的放下報紙,摘下金邊老花鏡,言外之音:“為了那位程小姐?”

小的也不否認,自知心中二三腸都被識穿,索性耍橫:“晚上家宴,您不要嚇她,也不要不喜歡她。她不像我,不經嚇的。”

衛鑒誠挑眉,頗有興味:還沒進門,就懂得護短了吶……?

不由得想起衛柏。

若他當年肯放一馬,是否也能聽到衛柏一句放任的嗔意。嗔怪也是好的,總好過絕筆一封天涯盡。

喝了口紅茶,掩飾經年的痛。老來不中用,隨意一想便會由心及腦地痛。

衛朝楓盡心服侍,不說話,不點穿。上一輩的痛到此為止就好,他不想繼續,他是有力氣好好過下去的,他有程意城。

到底梟雄威勢還在,壽誕之日,山腰處攔截一波一波的道賀之人。管家和守衛傾巢出動,伸手不打笑臉人,頗具手腕地將人一波一波地婉言謝絕。

媒體狡黠,不易打發,費盡心機套話出新聞。知衛朝楓今日身在山城,未知今日的女主角,是否就是與暴雪年輕執行人登上頭條多年的謝勁風。

管家垂垂微笑,鬆了口,放了風:今日的‘山城威尼斯’,只為程小姐一人而等。

媒體面面相覷,回悟過來,精神一震。

這是衛鑒誠對外界的授意吶。

暴雪第三代執行人,婚事將近了。

衛朝楓在廚房準備晚餐,打發了侍者出去。對私生活嚴控成這個樣子,做事都喜歡一人,身邊人不是程意城,他誰都不要,他誰都不喜歡。

一個人殺魚,一刀下去,開了魚肚,有血滲出來,想起她說的話:‘買魚來吃,卻受了傷,是放生養傷好呢,還是一刀解除痛苦,殺來吃好呢。’聽來像是玩笑,仔細想想卻像禪機,橫豎都是對,橫豎都是錯。

時近傍晚,管家走進廚房,站在背後,看了一會兒眼前這位少主人。

一條好魚,遇到了好廚師,一魚四吃,清蒸、紅燒、剁椒、熬湯,是見功夫的活;番茄水淋淋,不知被他淋了什麼,一道涼菜手中一擺,竟也做出些撒嬌的意味;另有好材料,一一等待自他手中呈現,出得了廚房,上得了檯面;而他正低頭做着蛋糕,眼神專註,邊緣裱花,一個堂堂年輕男人做這等事,竟也做出幾分溫柔,可見日後不會失業,做不了執行人還能當廚師。

“楓少爺,”管家喚了一聲,同他說聲心裏話:“謝謝你,彌補了董事長心裏的遺憾。”

他淡淡道,“應該的。”

祖父的遺憾,他怎會不知。

沒有機會見證衛柏的幸福,當他想要原諒唐楓時,卻沒有機會了。

這一場悲劇,始作俑者,衛鑒誠佔據三分之一。還有那三分之二,一半是唐家,一半是衛柏唐楓二人自己。

哀哉眾生,五欲皆苦。

他是有良心之人。

帶程意城到衛家,不是衛鑒誠成全衛朝楓的感情,而是衛朝楓在化解衛鑒誠身為衛家家長的遺憾。

一整個下午,他沒有打通過她電話。算算時間,天已幕,她該下飛機了。再打,通了,卻仍是無人接,他開始有些不安了。

將蛋糕放進烤箱時,她的電話終於來了,他心裏高興,一個失神,差點燙到自己。用肩膀夾着電話,他迅速接起,卻聽見一個噩耗:“對不起,我不能過來了……我這裏出了事,我走不了了……”

背景音一片嘈雜,他聽見氣喘吁吁的聲音,‘你是家屬嗎?你不能進去!’‘你先簽個字,他馬上手術!’。他擔心她,忙問:“發生什麼事了?”

她有哭聲,在答醫生問,電話被掛斷。

她忙成那個樣子,連他都不願顧了。

天空陰沉之色漸起,密雲烏步,他抬頭看了看,要變天了。

年輕的男人踱步走出廚房,臉色有點陰。

萬事俱備,只欠她的到場,涉及祖父的期待,連他都懵了,不知如何收場。

樓梯上下來一陣腳步聲。

他一抬眼,立刻怔住。

老人一襲立領中山裝,老伴之手,莊重剪裁。他一眼就認出,這是陪伴他風雨一生的衣服,是戰袍,是軍功章。上一次見他穿,還是兩年前扶他登上暴雪最高位的那一天。

老人昂揚,多情仍在:“見未來的孫媳婦,還是這件好。你奶奶的手藝,這麼多年過去,還不錯吧?”

