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跑船的男人
第3章跑船的男人
船艙里開了燈,灰塵、傢具,還有那個姑娘抱着個書包,俏生生站在船艙中央的身影,全都一覽無遺。
李政拿了個熱水壺,往搪瓷杯里倒了半杯水,一口喝完,看了她幾眼,把杯撂灶台上,乾脆進了廁所。
周焱稍稍鬆了口氣,往床沿一坐,仰頭看了眼天花板。
天花板真的低,廚房那邊高一點,剛才那人喝水時是站直的。
門檻是一階朝下的台階,往裏一長條,左邊廚房,右邊廁所,再進去就是周焱昨晚睡覺的地方,左邊牆角立着一個衣櫃,右邊是床和破窗戶,左右兩牆還開了兩扇門,此刻都關着。
周焱扒床坐了會兒,才起身,往邊上的門洞裏張望了一下。
裏面還有一間卧室,面積更大一點,天花板也立的高,牆邊多了一個長條形的書桌,兩間卧室之間沒有門相隔。
整個船艙灰撲撲的,邊角還有蜘蛛網,沒什麼傢具擺設,空落落的,不像有人住。
李政三分鐘沖完澡,出來的時候拿着塊毛巾擦頭,看見那姑娘還抱着書包站那兒,他掃了眼對方的腳,位置挪過六七公分。
李政懶得跟這小丫頭廢話,說:“先睡着。”
他把毛巾扔灶台上,直接跨出門。
周焱沒辦法,趕緊說了句:“我一天沒吃東西。”
李政頓住腳,回頭看她。
周焱說:“我昨天出門忘了帶錢。”
“自己煮。”
腳步聲往後面去,駕駛艙在那兒。
周焱放下書包,關上門,立刻找吃的。
火腿臘肉她不動,地上一堆蔬菜她也不動,翻遍整間小廚房,找到十來包挂面。沒有多餘的碗筷勺子,統統只有獨件,這會兒正跟鍋子一起躺在水池裏。
周焱涮洗乾淨,順便把搪瓷杯洗了,等挂面煮開的功夫,她泡了一杯鹽開水,皺眉硬灌了下去。
清湯掛麵難入口,她餓過頭,吃了幾筷子就飽了,休息了兩分鐘,繼續吃完。
十二點半,她打開門,往外面望一眼,也不敢隨便走向駕駛艙。仔細聽了聽,沒什麼動靜,她關上門,插上梢,進了衛生間。
麻雀雖小,東西倒全,裏面甚至還有一個正方形的小浴缸。周焱沒毛巾沒牙刷,擠了牙膏在食指上,刷了幾下,洗了把臉。
裏面沒吹風機,她回卧室把角落裏的小台扇拿進了衛生間,牛仔短褲不能洗,否則幹不了,她洗了T恤內褲,沖了澡,把T恤當毛巾用,再洗一遍,然後對着小台扇吹。
她緊張地心口直跳,幸而船一直在行駛中,真停下了,她也來得及趁對方回來之前套上濕衣服躲進卧室。
周焱這樣給自己打氣,萬幸一切順利。
萬物皆安,河上只有一艘船還在行走。
李政叼着根煙,把着方向盤,眯眼看着河道。
電話接通了,那頭的聲音蒼老又迷糊,似乎還沒醒。
開着擴音,李政說:“老頭子,昨天來你家串門的姑娘丟了,她媽不知道?”
“你說什麼呢,幾點了打電話?你怎麼三更半夜開船,大白天幹什麼去了?”
“您管得真寬,先答了。”
“什麼姑娘?……昨天?”
李政想了下,糾正:“是前天,一個老大媽,帶着一個小姑娘。”
那頭有點醒了:“小妞妞?”
“就是她。”
“她丟了?”
李政彈了下煙灰:“我這會兒趕時間,明天下西滬碼頭,通知她媽過來領人。”
“我沒她媽電話啊!”
“……親戚間也不留個電話?”
“哎呀別提了,也不知道寫錯了哪個號碼,今天還想給她打電話呢,結果打錯了。只能等她回來找我!”
李政懶管閑事,見狀也不再費口舌。剛要掛電話,那邊及時喊住:“哎對了,你是不是拿錯我東西了?”
