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徒弟難養(二十七)
雲蔚溫柔地抱着再次暈厥在自己懷中的何必,單手環着對方腰部,一手輕輕將何必額前一縷髮絲別到耳後。
他指尖在何必眉心撫過,於紅痣上微微停留。
指尖與紅痣相觸,銀色光華轉瞬即逝。
還不夠,還不到時間。
天空中的雲朵散開,夏無月披頭散髮奔了回來,一劍對直雲蔚,金色的瞳孔中是冰冷的殺意:“你居然喂我吃了你的血!”
“我的血可助人飛升得道,溧陽城守他們苦苦追尋,我送上門給你,為何如此不高興?”雲蔚用袖子蓋住何必,像是怕夏無月吵到他。
夏無月臉色一黑,鬚髮皆豎了起來,眼睛瞪得溜圓:“但你明知道我是羽族混血!吃了你的血我方才差點鬧肚子當場瀉肚!”
他越說越悲憤,眼中帶了幾分濕意:“我、我先前戲弄你,確是我不對,可你——”
“純血修行在於能將天地靈氣直接吸收,以此淬體,在‘法則’失序之時才能撕裂空間去往別的世界。如今的你太過脆弱,我也只能強行喂你我的鮮血。”雲蔚癟嘴:“別不知好歹,你那老祖在我的世界,可是仰慕我已久!他要知道你吞了我的血液,怕是笑都來不及。”雲蔚一本正經瞎扯,遙遠的彼方世界中,一火紅頭髮的男子狠狠打了數個噴嚏,將手中光可鑒人的寶鏡拿在手中繼續晃蕩。
“誰在說我壞話?”男子在鏡子只露出嘴唇,還有白而尖的下巴。
形狀姣好的下巴上,紅色唇角下塌,橢圓形的寶鏡平常得像塊普通的水晶鏡。
紅髮男子執鏡,右手握緊,瘋狂搖動起來:“你特么的快把那條長蟲找回來!沒人跟我打架太無聊了啊!”
寶鏡毫無動靜,橢圓的鏡面右上角,缺了一塊的地方微微閃光,去往深邃不可及的異界。
此時,夏無月臉色更加難看,真身顯露的他後背露出美麗的翎羽,手腕上,柔軟的細羽蓬鬆而潔白。
“我覺得你肯定在瞎說……“夏無月哭喪着臉道:“我現在這樣怎麼辦?我不能見人了!”
“我覺得挺好的,挺可愛。”雲蔚繼續胡咧咧,溫柔地抱起何必:“圓臉,炸毛,一看就不好吃。”
夏無月一口老血幾乎吐出,瞪了半天,他只能從自己乾坤袋中拿出帶兜帽的大氅。披在身上,將臉也遮了一半,擋住自己血脈被激發出來的金色眼睛。
“你要去哪?”
看雲蔚抱着何必往前走,夏無月開口道,雲蔚頭也不回:“去人少的地方。”
“你給你師父也餵了你的血?”夏無月眼珠一轉,跟了過去:“你好大膽子,也不怕這個人類會出事?你一顆血珠都能把我真身逼出來,就不怕他爆體而亡?”
“怎麼可能。”雲蔚笑笑,低頭看一眼雙目緊閉,微微皺着眉頭的何必:“讓誰出事我都不會讓他出事。”
夏無月不死心,他本就是個跳脫性子,此刻脫了偽裝露出真身,比平常還要活潑:“你師父不嫌棄你這副老神在在的樣子么?噢對了,你之前裝得那麼好,就連我也以為你是一個淳樸的人類,誰知你竟是這樣的龍!”
雲蔚回頭,輕看夏無月一眼:“你太吵。”
夏無月捂了下嘴,安靜下來。
兩個非人帶着一個人類在震兌秘境中深入,一路過去如入無人之地,天材地寶盡數被二人直接吞食。
夏無月盤膝而坐,被他吞食掉的火靈芝在他體內直接被提煉吸收。他睜眼的瞬間,金色眼眸中一點紅光閃過,後背翎羽微微展開,晨光落在上面,折射出五彩霞光。
何必靜靜躺在成人手指粗細、金黃色的草堆之上,安靜地閉着眼。呼吸淺淺,若不是周身縈繞着冰霜靈氣,安靜得讓人覺得他似是在睡覺。
雲蔚靜坐在何必身邊,黑色頭髮披散着,帶着一層瑩亮光澤。夏無月一手撐着下巴,眼睛眨也不眨盯着雲蔚。
雲蔚雙眼微閉,靈氣如薄霧一般,從他身上蔓延開來。鋪滿草地,落在林間,隨風飄遠。世界都在他知覺掌握之中,哪怕此時他只在打坐。
他的意識附着在何必身上,悄悄潛入對方識海,安靜地看着何必識海中的一切。
何必依稀記得自己看到了很多旋轉的世界,看到所謂的天道法則,還有似曾相識,卻不敢相認的一條青龍。然後,像在做夢一樣,他睜眼從“夢中”醒來了。
茅草房頂,泥糊的牆壁,竹籬笆圍着的院牆裏,一棵大腿粗的桃樹上結滿尖端粉紅的桃子。
何必一骨碌坐起身,低頭看着自己長滿老繭,不大不小的手掌。掌心中央滿是老繭,是多年握着東西摩擦而成。身下是厚厚的稻草,身上一床乾淨、補丁摞補丁的薄被。