身上衣,枕邊伴,春秋倒,系一生。

衛家的男人,各個是情種。

衛朝楓深吸一口氣,轉身出去。

打電話給程意城,奮力一搏:“我等你,等你來。”

電話那頭的人在奔波:“我現在去接顏董事長……醫生,請你務必保住他……”

電話掛斷。

他明白了,是顏嘉實出事了。

那個老好人,畢竟不壞。

他打電話給喬深巷:“程意城有一個朋友出事了,姓顏,應該已經被送進了那邊的醫院。你帶些人過去,不要讓他出事。……我不想她傷心。”

一頓晚宴,只剩祖孫二人。

他替她扛下失約之罪:“我給她買的機票不太好,誤點了,怕是今晚趕不及。”

江湖翻滾過的老人怎會不知他這是在為她講好話。

有心來,怎會來不了。

水路,陸路,車站碼頭,春運數十億人口南來北往,相當於一個小國的人口遷徙,還不照樣回了家。落葉歸根,有感情,到底不一樣。

老人是個明事理的,不忍拂他意:“這樣……也是天意。來,我和你喝兩杯。”

衛朝楓一把攔住他手中的紅酒,皺眉:“不行,不準喝酒。”

語氣就像爺爺管教孫子。

老人笑笑,心懷甚慰。這個孩子,被別人養大,他白撿了個便宜。

他唬起臉,佯裝惱怒:“孫媳婦失約,算你為你的心上人賠罪,敬我三杯。”

衛朝楓即刻鬆了手,心中不是滋味。

老人笑笑,這麼好騙,可見真正是動了凡心。

熱酒下肚,心都寬三分,前塵過往,都不予計較:“你小舅舅同意的話,把你父母合葬吧。是你父親過去,抑或你母親過來,隨唐家的意思。”

衛朝楓一愣。回味過來,竟有盈眶熱淚。

一枱曆史,就此落幕,情義輕重有致,都是英雄,都是美人。

時近凌晨,祖孫相扶上樓。

老人睡下,對他道:“謝勁風的事,你做得對。”

他一愣,以為他會護着多年愛將。

老人沉聲道:“衛家的男人,不許做左右搖擺之事。不喜歡,就不要給她希望。有權無德,才是大患。你已二十有八,十四年讀書,十四年成人,日後獨攬大權,世間誘惑接踵而至,萬不可負了伴侶,要好生待程小姐。”

衛朝楓用力點頭,竟有些哽咽。

無福承受父親的教誨,隔一代,受到了祖父的教誨,一樣好。

為爺爺曳好被角,心思流轉,到底做慣了執行人,危機意識已成本能。下樓時男人打了電話,給家庭醫生,語氣嚴肅,一臉正色:“他喝了酒,你過來一趟。”

方醫生在電話那頭跺腳:“壞事啊,怎麼能喝酒呢。”

衛朝楓突地一個手抖,破天荒頭一遭,他有點慌了。

坐在樓梯上,他蹲了下來,打電話給她。電話接通,他破釜沉舟:“我派私人飛機過來接你,你過來赴約,就見一面,見一面就好。見完一面我立刻再派私人飛機送你回去,讓你守着顏總,好不好?”

這是‘唐碩人’的架勢,只要她願意,再大的陣仗他也擺得起。

可惜流水有情,佳人無意。

程意城扶腦,近二十個小時沒睡,她已經到極限,聽他所說,好似天方夜譚:“我走不了,顏總可能……連夜要截肢。”

他知道他要輸了,但仍不死心:“程意城,算我自私一回。爺爺在等你,我不想他失望……”

“對不起,他是為了送我去機場,才出的車禍,”她流了淚,一腔負罪感,只求能還報:“明日一早,手術完成,我就過來。”

末了,心裏很苦,吐一句真話:“衛朝楓,二選一,這一次是我對你不住。”

事已至此,彼此窮途末路。

方醫生到場,趁老人熟睡,量血壓,測脈搏。衛朝楓守在門口,一刻也不敢放鬆。

他神經緊繃。

程意城的失約,使得一個八十三歲的老人,從期待到落空。又喝了酒,雪上加霜。是他不好,急於求成,揠苗助長。

暗夜中一聲痛呼忽然傳來:“衛董事長——!”

江湖上流傳一句話,人不可得意,再巔峰,再破勢,倒下去的樣子,都是差不多的。

一代梟雄,逃不開生死輪迴。

睡眠中故去,已是保全了尊嚴。

沒有痛苦,沒有□□,甚至沒有告別,沒有遺言。

他一生心事已了,衛柏長眠,唐楓相伴,衛朝楓已成大器,暴雪後繼有人。若說還有遺憾,怕就是未曾與程意城握一握手。但世間誰人無遺憾?寒中臘梅,雪夜無人賞,一樣美成絕。

泰山壓頂,衛朝楓被一身的重量擊潰,腳下一軟,身先於腦,跪在床前。

七寶蓮池,瞬間變成八熱地獄。

他此生原諒不了自己,從此避談程意城這一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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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故意傷人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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