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信任(1)
這一天,程意城在公司遇到了一件不怎麼令人愉快的事。
當然,這是比較客氣的說法了。
要是換一個稍微有點脾氣的人,那真是,辭職走人的心都有。
那麼,這是個什麼事呢?簡單地說,就是程意城手裏做了整整三個月的項目,被人搶走了。
程意城是個金融行業研究員。
怎樣,聽上去很洋氣是不是?
不可否認,當兩年前程意城大學畢業剛進入這一領域時,要說心裏沒有點‘這下好了,發財不再是夢想!’的想法那絕對是不可能的。無論是那高聳入雲的寫字樓,還是金融區內隨處可見的拿着咖啡說著流利洋文的白領,都給了程意城一種‘我要發財了’的直觀信心。
然而,就像所有勵志小說教給我們的道理一樣:生活,總是殘酷滴。
兩年後,已經在職場上從很水的菜鳥變成一隻老鳥的程意城,對研究員這個工作的感受,只剩下兩個字:苦逼。
如果你要反駁問,哎,不對啊,看那些坐在咖啡館裏指點江山談股論金的研究員們臉上怎麼看不出一點倦容呢,那答案只有一個:這些人,苦逼慣了……
老實講,程意城也很想早點達到那個境界:沉穩、老練、心機重、光鮮亮麗、各種陰招耍得嗖嗖的……
問題是她練不到那個境界啊。
於是就有了今天這個事。
當研究部總監領着剛進公司的一個新人,大踏步地來到大辦公室內她的面前時,程意城就有一種直覺:山雨欲來風滿樓。
果然,研究部總監微微笑了下,很穩地拿捏住語氣,開口對她講:“小程,這位是國外XX大學留學畢業的博士生小林,本科時學過醫藥,底子不錯,你是不是考慮一下把你手上的那個醫藥項目分析換給小林做?當然了,我們也不過是提一個想法,你的意見也很重要。”
“……”
程意城不是職場新人了。
所以,程意城十分清楚職場間的術語與暗話,當領導對你提要求時所謂的‘你的意見也很重要’之類的,只是跟你客氣客氣而已,以顯示一下‘我很公平’的領導氣質。
換言之,在這種時候,程意城必須要服從,還要服從得十分情願,十分配合,以給領導一種‘我是老大’的面子感和領導感。
程意城是一個不服輸的人,但程意城更是一個懂事的人,所以這個時候程意城幾乎是本能地做出了反應:“好啊,我也正好想找您商量這件事,總監您也知道,我不是學醫學出身的,所以做這個項目時有些不順手,等下我就會把整理好的項目資料交給小林。”
領導很滿意。
笑着點頭說了些‘大家共同努力,一個團隊一家人’之類的場面話,就帶着身後的新人走了。
程意城呼出一口氣,用手撐着額頭,正式宣告今日的自己無心工作。
坐在對面辦公桌的同事小周立刻傾身過來,有點為程意城抱不平:“你還好吧?”
一個研究員耗三個月的時間在一個項目上,其中的辛苦和疲倦,不是說著玩的。再說得明白點,程意城的績效獎金就來自於項目做得好壞,項目分析易主,就代表着獎金易主。踏馬的,古裝劇里時常會有的提刀攔路搶錢,其性質也不過如此啊。
程意城笑笑,不說話。
小周也不是新人了,自然不會義憤填膺地怒斥‘一個新人算什麼東西居然這樣明搶!’地伸張正義,公司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思此及,小周只能點到即止地安慰一下她:“意城,想開點。新來的那個小林,上面有人……”
程意城笑着點了點頭。
她明白,她當然明白。一個新人,值得研究部總監出動親自交接項目,必定是有背景受照顧的。在這個親媽乾爹遍地跑的時代,這種事很正常,真的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怎麼總是程意城遇到這種事呢。
於是這一天,直到下班時,程意城都用‘沒吃點虧的人發不了大財’‘吃虧是福、財源滾來’之類的話安慰自己。
可是不可否認的是,不管如何安慰,憋屈啊,心裏真的還是憋屈啊。
——踏馬的你這是搶了勞資三個月的獎金啊。
真想這樣痛快地罵出來!
當然了~如果會這樣痛快罵出來的人也不會是程意城了……
在這兩千萬人口的城市中,程意城只是一個普通人,而所謂普通的意思就是,該扛的苦要自己扛,該咽的委屈要自己咽,一個人撐不過去的時候,最多最多,也就是找一個至信任的人傾訴一場而已。
如果這是在寫小說呢,那麼這個時候,絕對該是男主出場的時候了。他可以是程意城的男朋友、未婚夫、甚至是春風一度的對象,但有一點,他必須要有權有錢,動輒總裁,高幹也可,再不濟再不濟,他也得是個民營企業的廠長,否則女主受了委屈男主太慫這故事繼續不下去啊。
可惜,可惜這不是在寫小說啊。
這天晚上,程意城確實很憋屈,很難受,也十分言情地去找了男朋友傾訴。
只是嘛,咳,十分殘酷的一個現實擺在我們面前,我們這位程小姐的現任男友,只是一個……賣麻辣燙的年輕男人。
出了主城金融區,在郊區的地方,縱橫交錯着各種居民小弄堂。
文藝青年通常會這樣描寫:“弄堂,充滿着老城市的氣息,步履古老,舊日的韻味……”
——各位,這絕對是吃飽了撐的,站着說話不腰疼。
如果不是沒錢買新房,政府又不拆遷換房,會有這麼多人蹲在這裏?不然,你來蹲個十幾年試試看?