又聽他嘮叨半天,李政才能掛斷。
沒多久,又有電話進來,是西滬碼頭那邊的老闆,知道李政日夜顛倒,掐着時間給他打電話,問他什麼時候到。
通話結束,手機顯示電量快耗盡,李政把機子扔一邊,任它自生自滅,耳根清凈不少。
周焱沒敢久睡,她設了一個鬧鐘,五點準時叫她,睜眼的時候,看見天邊一道淺紅色,像是一條河。
她抬起手,觸摸窗戶。
摸了個空,指尖是濕潤的氣息,底下是尖銳的玻璃,她兀自沉浸在輕飄飄的風中,也許一着不慎,會被玻璃割出血來。
她在想什麼呢?
周焱又閉眼躺了幾分鐘,爬起來,洗漱一番,又喝了一大杯鹽開水,才打開門梢,靜坐床沿。
李政推開門,就見周焱抱着書包站在那裏。
六點多,天已經亮透,他走到灶邊準備倒水,掃了眼,搪瓷杯似乎變乾淨了。
他喝完水,拿起擱在灶頭的毛巾,進了廁所。
兩人一句話都沒有,再出來,那姑娘已經自動自覺地走到了甲板上,還替他關上了門。
李政連挂面也懶得煮,直接躺上了床。
周焱給嚴芳芳打了一個電話。
周焱說:“你來接我回去。”
那邊好像捂着話筒:“小老闆娘,你想我讓我被炒啊?”
“你是台柱子,我媽不會炒你。”
嚴芳芳笑了聲,說:“你媽那凶樣,昨天把我跟吳叔的手機都繳了。”
“想個辦法。”
“……你說你這麼大個人了,怎麼就不知道辦個銀行卡,打個錢多方便。”
周焱醞釀了一下:“你就不能跟我媽說說……”
她話沒說完,那邊的電話顯然被人搶了。
“說什麼?”
語氣平淡,跟昨天一樣。
周焱叫了聲:“媽。”
“怎麼又打電話?”
“你來接我吧。”
那邊頓了一會兒,才道:“你把我說的話當放屁?”
周焱坐在甲板中央,搓了搓小腿,說:“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昨天一天沒吃東西,求了人才有一個睡覺的地方。”
“不用跟我裝可憐,你不是挺橫的?”
“媽!”
“我不可能去接你,汽油不要錢?耽誤了演出不用吃不用喝了?你怎麼跑那邊就怎麼回來。”
周焱大聲:“我是不是你親生的!”
“我倒希望你是撿來的!”
周焱一抹眼睛,咬着嘴唇瞪着河,不掛機也不說話,胳膊直打哆嗦。
那邊同樣無聲,半晌,才說:“周焱。”
周焱聽明白了,這語氣不是平淡,而是毫無感情。
“你說要回學校,好,我給你一個機會,開學前,你自己賺到學費生活費,我就讓你回學校。”
周焱一張口,喉嚨堵着,她清了下嗓子,說:“我沒錢沒身份證。”
“自己想辦法。”
“……你不能這樣。”
“你不按着我指的路走,你就自己走。你有骨氣,本事大,那就別吃我的喝我的,你的錢是我給的,你的身份證是我給你辦的,你衣服鞋子書包都是我的,你這手機也是。你有骨氣,就把所有東西都換下來,別拿我一分一毫。”
周焱又抹了下眼睛:“……我哪錯了?”
“……你沒錯,只是我不待見你。”
周焱不吭聲,她把頭埋進胳膊里,蹭了幾下,復又抬頭,嗓子眼堵得慌,她胡思亂想,要不要請個和尚道士回去,看看母親是不是鬼上身,否則這兩年,為什麼這樣對她。
那邊又說:“我在這兒巡迴演出到八月份,你賺夠了學費,自己回來。”
周焱先她一步掛機。
她又把頭埋進了胳膊里。
船艙里的人翻了個身,繼續睡。
李政下午起床,伸着懶腰開了門,聽見那姑娘問他:“什麼時候靠岸?”
李政說:“晚上。”
周焱點點頭,看見他又下挂面吃,猶豫了一下,道:“吃午飯了啊。”
李政瞥了她一眼,在鍋里留了幾筷子,指指湯鍋:“唔!”
