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第 54 章
第五十四章
“你外祖母生你阿娘的時候傷了元氣,饒是精心將養還是沒熬住,去的時候你阿娘才七歲……”
昔日婉麗的女子猶如一夕之間被抽幹了身體裏所有的水分,藏青團花錦被鬆鬆掩着她破敗的身軀,昔日的容昭儀坐在她床邊的腳踏上,十七歲的女子風華正茂,享受着天底下最尊貴的人的寵愛,猶如初綻的花苞,婷婷玉質,更襯得床榻上瀕死的人形容枯槁。
葉安青無力的抬起枯瘦的手握住葉安瀾的手,因着心中的執念太深,她甚至微微抬起上半身,微張着嘴粗重的喘息着,胸腔里發出風箱破樓的聲音,手上越來越用力,眼睛卻一眨不眨死死的看着床邊嗚咽的女童。
葉安瀾豈會不明白她的意思,同樣用力的回握她的手,強忍着淚意點頭,“我會照顧好衫兒,把她當親生女兒一般照顧,姐姐、安心去吧……”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諾,仿若迴光返照一般,葉安青對着女童揚起一抹溫柔笑意,而後驟然脫力,頹然落回枕上,最後看了女童一眼,安心的閉上眼。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的季節,女童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一寸寸侵襲整個小院。
……
自回憶里抽離,太后拿起帕子沾去眼角的濕潤,“你阿娘當年只有七歲,你外祖父又是個直腸子,沒了你外祖母的庇護,在那吃人的侯府里,你阿娘如何能過得好……”
那些個丫鬟婆子慣會偷奸耍滑,面上對康樂這個縣主恭敬的很,暗地裏卻在旁人的授意下想方設法剋扣康樂的用度。
“哀家便奏請先帝,封你阿娘為郡主,日日喚她來宮裏。”想起那個真心待她的男人,太后的神色緩和少許,“本有些不合規矩,可誰讓哀家那時候身懷龍裔……”
蘇妍適時接話,“有了太后的庇佑,阿娘的日子想必好過許多。”
太後點頭,“你阿娘自小便與哀家親近,自你外祖母去后更是巴不得日日賴在哀家宮裏,常常到了宮門快落鎖的時辰還不願走,小嘴一撅抱着殿裏的柱子就是不肯撒手。”
太后帶了些許笑意,“這小精怪!哀家拿她沒辦法,只得求了先皇后讓她宿在宮裏,這一回破例往後更是一發不可收拾。”
蘇妍沒想到自己的阿娘幼時竟這般古靈精怪,不由跟着露出清淺笑意,暗暗在心中描繪阿娘幼時的模樣。
定是粉妝玉砌的,梳着兩個花苞頭,穿着漂亮精緻的小衣裳,靈動可愛。
“……你阿娘那一張嘴喲,慣會說好聽的,跟吃了蜜似的,把哀家宮裏的宮人哄得一個個都恨不得把她當心肝兒供起來,就連素來嚴厲的先皇后在她面前也是冷不起臉的,不知惹了多少人明裡暗裏的羨慕。”
“後來許是長大了,性子嫻靜了許多,旁人瞧着定是想不到她幼時是個什麼耍賴撒潑的模樣。”
這麼些年,鮮少能有人讓太后如此敞開心扉將記憶里那段往事細細數來,悶得久了,一時遇到一個願意傾訴的對象,一時竟停不下,直到雪芝嬤嬤輕聲提醒,“娘娘,韓太醫來請脈了,現下就在外頭候着。”
太后往屋外一瞧,這才發現不知不覺外頭天色已黯,時候竟不早了。
“這人老了真是少不了會嘮叨。”太后拍拍蘇妍的手背,“一會兒陪哀家用飯。”
這一個多時辰里,蘇妍聽着太后講從前的事,心靜下來,對突如其來的身份雖說還沒徹底接受,卻也沒了先前的抗拒,遂乖巧點頭應下。
韓靳隔着月洞門福如意落地罩看着羅漢床上正神情親昵的湊在一塊說話的兩人,眸光閃了閃。
雪芝嬤嬤方才在門口已將她的身世大致告知他,雖詫異於自己這小師妹帶着些許不可思議的身世,但韓靳心裏更多的還是為她高興。
“太后的身子較往年好了許多。”韓靳收起脈枕看了眼一旁的蘇妍,“想來是這些日子的葯膳起了作用。”
眾人皆是一喜。
“但是……”韓靳話鋒一轉,“不能掉以輕心,微臣稍後會依着脈象將往年的方子稍作改動,太后先吃幾服。”
他一板一眼的正經模樣惹得本就心情大好的太后輕笑一聲,側身對蘇妍道:“瞧你這師兄,鎮日就這麼張黑臉,你辛苦做了這麼些時日的葯膳,他倒好,也不知誇上一誇,你日後啊,莫要搭理他!”
韓靳面色一僵,緊張的看向蘇妍。
他不都說了“想來是這些時日的葯膳起了作用”嗎?
他越這樣蘇妍心中的逗弄之意越盛,煞有其事的點頭。
“葯葯,我、我沒說你做的不好。”韓靳哪裏會哄女孩子,結結巴巴半晌說不出個所以然。
看他急得面紅耳赤,月芝嬤嬤“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好心點撥道:“韓太醫,女孩子是要哄的,你多說兩句順耳的。”
何為順耳的話?韓靳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出個所以然,最後乾巴巴來了一句,“葯、葯葯,你葯膳做的不錯,比、比師兄好。”
就這?