“小何。”
遠遠地,有人在屋外喊着,何必心中一緊,只覺入耳聲音極其耳熟,似曾相識。
他起身腳落地,觸到堅實冰冷的地面。低頭一看,一雙破舊布鞋在腳邊。何必蹲下身穿上鞋子,慢慢走出屋子。
籬笆外,方臉漢子一臉笑意,見到何必,右手揮舞着:“還在迷糊呢?說好今天上山的,走啊。”
何必雙唇囁囁,話到嘴邊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眼前之人像是大師兄,但又不像。
一身補丁的衣裳,曬得發黑的臉龐,就像一個普通的農人。
“你之前不是吵着要跟我上山嗎?我帶了饅頭,還有一把砍刀。”農人方端邊說邊從自己身後的背簍里拿出一把砍刀,遞給還在發愣的何必:“走吧,待會日頭上來了,山中水氣就更重了。”
何必茫然中接過砍刀,右手抄起籬笆邊的斗笠,推門而出。動作自然,彷彿無數次都是這般動作,早成了習慣。
清晨的山林環繞在白色霧氣中,青翠的樹木,巍峨大山,溪如玉帶,蜿蜒盤旋着,從山間流淌出來。一隻白黑相間毛色的鳥兒,拖着長長的尾羽,一聲輕吟,從林間飛出。
何必抬頭仰望,蔚藍色的天空依稀還能見着幾點明星閃爍,東方天空微微透着白,一抹橙色在一大團灰色的雲層后,給雲朵染上了一層金邊。
“阿必,來。”
方端從背簍里拿出兩個灰面饅頭,遞了一個給何必。
何必拿過饅頭,觸手有些冷硬,咬一口,粗糙塞牙,吞咽起來有些困難。
“阿必不用擔心,咱們進山撿到好山貨,就能多賣點錢,買白面回來做饃饃吃了。”方端拍了拍何必肩膀,三兩口將看似柔軟,實則粘牙的灰面饅頭吃完。
何必跟在方端身後,兩人一起走進山林。樹高林密,山間的小路上是經年堆積的落葉腐化而成的黑土,踩上去有些說不出的柔軟。未見晨光,林間有些黑暗,呼吸聲和走過低矮灌木的索索聲,猛然一聽,格外響亮。
遠遠地,似乎能聽到流水聲,何必扭頭看向方端,對方已經加快了腳步。
“阿必,前邊就是你上次發現銀魚的地方!我們今日也抓上一條,好好吃上一頓!”
方端大笑着,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古銅色的面上,是舒心的笑容。對生活,對眼前的一切,似乎再滿意不過。
何必眨了眨眼,抬手摸了下自己胸口,緩緩摸上自己眉心。
觸手隱約有些凸起,似乎還是自己。何必放下手,跟在方端身後,撥開茂密的林葉,看到一處水潭。
小溪在山中盤旋,穿過暗谷河道,從凸起的岩壁上一躍而下,落入一處小水潭。白色的水花濺起漣漪圈圈,寬不過數尺的水潭深不見底,清冽的泉水隔着幾步遠都能感受到清亮和甘甜之氣。
方端抬腳就往水潭走,何必伸手去拉:“小心——”
小心什麼?
何必心中打了個突,到嘴邊的話說不出,只能環顧四周。
綠葉蒼翠,晨曦明亮,自己穿得單薄,此時應是仲夏。
方端已走近水潭,放下背簍,脫鞋下水。眼見着碧草青青的水潭邊上滾了一個竹簍,星星點點的小花開得茂盛,陽光從樹梢悄悄落下,何必唇角忍不住揚起一絲笑意。
自己的生活,應該就是這樣,安逸且自在吧!
有一房可居,有東西飽腹,有親友相待,有……無盡的希望和可能。
方端在水潭中嬉戲摸魚,何必慢慢走過去,坐在草地上,靜靜看着。
波光粼粼的水中,幾抹銀色一閃而逝,被方端眼疾手快一掀,兩尾不過兩指寬,寸長的小魚飛上岸邊,落在何必面前身邊。
銀色小魚通身潔白,鱗片細膩如無,黑色帶點紅的眼睛鼓鼓地,嘴巴一張一合,唇邊兩條鬍鬚跟着一起動。何必手不由得摸了上去,摸在魚嘴邊的鬍鬚上。
扯什麼呢?
扯鬚鬚……
為什麼扯?
看到的時候,就想扯了……
隱約似是有人問,何必恍惚中應答着,摸着美味的銀魚,何必忍不住露出笑來。
此時,雲蔚一手托着腮幫,斜着身子靠坐在閉眼躺平的何必身邊,面上也帶出一絲笑意來。
夏無月從調息中醒來,一睜眼,便見到笑容有些古怪的那人,抓起他那此刻不知陷入怎樣的幻境中,那個可憐被欺騙的人類師父的手,摸在自己唇邊。
夏無月狠狠一抖,內心呸了一句:有傷風化!害鳥眼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