周焱忙站起來,拍了拍屁股走進船艙,端起湯鍋,用鍋鏟撈來吃。
一個吸溜吸溜吃得麻利,一個吭哧吭哧吃得費力。
周焱嚼着面,舔了下嘴唇,說:“三哥哥,你什麼時候回去?”
李政瞟了她一眼,說:“一個月。”
周焱又舔了下嘴唇:“三哥哥,能不能……借我點錢?”
李政看也沒看她,自顧自地吸溜吃面。
周焱攪着鍋子道:“一點車費就好,回去我就還給舅公。”
李政哼了聲,似乎在嘲諷。
周焱臉熱,低着頭。
吃完了,李政跟大爺似的把碗扔水池裏,眼看就要走出去,周焱趕緊道:“三哥哥!”
李政止步,手插進口袋。
他穿着件寬鬆的運動中褲,淺褐色,泛白脫線,兩隻手再伸出來,翻出兩個乾乾淨淨的口袋,左口袋還破了一個洞,洞口邊都毛了。
李政說:“沒錢。”
周焱顯然不信。
李政踢了踢地上那堆蔬菜:“錢都在這兒。”
一個冬瓜,兩個土豆,三個洋蔥。
李政又加一句:“愛信不信啊,不借你我也不欠你的。”
說著話的功夫,人已經擦着她出了船艙,去前面開船了。
傍晚時分,運輸船抵達西滬碼頭。
數不盡的船隻成排的靠在岸邊,車輛來來往往,貨物一箱一箱被吊卸來去,人潮湧動,東一聲吆喝,西一聲吆喝。
夕陽橫斜,炊煙裊裊。
李政跟人打了個招呼,接過對方遞來的煙點上,大笑着話。
“你小子,今天說什麼也要跟我喝兩盅!讓他們裝貨!”
李政笑着:“喝了酒還怎麼開船。”
“明天再走!”
“耽誤事兒!”
“耽誤了什麼我給你擔著!”這人正說著,往李政身後望過去,“喲,這一陣子不見,有情況嗬,什麼時候找的?”
李政回頭,見那小丫頭背着書包,在他後頭站得筆直,他轉回來,朝後撇了下頭示意:“哪跟哪兒啊,順路捎的!走走走,不是要喝兩盅嗎。”
周焱看着他走遠。
碼頭人多,男人多,眼神直往她身上瞄,交頭接耳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周焱走遠了一點,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等。
等日落,等月亮,等滿天繁星,等人潮遠去。
一個男人走過來,笑嘻嘻地說:“小妹妹,晚飯吃了嗎?”
周焱換了個地方。
那男人又過來:“小妹妹,是不是沒地方去?跟哥哥去吃飯怎麼樣?哥哥家就住那邊。”
周焱抱着書包極力奔跑,後面的男人追着她,她的腿像灌了鉛,沉得直打顫,跑到了人多的地方,那男人才悻悻的走了。
周焱撞到了一個正捧着飯碗吃飯的孩子,孩子的碗落了地,一個女人跑來,指着周焱大聲嚷嚷,說的是方言,她聽不懂,想來也是罵人的話。
周焱連聲道歉,聲音出口,嘶啞發顫,不像她自己的。
她拖着兩條腿再往碼頭走,哆嗦着摸出手機,打母親電話,被掛斷,打芳芳電話,被掛斷,打吳叔電話,關機。
周焱藏到了一個黑漆漆的角落,一直等一直等,入眼是黑色的世界,無窮無盡的墨色望不到邊,一種絕望的情緒湧上心頭。
突然,遠處有一個黑點。
黑點移動着,越來越近,走向碼頭,是船的方向。
周焱站了起來,雙腿發麻,她向他跑去。
那人跳上了船,還差百來米,周焱喊:“三哥哥——”
那人回頭,朝她這個方向看了眼。
還差一百米,那人進了駕駛艙,周焱喊:“三哥哥——”
還差五十米,船似乎在挪動,周焱喊:“三哥哥——”
還差十米,周焱整個人撲過去,摔在地上,她爬起來,追着船跑。
夜風中,她一聲一聲地喊:“三哥哥——”
“李政——”
“李政——”
“李政——”
船愈行愈遠,最終再也不見。
空曠碼頭,夜闌人靜。
周焱抱着胳膊,站了十分鐘,夏夜裏,她遍體身寒。
她呼出口氣,彷彿這樣能讓身體產生熱量,這種熱量凝聚在她雙腿,拖動她離去。
西滬派出所,值班民警剛剛出警回來,一個小年輕說:“現在老年人倚老賣老,打不得罵不得,連勸也勸不得,手還沒碰他,他就開始嚷嚷警察打人,這種氣您還讓我憋着!”
