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飛升不易(八)
師徒二人所在的山谷,四面環山。谷底綠草如茵,不遠處,是波連天地,寬敞清澄的湖水。四面高山翠綠如茵,肉眼可見得,絲絲縷縷靈氣如高山流水,自四面山中緩緩落下,滋養得這一片谷底格外靈秀。
山谷口,站滿頭戴氈帽,黑紗披面的黑衣人。這些帶着氈帽,黑紗披面的黑衣人袒胸露乳,個個身材健碩,青黑的布料之下,古銅色的胸膛未見起伏。微風輕拂過山間林地,草木香中,這數百人的隊伍,一絲嘈雜之聲都無。
精壯漢子們安靜得很,何必一見,臉色微變。
數百人無聲,那是死人才能做到的。
如今圍了這滿山滿谷的,便是近百個活死人。看他們一身黑衣,氈帽遮面,進退有度,何必心中隱隱猜到此為何地,面對的是何須人也。
修行者眾多,為得天道長生,各種方式都有。有仁慈待萬物,捨身飼虎的佛修,也有尊天地萬物生靈的道修,更有講求紅塵當中走一遭,斬七情六慾的紅塵道。
如此,也有些其他門路修行的。只是由於做法較為詭異,常不能輕易為人所接受的偏門,便成了所謂修行界中的“異端”,乃至“魔修”。
這些活死人,便是西南一帶的修士慣常用的。
東洲大陸寬萬里,橫豎不知所長。各族人等眾多,修行者更多。西南多蠻族,本就有自身的信仰宗教。且多深邃山脈,大陸東邊的修士若非必要,也鮮少與之來往。對於蠻族修行的方式,也多是耳聞而已,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何必也不過是在藏書閣中找尋妖修所需法訣時,見過浮雲野史中寥寥幾筆。印象最深,便是“驅屍同歸”。
“中原人,你們到我的谷底,汲取靈氣,是想作何?”
未待何必出聲,一個清亮悅耳的聲音自無數黑衣人身後響起。爽利悅耳的少年音裏帶了點腔調,除卻一兩個字音有些怪異,倒是難得的字正腔圓容易懂。黑衣人安靜地側身,一名纏着包頭,一頭長發編成辮子垂在左肩,耳鬢插着幾隻雀翎的青年出現在師徒二人眼前。
青年穿着綉着藍色小花的青藍色布衣。黑紅色的條紋鎖邊,一身色彩鮮艷卻不惹人厭棄。青年露出鎖骨的頸部懸挂着彎月一般的銀項圈。手腕腳腕綁着黑色綁帶,一隻手腕上戴着三個銀手鐲,腳踝上鈴聲悅耳。
青年眉眼深邃,眼珠琥珀色一般,閃耀着光芒。他只站在山間,便如月光一般明媚而不耀眼。便是這樣星星一般的人,讓人難以想像,會日日與屍人作伴。
何必內心斟酌了一番,正要開口,雲蔚側身上前半步,衝著青年微微拱手:“我等意外落入此地,多有叨擾了。”
青年眼神從何必身上掃過,落在雲蔚身上之時,眼中頓時綻放出璀璨光芒。他咧嘴笑了起來,整個人從溫柔月光變作初升時的朝陽。
“你很好。”青年直直盯着雲蔚,一臉興緻勃勃,甚至露出舌尖,舔了下嘴角:“你身上有蓬勃的生氣!”
何必腳步一動,整個人擋在雲蔚身前,沉聲道:“我等誤入,若有冒犯,還望見諒。如需補償,本人來應。”說著,何必抬起手來,衝著青年拱手,微微低頭。
青年琥珀色眼睛看看一臉溫柔微笑的雲蔚,再看一眼擋住他看人的何必,露出一臉不解:“你們惹得我這靈氣大亂,本來就應該補償。你不給補償,我也是不會讓你們走的。”
青年說得很是坦蕩,他抬手摸了摸自己耳後,眼神在何必與雲蔚身上遊動,鼻翼微動,似在聞着什麼。
雲蔚伸手牽住何必,衝著青年一笑:“我是雲蔚,你叫什麼?”
他說話聲音溫和,青年不假思索道:“我叫阿榜留,雲蔚,你看起來很好吃。”
何必臉色一變,剛要開口,雲蔚牽着他的手微微一緊,何必側頭看一眼雲蔚,咽下口中幾欲脫口的話。
“謝謝。”雲蔚笑眯眯道,眼神在阿榜留身上和他身側的黑衣人身上流連。阿榜留何其聰明,一個呼哨,滿山滿谷的黑衣人瞬間消失無蹤。亦在此時,東邊日出,朝陽越過山麓,光芒灑在山脊山腳。
山間生起山嵐,誰能想得到,片刻之前,此地滿是活死人?
“你們擾亂我的谷底,不如給我些許蘊含生氣的東西,我就讓你們出去如何?”阿榜留眼珠微微一轉,笑道。
言畢,他抬手指着雲蔚道:“你生氣極其重,我能感覺得到,給我一滴你的鮮血,我們就兩清了。”
雲蔚才要開口,何必再度向前一步,難得的,以一種討價還價的口吻道:“這怕不行,我們東洲中原人修行很講究心血。點滴都很珍貴。我們不如商量一下,用別的東西來換取可好?”