眾人皆是一愣,而後齊齊笑開,就連雪芝嬤嬤也笑出聲來,月芝嬤嬤更是笑得直不起腰。
眾人善意的笑聲里,蘇妍恨不得掩面,師兄這些年難不成凈顧着研習醫術了?怎麼呆成這副模樣?
她突地靈光一閃,杏眸微瞪不可置信的看向韓靳——
她這師兄不會還是孤家寡人一個吧!
不得不說,蘇妍真相了。
太醫院最年輕的院判韓靳韓太醫,今年二十七,仍是一人吃飽全家不愁的單身漢,府里莫說是女主人,便是通房丫頭也沒有,以至於不少人暗地猜測這位院判大人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
因着心情大好,晚膳太後足足用了一整碗枸杞粳米粥,又吃了幾塊翠玉豆糕,猶還覺得不夠,欲要再吃些,被蘇妍及時攔下。
宮女來收碗碟的時候,看着那空粥碗和沒了大半的玫瑰豆腐,再看看往日動也不動今日卻少了三四塊的糕點,一個兩個皆是愣了一愣,朝正勸着太后出去散步消食的蘇妍頻頻看了幾眼。
這位蘇姑娘好大的本事,難怪獨獨得了太后和兩位嬤嬤的青眼。
蘇妍勸着,月芝和雪芝嬤嬤在一旁幫腔,沒幾句話的功夫太后便被勸動。
蘇妍陪着太后繞着院子走了兩圈,挑了些幼時的趣事說與太后聽,太後起初頻頻發笑,後面卻漸漸沉默,握着蘇妍的手疼惜不已,“都怪哀家,都怪哀家,那個贗品在哀家眼皮子底下上躥下跳這麼些年,哀家竟沒發現的,真是豬油蒙了心肝!你外祖母和康樂泉下有知怕是要罵哀家了!”
蘇妍哪裏敢應下這句話,心尖一顫,忙不迭屈膝惶惶然道:“太后此話折煞民女!”
見她如此,太后心中暗道,這孩子還是與她見外,對她的敬畏大過親近。
長嘆一口氣,罷了,慢慢來,急不得,急不得啊!
月芝嬤嬤看出主子的失落,笑着上前打圓場,“娘娘,姑娘這話是說不怪您呢!”
說著,暗暗給蘇妍遞了個眼神。
蘇妍自然看懂,心道自己方才的反應着實有些過了,日後她定是要免不了和太后、和長安的貴女夫人們相處,若是一直似方才那般,要到何時才能融入她們的圈子?
這般想着,蘇妍暗吸一口氣,在心底為自己打氣,扶着太后的胳膊軟儂細語,“阿娘和外祖母定然不會怪您,相反,她們感激您還來不及呢!若不是您,民女的身世這輩子恐怕都不會明了。”
見太后看自己,蘇妍朝她眨眨眼,語調明快道:“再者說了,若不是如此,民女還遇不到師父哩!還把師父的絕學盡數學來,若不然,民女要從哪裏弄到那些葯膳方子給太后調養身子嘛!”
太后仔細瞧着她的神色,見她不似勉強,這才接過話茬,故意伴着一張臉不悅道:“聽你言下之意,在你心裏,你師父比哀家重要咯!”
蘇妍小臉登時一皺,苦着臉道:“哪兒敢啊!自然是您更重要!您排第一位,師父排第二位……”
“哦?”太後轉頭看她,揶揄道:“你那心上人呢?在你心裏又排第幾位?”
蘇妍:“……”
看她俏臉漲得通紅,就連耳垂和脖頸都染上一片淡粉,太后“好心”的放過她,笑着對月芝雪芝嬤嬤道:“你們瞧,丫頭害羞了。”
蘇妍的臉更紅了。
又拉着蘇妍給自己念了會書,見外頭天色徹底暗下來,太后這才放蘇妍走,不過臨走前卻是說了,“既然如今身世明了,就別住在別處了,明日我讓宮人把廂房收拾出來,晚上就住進去吧,也好讓哀家時時見到你。”
蘇妍自然遵命。
***
月芝嬤嬤親自把蘇妍送到門口看着她進屋方才返回。
蘇妍一進屋就被神色緊張的流螢拉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姑娘沒事吧!”
蘇妍搖頭,疑惑道:“沒事啊,怎麼了?”
“姑娘你一整天沒回來可讓婢子擔心死了!”流螢嘟囔道。
“你怎麼不去問問師兄?他總不會瞞你。”
蘇妍旋身坐在桌邊,流螢適時為她倒了一杯溫水,聞言埋怨道:“韓太醫的房門鎮日關着,裏面一點動靜沒有,婢子哪兒敢去問!好容易趁着他給太后請脈回來截住他一回,問了好幾遍才得來倆字!‘無礙’!然後就又回了屋子。”
聽到末尾,有一口沒一口喝水的蘇妍登時便嗆住,扶着桌子咳了好半晌,末了,撫着胸口一邊平復呼吸,一邊哭笑不得的想,怪不得師兄已近而立之年還是單身漢一個。
“惜字如金”“面無表情”再加上一個“不解風情”,哪個姑娘家願意跟他多說話?就連流螢這樣活潑熱情的性子都挨不住他的“寥寥數語”,更遑論長安城那些衿貴的貴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