中年民警笑道:“你要是在這裏再呆上半年,我就讓你見識見識什麼叫五彩斑斕,千變萬化。”
“什麼?”
中年民警說:“每天受的氣全都不打重!”
小年輕好笑地“嘁”了聲,中年民警道:“嘿,你還別不信,就剛剛那老頭,三更半夜往陽台外面潑水潑到了人,反而倒打一耙的這種事兒,你以為多稀罕?你有本事多留一年,我讓你看看什麼叫真正的稀罕!”
小年輕給對方倒了杯水,打趣道:“您這是捨不得我呢?”
“你才看出來呀?”中年人喝了一口,指着他說,“基層派出所呆久了是不行,什麼脾氣稜角都磨沒了,你有能耐,還是往上爬得好。什麼時候走來着?”
“下個……”小年輕剛說了兩個字,突然頓住了,看着大門口問,“你有什麼事?”
中年民警回頭,只見大門口突然多出了一個穿着T恤短褲,背着書包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說:“我……迷路了。”
兩個警察面面相覷,彼此從對方眼裏讀到了一個詞——what?!
小年輕拿了個紙杯,給那小姑娘倒了杯熱水,小姑娘接住,說:“謝謝。”
“沒事兒。”他拉了把椅子坐到她對面,“你叫周……”
“周焱。”周焱重複了一遍。
“哦,周焱,我姓王……你確定不用我們聯絡你的家人?”
周焱搖搖頭:“讓我在這裏呆一晚就行。”
“可以是可以,不過吧……”
“麟生!”那中年民警打斷他的話,叫他過去。
王麟生跟周焱說:“你等會兒啊。”去了中年民警跟前,問,“怎麼了?”
中年民警看了周焱一眼,把王麟生拉到一邊,低語道:“那姑娘,要麼就是離家出走了,可是問她拿身份證,又說沒有,這種情況,多半是出來騙的。”
“您說什麼呢。”
“別不信,你當騙子就不會騙警察?現在的騙子主意多的去,膽子大的很,尤其是這種看起來老實巴交的小姑娘,容易讓人輕信,別讓我說准了,待會兒就會向你借錢,我給你打個預防針!”
王麟生朝周焱看去,對方抱着書包,拿着一個充電器,問他:“我能充會兒電嗎?”
“哦,可以,沙發邊上有插座。”王麟生指了指,拍拍身邊的老前輩,朝周焱走去。
王麟生又問了她幾句,見對方沒什麼精神回答,他抱出一條毯子,讓她在沙發上睡一會兒。
周焱松下緊繃的神經,很快就在沙發上睡著了。
她額頭潔白圓潤,顯得眼窩深,嘴巴小巧卻豐潤,臉像剝殼荔枝,清秀可愛,確實容易讓人輕信。
王麟生把沙發這頭的日光燈關了,再把冷氣溫度調高一點,這才悄聲回到座位上。
一晃一夜。
手機鬧鐘沒關,五點鐘就叫醒,周焱恍恍惚惚醒來,沒留神把書包踢到了地上。
王麟生撿起書包遞給她:“你可以再睡一會兒。”
周焱胡亂點頭,嘴上卻說:“不用了。”
她關了鬧鐘,拔了充電器,書包里的書都亂了,拉鏈不好拉,周焱把書本拿出來理了理。
王麟生隨手拿起一本看了看,問:“你還在念書啊,大幾了?”
周焱動作頓了下,說:“下學期大三了。”
“我還以為你更小點兒呢,原來都快大三了。”他隨手翻了翻,裏面掉出一張報紙,“咦?”