阿榜留臉色垮了下來,貓兒一般盯着何必:“你們中原人真是講究。”
“我們和你們一般,也有自己的信仰。”何必好聲好氣道,聽得雲蔚很是詫異。這般輕言細語的小師父,倒是第一次見。
阿榜留沉吟了一會,也不強求。他一抬手,手腕子上手鐲相互敲擊,發出脆響:“也行,我本就是為阿父求葯,你們突然出現,也就是媧神給我的指引。只要你們能給我想要的東西,我就不計較你們隨便闖入我山谷一事了。”
阿榜留說著,轉身往後走去,走了兩步,轉頭來看着師徒二人:“跟我來呀?吃飽了好乾活。”
何必給這憨小子噎得一時無話,雲蔚已經牽着他跟上阿榜留的腳步。
“這小青年,有點意思。”雲蔚笑道,指尖在何必掌心輕輕颳了下。何必跟在他身邊,聞言扭頭看了他一眼。
阿榜留隔着兩師徒十步遠,整個人沐浴在陽光中,腳步輕快得像要飛起來。
“阿榜留,似是蝴蝶的意思。”雲蔚笑道,伸手在身側摘了一片寬葉,放在嘴邊一吹,幾句小調悅耳清脆。
阿榜留耳朵尖得很,聞言,回頭衝著師徒兩人擠眼笑道:“中原人,挺聰明的。”說著,蝴蝶一樣的青年腳步更輕快起來,一串悅耳的歌聲小鳥一般從青年口中唱出。
何必扭頭看着雲蔚,臉色不變,語氣中多了一點點自己都未察覺的彆扭:“你懂得不少嘛。”
雲蔚吹着的小調一個破音,前邊腳步輕快的青年跟着一個趔趄,幾隻鳥兒從不遠處的樹梢上,撲楞着翅膀飛出。
雲蔚將手中樹葉丟掉,衝著何必一笑:“他們信奉的媧神,人首蛇身。也算是……麟族之一吧。”
何必聞弦歌而知雅意,微微點頭:“所以你懂得他們的語言?”
“稍稍。”雲蔚摸摸下巴,“小師父方才,真是讓徒兒大為驚訝……”
“一日為師……”何必將將開口,突然想起自個昨晚跟眼前這孽徒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了,再說那句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極為不妥,生生將後半截話咽回肚子裏。
雲蔚輕笑出聲,頭往何必肩頭一歪,帶着笑意道:“師父是想說什麼?”
“一日為師……自當有擔當。”何必咬牙道,前頭阿榜留腳下一歪,險險站穩,隔着一段距離,也不知道他聽懂了什麼,還是看到了何,只能見小青年在前頭嘀嘀咕咕,不知說啥。
三人腳步輕快,不知不覺間,翻山越嶺,到了阿榜留的寨子外邊。
高山之中,零星的平地上,竹木搭建的吊腳樓坐落在樹木竹林中。參天大樹上,棲息着拖着長長尾羽的藍綠孔雀。清翠草地上,大大小小的蛇蠕動遊行着。不少頭戴氈帽的黑衣人背脊挺直,站在寨子邊能遮風避雨的小亭下。
色澤鮮艷的花盛放在隱約露出白骨的沼澤地上,巨大的百足之蟲從花朵上爬過。生與死,在此地如影相隨。
何必忍不住停下腳步,有些愣怔地看着眼前一切,雲蔚靜靜站在他身邊。阿榜留停下腳步,回頭衝著師徒二人一笑,笑容裏帶了點狡黠:“這是我和阿父的寨子。一般人等,都不會輕易進來。”
說著,阿榜留抬手,一隻白色孔雀從不遠處的樹屋上展翅滑翔過來,穩穩停在他手臂上,紅色眼眸直直盯着師徒二人。
被這白色鳥兒直直盯着,何必將要開口,雲蔚先一步出聲。
“這鳥不錯。”雲蔚聲音滿是欣賞:“靈雀拿來燒烤,滋味應是不錯的。加上你們山中的酸酸果汁,甚是美味。”說著,雲蔚衝著阿榜留一笑,舌尖快速在唇邊掃了一圈。
白孔雀一抖,發出極似貓咪叫聲的“喵嗷”聲,一拍翅膀,拖着長長的尾羽飛走,有幾分落荒而逃的姿勢。
阿榜留笑意盎然的臉也瞬間垮了下來。
“中原人,真是小氣。”他悻然道。
雲蔚笑眯眯:“彼此彼此。”
何必輕咳一聲,似乎明白了什麼。
阿榜留眼珠一轉,右手一抬,足下輕點,湊到何必身前。
“你覺得我這小寵如何?”
何必看一眼湊在自己面前笑嘻嘻的阿榜留,再看了看幾乎要貼在自己臉上的青綠色小蛇,小蛇分叉的舌尖幾乎湊到他鼻尖。
何必慢慢開口:“你這小蛇鱗片不夠光滑,眼角有些乾涸,身量太小,不夠一碗蛇羹。”
聞言,阿榜留是徹底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反手將手上的小青蛇收回懷中,長長一嘆:“你們這兩個無趣的中原人!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