狹窄的弄堂里,夏日雨水多,陰暗、潮濕,屋檐下細細看,或許還能找到一兩條蟄伏的蜈蚣。小孩的叫喊聲,中年婦人的訓罵聲,晚上做飯時,那情景絕對不是一個美好的‘炊煙裊裊’可以形容的,那真真是‘熏煙瀰漫、異味四起’的殘酷現狀啊。
但是,有一句話是怎麼說的?永遠都不要,低估勞動人民的生存智慧。
本文就是要告訴你,就算是這樣的小弄堂,也是可以誕生閃亮的男主滴。
夏日,日沉時分,七點。
連溫書中都這樣寫。
約會情人,要在花前月下,不管月上柳梢頭,還是夜半無人私語時,都要講究情調。酉時,沒有比這更幽美的時分,沒有比這更憂傷的時分。
程意城一邊走進弄堂一邊看着日落感慨,所以你看,江湖情義男子王小石連殺人都要挑選這個時間。
當程意城走進‘衛記麻辣燙’時,正是店裏一天最忙的時候。
這是一間很小的店面。
還記得當初程意城第一次在這裏吃麻辣燙時,走進這裏,身為研究員的本能就自動形成了以下分析——
該店主營業務:麻辣燙……
該店主要財務狀況:一般……
該店研發支出:一般般……
簡言之,在當時的程意城心裏,這是一家十分普通、毫無特色的——麻辣燙店。
那麼現在它在程意城心裏的地位呢?
咳,它還是十分普通、毫無特色……
程意城走進店裏,眼尖的夥計肖原在端菜的空擋就瞅見了她。這種奔走在民間底層討生活的人都練得察言觀色的好本事,立刻殷勤地招呼她:“程小姐來啦?”轉頭就對着裏頭間裏的人笑嘻嘻地喊:“衛哥,老闆娘來啦。”
衛朝楓。
這是一個年輕男人。
還是一個漂亮的年輕男人。
男人漂亮起來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因他會給人幻覺。程意城常常就有一種感覺,彷彿和這個男人在一起一年,卻從未認識過他。
這樣的弄堂往往魚龍混雜。隔壁那位據說已經混至娛樂場中層、人生宗旨是‘敢露、心細、儘管摸’的小龍哥,就曾經本着職業精神力勸這位衛姓小哥下海,據說小龍哥當時的說辭十分具有誘惑力:“小衛,我跟你說,以你這種姿色,只要記住一條,‘長得乖,放得開’,去我那一晚上賺的錢保準是你賣一個月麻辣燙的兩倍!”
據說,衛朝楓當時的反應是頓時就笑了。
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他什麼都不說,他只是笑,眼神中帶一點不經意流露的玩味,最後不緊不慢地給了一句回復:“嗯,這個事,我不行。”
小龍哥只當他是在害羞,估摸着這是一個純情的處,身為服務行業的專業中層,小龍哥連忙對他進行心理輔導:“哎,你不要不好意思,時代在變啊小衛同志,男女平等了,調整好心態,我們的宗旨就是,要讓一部分有需求的女性首先幸福起來!”
在這裏,就連筆者都忍不住為小龍同志顛倒黑白的本事致意一下。
小龍哥信心十足,他深信只要破了衛朝楓心理這道坎,從此江湖上就又會多一隻風情萬種的小黃鴨。
然而,面對他的盛情邀請,衛朝楓也不惱,也不興奮,只是笑着擺擺手。
小龍哥咋了一下嘴:“哎,真想不通這麼好的差事你怎麼也要拒絕。”
“啊,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
“嗯?”
“我對這種事很挑,普通的合不了我的口味。”
“……”
據說那一晚以後,小龍哥每每帶兄弟來光顧‘衛記麻辣燙’時都對衛朝楓客客氣氣的,吃完必付錢,有時還會給小費,就連旁人見了,也納悶堂堂小龍哥怎麼會對這位區區一個麻辣燙店的小老闆如此規矩。
其實,就連小龍哥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只是某一次,手下問起,‘龍哥,何必對那麻辣燙店的小子這麼客氣?看不爽的話,叫人做了他!’,小龍哥揮揮手,隨口呵斥一句‘胡說什麼!’,一旁的手下連忙點頭陪笑。
小龍哥抱着臂有點沉思。
想他十來歲就出來混,什麼人沒見過,好的壞的善良的狠毒的,他吃過多少苦挨過多少刀后練就的一副火眼金睛一向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錢,但他還真是,從沒見過衛朝楓這一款的。
“一個沒背景的,想在這條半黑半百的弄堂混,怎麼還敢那麼囂張,連我的面子都絲毫不看在眼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