彎腰撿起,拿在手上,才發現這張報紙歲月悠久,紙張發軟,字體有點模糊掉色,可能因為長期夾在書里,所以又特別平整。
王麟生掃了眼面朝上的內容,突然又“咦”了一聲,還想再看,報紙就被抽走了。
周焱把報紙小心夾回書里,背上書包,說:“王警官,謝謝你。”
“你這就走了?”
周焱點頭,昨晚來的路上,她原本還想能不能跟警察借點路費,這個念頭在中年民警那番刻意壓低卻又不低的聲音出來后,就被她打消了。
周焱發現到昨天為止,她所擅所長的只有“借錢”二字,母親的話像一顆顆釘子一樣敲進了她心頭,生疼,深刻,在看見那艘船毫不猶豫的離去之後,又血流不止。
她漫步在這個陌生的城市,不再想老鼠肉和羊肉的差別,她開始思考,下一步該做什麼。
經過昨天的碼頭,周焱不自覺地又望去一眼,大清早,天剛亮,那裏已經人頭攢動,幾個人大喊大叫,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無論發生何事,都與她無關,周焱繼續向前。
這個時間只有早餐店開門,周焱走完一條街,踟躕一會兒,選定一家店進去。
她從前性格內向,除了讀書什麼都不會,這兩年跟着母親東奔西跑,從城市輾轉鄉鎮,性子被磨礪了不少,甚至跟兩年前的她已經天差地別。
周焱覷了個空,問老闆:“請問,你們店裏招人嗎?”
老闆雙手擦了擦圍裙,上下打量她:“你要找工作?多大了?”
周焱笑答:“二十!”
“我們是要招個小工……你身份證帶了嗎?是本地人嗎?以前做過沒有?”
周焱道:“我外地來的,身份證丟了。”
周焱應聘失敗,早餐店老闆擔心她外地人不穩定,沒身份證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滿十八周歲。
周焱有了第一次的嘗試,接下來膽子更大,但工作不好找,十家有十家不招人,她連一個面試的機會都沒得到。
好不容易等到一家貼着招聘啟示的服裝店開了門,又因為她沒有身份證,將她拒之門外。
周焱說不出的心灰,捏着手機,剋制住打電話的衝動。
走走停停,最後她停在了一處雜草叢生的路邊。
船上。
李政出了駕駛艙,回去洗了把臉,正準備睡覺,一通電話趕跑了他的瞌睡蟲。
“哎喲李政啊,你到哪兒了啊?”
“怎麼?”
“弄錯了弄錯了,昨天那幫小子喝了幾瓶馬尿才幹活,把兩邊的貨物弄岔了,你趕緊回來!”
李政皺眉:“等我睡醒了再說。”
“不行啊,哎呀我去,那邊要是不準時收到貨,我這可就完蛋了!李政,李哥,我叫你哥哥,你趕緊回來,回來我好好伺候你!”
對方求爺爺告奶奶,李政罵了句:“他媽的!”
撂下電話,李政沖回駕駛艙,把船調頭,重走一遍來路,中間就休息了半個小時,一刻不停,終於趕在中午回到了西滬碼頭,一下船,心情都寫在臉上。對方看見,心裏莫名其妙有點慌,只能勾着他的肩膀,好說歹說跟他道歉又道謝。
對方揮着手,煙灰亂飛,“走走走,昨晚沒喝盡興,今天中午正好!你看我容易嘛,怎麼說我才是客人,結果得我給你陪笑,你說說有沒有這個理?”
李政借對方的火點上一支煙,說:“行了行了,喝就免了,先弄點東西讓我填填肚子。”
“想吃什麼?來只野兔子怎麼樣?”
邊說邊走,經過碼頭附近的一個菜攤,李政腳步頓了下。
對方察覺,問:“怎麼了?”
李政抽了一口煙,眼一眯,說:“沒事,走!”
菜攤前人來人往,路人只帶走一陣風而已。
今天東北面的一個菜攤格外熱鬧。
一個小夥子蹲下來,問:“這是什麼菜啊?”
攤主答:“馬齒莧。”
“怎麼煮?”
“可以煮湯也可以涼拌。”
“多少錢?”
“三……四塊一把。你買么?”
小夥子的朋友起鬨:“問啊問啊!”
小夥子撓撓頭,臉有點紅:“我買,那個,能交個朋友么?”
周焱低下頭,沒說話,等了會兒,對方遞來一張五塊,周焱說:“有零的么?我沒錢找。”
幾個小夥子一齊掏口袋,湊出了四個硬幣。
周焱接過錢,看着他們,心情像反射在硬幣上的陽光一樣燦爛。
過了一個小時,馬齒莧賣完了,周焱又跑到了那處雜草叢生的路邊,貓着腰摘野菜。
她腳上穿的是一雙白色涼鞋,摘完一圈,涼鞋上早已沾滿泥巴,腳趾頭和腳背也髒兮兮的,手上還擦破了皮,左大腿外側不知道擦到了哪裏,多出一道划痕。
周焱回到碼頭附近的菜攤繼續叫賣,划痕有點癢,她輕輕撓了撓,口渴了,她咬住白饅頭,擰開礦泉水,咕嚕咕嚕灌了小半瓶。
她繼續啃饅頭,啃了一口,發現自己手指上的泥掛到了饅頭皮上,她把皮撕開,撥了撥指頭上的饅頭屑,眼睛有點潮,她吸了吸鼻子,張大嘴再次咬住饅頭,眼前的光線突然被擋住了,黑影壓下來,將她整個人覆蓋。
周焱緩緩抬頭,看向蹲在她面前的那人。
那人淡淡地瞟她一眼,視線掃向地上,手一撈,把馬齒莧抓成一捧,站起身,看着她,頓了下,才轉身往前走。
走幾步,回過頭,又是一頓,回到周焱跟前,抓住她的細腕子,把她拽了起來,大步往前。
夕陽橫斜,炊煙裊裊,如昨日來時景色。
周焱被對方拽了一路,臨登船前,她奮力甩開對方的手,很有骨氣地冷嘲熱諷:“沒你我也餓不死,你不是說了你不借我錢也不欠我的嗎,昨天晚上不是走的很瀟洒嗎,現在這樣是幹什麼?我不需要你那點破同情心!我很快就能賺到路費賺到學費!我吃了你兩碗面到時候還你一百碗!”
她心中豪情萬丈,這段話在嘴裏醞釀一遍再過濾一遍。
那人已經鬆開她的手腕,跳到了船上,一言不發地看着她。
她沒來得及表現她的骨氣,幻想追不上現實。
周焱跳下船,低下頭,亦步亦趨的跟着對方往船艙走。
這一刻,她是如此地鄙視自己。
進了船艙,李政把馬齒莧扔進了水池裏,問她:“會做飯么?”
“嗯?”
李政指指灶台:“會做就做。”
周焱回過神,猶疑道:“會。”
“做幾個菜,快一點!”
李政說完就出去了,周焱透過窗戶,看到他又上了岸,跟幾個人說著什麼,時不時指一下貨物,又接過對方遞來的單子。
周焱收回視線,打量了一下廚房。
洗了馬齒莧,切了一片冬瓜,剁了土豆絲,把土豆絲浸泡在涼水裏,又對着臘肉遲疑了一下,到底沒有去動。
涼拌馬齒莧和土豆絲都用一個鐵皮碟子裝,冬瓜湯就用湯鍋,等見到李政談完事,跳上船的時候,她又趕緊下了三把挂面。
李政在船艙門口停了一下,才跨進來,看了看灶台上的菜,說:“不煮飯?”
周焱說:“沒米。”
李政拿來一把椅子,坐在灶台前,悶頭吃了起來,吃了會兒,看周焱不動,他又走出去,沖岸上喊:“給我拿雙筷子,再拿幾個碗!”
岸上的人很快給他送來。
周焱這才吃上飯,還不忘那剩下的半個饅頭。
吃完了,李政又出去一趟,等他再回來,周焱已經把鍋碗都洗乾淨了。
“過來。”李政走進卧室,坐到了床沿。
周焱跟進來。
經過一頓飯,她的心情已經逐漸平復,他不借她,確實不欠她,甩下她更是無可厚非,她沒立場義憤填膺,顯得自以為是。
李政問:“說說,什麼打算?”
周焱不答反問:“你這趟船,什麼時候會回去?”
李政瞅了她幾秒,答:“一個來月。”
“我能不能呆在你船上……我不影響你。”
“死人才不影響我。”
周焱咬了下嘴唇,“我會儘快掙到路費。”
李政譏諷道:“就憑你路邊賣野菜?要飯的都比你掙得多!”
“你不是經常停船嗎,船一停我就去找工作,找到工作我就走。”
“找不到你還不走了?”
周焱抿緊嘴。
李政哼了聲,涼涼地說:“留你一個月不可能,後天到平江,到時候給你二百,你是找你家人也好,自己找車也好,隨你便。”又指了一下裏面的房間,“住那兒,櫥子裏有枕頭被子,自己找。
說完就出去了。
周焱原本想問,為什麼二百塊錢要後天再給她,等船駛離了碼頭,她也沒有去問。
她不想就這樣回去,但如果她找不到生存之計,她也只能回去。
周焱走進裏間卧室,費力地打掃一遍。
衣櫃裏空空蕩蕩,只有幾疊被毯,一股難聞的霉味撲面而來。
洗漱完出來,她躺上床,再也沒有力氣動彈了。
早晨五點,太陽浮出水面,空氣濕潤,河上細小的波紋彷彿注入了某種生命力。
河水泛綠,並不清澈。
周焱意識到船“下沉”了。
她頭一次登船時,船浮在水面,站在甲板往下看,離水大約兩米。
現在,河水觸手可及。
周焱貼着船艙,往船頭走去,經過窗戶,她不自覺地往裏面看了眼。
那人打着赤膊,睡得正熟。
光線並不太亮,他的身體影影綽綽地藏在陰影里,反而愈發顯得肌理分明,周焱沒敢多看。
往前走了沒幾步,出現了一道門,周焱輕輕推了一下,沒推開,再往前三步,是兩節樓梯,樓梯上就是駕駛艙。
周焱沒進駕駛艙,她注意到了船頭的貨物。
滿滿當當的巨型箱子,看起來格外壯觀,估計有幾百噸,把船都壓沉了。
她小心翼翼地走回船尾,盤腿坐到了甲板中央。
還是別亂走的好,她不會游泳。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升到正中央,一艘體型與這船一般大的運輸船,緩緩從遠處駛來。
水花向兩邊拂去,像在開路,周焱無所事事地盯着看,等那艘船停到了一旁,她才回過神。
這船似乎靠着他們停。構造類似,但顯然比她屁股下這艘破船要嶄新的多,窗戶玻璃完整,還裝了防盜的鋁合金,她甚至看到了一個空調外機。
正仔細打量,突然,一顆小腦袋從空調外機那邊鑽了出來。
圓臉,單眼皮大眼珠,塌鼻樑,皮膚微黑,扎着兩個毛毛糙糙的小羊角辮。
小羊角辮眨了眨眼睛,貼着空調外機,盯着周焱,慢吞吞的走到了船沿。
小羊角辮開口:“李叔叔呢?”
周焱不解:“嗯?”
“李叔叔呢?”小羊角辮遲疑着重複了一遍。
周焱試探地問:“李政?”
“嗯嗯,對!”小羊角辮猛點頭,“李叔叔呢?”
“他在睡覺。”
“哦,天亮了,他要睡覺的……那你是誰?”
周焱看着這個六七歲大的小孩,沒有回答,她問:“你家大人呢?不開船嗎?”
小羊角辮說:“我爸爸在拉屎。”
“……”
“我爸爸昨天吃了小龍蝦,今天拉肚子了,剛才就放了好幾個屁,臭死我了。”
周焱忍不住笑了:“你怎麼沒拉肚子?”
“我也拉了,早就拉完啦!”
周焱哈哈大笑。
小羊角辮嘟了嘟嘴:“你是誰啊,我怎麼不認識你?”
“我是……”周焱想了想,答,“我是李叔叔的一個遠房妹妹。”
“什麼是遠房?”
“就是關係很遠的親戚。”
小羊角辮這次撇了撇嘴:“騙人。”
“嗯?”
“李叔叔沒有親戚。”
“怎麼沒有?我不就是。”
“那你叫什麼?”
周焱反問:“你叫什麼?”
“我先問的。”
周焱又問:“你家認識李叔叔很久了?”
“嗯啊,我小時候就認識李叔叔了。”
周焱笑道:“那你現在大啦?”
“是啊。”
“你幾歲了?”
“六歲。你幾歲了?”
周焱問,“你叫什麼?”
“欣欣。你叫什麼?”
周焱笑了笑:“欣欣啊。”
“嗯……你是李叔叔的老婆嗎?”
周焱一愣:“不是,我說了是他妹妹。”
欣欣哼了下,突然一躍而起,從對面跳了過來。
周焱嚇了一跳,連忙上前扶住她,欣欣扭了一下掙開,問道:“你幾年級啦?”
她看見了周焱拿着的書。
周焱說:“我念大學了。”又道,“你怎麼跑過來了,待會兒你爸爸要開船走了。”
“我爸爸不走,我們跟着李叔叔走。”
“你們去同一個地方?”
欣欣搖頭:“不知道。”
“那怎麼跟着李叔叔走?”
“跟着李叔叔走安全,我爸爸說他年紀大了,身體不好,碰到壞人,李叔叔能打架。”
周焱想到李政的模樣,說:“你們很熟么?他一定會幫你們打架?”
欣欣點頭:“會呀,我爸爸說,這個船以前是我們家的,是我們家賣給他的,他跟我們是朋友。”
原來這破船是向他們家買的……
周焱打量了一下邊上破破爛爛的船艙,再望向對面堪比“豪宅”的船……
周焱問:“為什麼會碰到壞人?你們以前碰到過?”
“有呀。”欣欣正要繼續說,突然有人叫她。
“欣欣!”
對面的船艙里,走出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瘦瘦小小,眼袋泛青,面色蠟黃,顯然不健康,笑起來倒是老老實實的樣子。
“你好你好,我孩子吵到你了。”男人招招手,沖欣欣說,“回來!”
欣欣聽話地蹦回去,周焱又心一提。
“你是李政的妹妹啊?”
“啊,啊……”周焱說。
“李政還在睡覺,你午飯吃了嗎?要不要來我這裏吃一點?”
周焱已經餓過頭了,說:“不用了,謝謝啊!”
“你不要客氣!”
“沒有沒有!”
兩邊隔水對話,周焱背後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那人套着T恤走出來,半截腹部黝黑結實,腰身緊實,腹中央一條淡淡的體毛穿過肚臍,內褲邊露出一角。
T恤套了下來,將一切都遮掩住。
周焱的臉熱熱的。
“老劉叔。”李政叫了一聲。
“哎,這麼早起床啦,我剛剛叫你妹妹吃飯呢,你也過來一起吃吧!”
欣欣也蹦蹦跳跳地道:“李叔叔李叔叔!”
李政看了眼周焱,笑道:“不用了,你們吃吧!……過來。”
后兩個字跟周焱說,周焱跟着他過去。
船頭的甲板上有一個凸出的圓形艙門,李政開了鎖,順着梯子往下面去。
底下別有洞天,周焱站在艙門邊上,傾身往下看,不一會兒,就見李政拎着幾袋東西上來了。
一袋大米,一袋裏面裝着毛巾牙刷,透明可見。還有一個服裝品牌的膠袋,周焱似曾相識。
李政打開那個膠袋,從裏面翻出一個盒子,看了一眼,又扔回去,重新拿出一個。
周焱在看見那個盒子的瞬間,臉刷得就紅了。
一旁船上,那一大一小還沒進去,小孩大聲嚷了一句:“是李叔叔的老婆,不是妹妹!”
大人說:“你胡說什麼!”
“真的是老婆!”
“你怎麼知道!”
“李叔叔喜歡白的!”
“你又知道!”
“我就是知道!”
李政瞟向對面的船,那一大一小已經進了船艙,他說:“去做飯。”手上的東西都塞給了周焱,那個膠袋又被他扔回了艙門底下。
李政跳到了對面的船上,喊:“老劉叔,吃的什麼好東西?”邊說邊走,進了船艙。
周焱收回視線,重新看向手裏的盒子。母親說舅公拿走了好幾盒短褲胸罩,現在其中兩盒短褲胸罩就在她手裏,而且是她的尺寸。
周焱連耳朵根都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