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愛了
一路只有路燈作伴,整條街道寂靜無聲。
回到旅館,底樓前台處開着一盞小燈,光線昏暗,前台小妹也不在值班,掛鐘時針指向了“1”。
到了三樓房間門口,周焱蹲下來,指頭往門縫裏一扣,抽出一把鑰匙,慶幸自己之前擔心會不小心弄丟了它,想出了這個辦法,否則“游”了趟水,鑰匙真丟了不定。
李政站在自己房門口,摸了摸口袋,側頭看向隔壁。
“咔嚓”一聲,門開了,李政走近兩步,站到了周焱身後。
“你……”
“鑰匙掉了。”李政說,“估計掉河裏了。”
凌晨一點多,老劉叔帶着小孩,早就睡熟了,前台又沒人。
周焱進屋,腳步頓了一秒,快步走到空調對面的衣架前,把曬着的內衣褲扯了下來,團成一團攥在背後。
李政跟進來,瞟了一眼,若有似無地哼了聲,過了會兒,朝衛生間示意了一下:“去洗洗。”
周焱說:“你先吧。”
“你先去照照鏡子。”
周焱攥着內衣褲走進衛生間,關上門,打開燈,鏡子裏映出張鬼臉,她無聲地一叫。
滿頭滿身的泥印子,頭髮捲成了草,雙眼紅腫,狼狽不堪。
周焱懊惱地咬了咬牙。
水聲響起,李政往床上一躺,床單很快濕透了。
他打量了一下屋子。
標間,兩張床被子鋪得整整齊齊,隔壁的床頭放着一隻書包,床頭柜上還擺着一本書。李政拿起來,掃了眼書封,又是“語文書”,內頁還做過筆記,藍色圓珠筆,字跡倒漂亮極了。
床頭柜上正充着電的手機亮了下,李政放下書,隨意一瞟,看見了“蔣博文”三個字。
屏幕上一串未讀短訊,都是“你在幹什麼”,“為什麼不回復”,“睡了嗎”,“我能來找你嗎”,不知道發了多少條,凌晨一點多,竟然還在發。
屏幕暗下,李政收回視線,躺了下來。
水聲停了兩分鐘,又繼續,過了沒多久,水關了,他聽見了玻璃移門被拉開的聲音。
又過了一會兒,裏面的人出來了,李政躺着,垂眸看過去。
牛仔短褲黑T恤,肌膚濕潤,臉頰微紅,長發尚在滴水,紅腫的眼睛略微好了些。
周焱攥着毛巾擦頭,說:“……我好了,你去洗吧。”
“嗯。”李政翻身起來,進了衛生間。
周焱擦着頭坐到床上,拔掉充電器,看見屏幕上的一串信息。
她打開來翻了翻,足有二三十條,周焱也不回復,把手機擱了回去。裏面的人洗澡很快,三四分鐘就結束,出來的時候裸着上身,腰間系了一條浴巾,手上拿着濕衣褲。
周焱挪開眼。
李政慢慢走到了衣架前,抖開衣服,晾了起來。
正對空調,周焱坐在離他一臂之外的床頭。剛沐浴完,熱氣未散,從赤|裸的上身散發出來,那股濕熱的氣彷彿貼上了周焱的臉,在石梯上聞到的清淡酒味,此刻似乎發酵得更加濃烈。
周焱撈過床頭柜上的書,隨意翻開。
“這麼晚還看書?”
“……嗯。”
“不用睡?”
“……還不困。”周焱淡定地翻過一頁,“都一點半了,前台五點鐘肯定在了……對了,鑰匙丟了要賠錢么?”
“大概賠個十來塊。”
衣服晾好,李政走回另一頭,往床上一躺,“睡會兒。”
“我不困。”
李政瞥向她,索性把柜子上的開關一按。
房間陷入黑暗。
李政說:“睡吧。”
邊上的人放下書,悉悉嗦嗦鑽進了被子,房裏寂靜無聲,只剩空調嗡嗡的制着冷。
房間小,兩床中間的過道,只有兩掌寬,床靠得極近,邊上的人起先連氣都沒有,過了幾分鐘,才有了呼吸,又過了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
呼吸近在耳邊。
李政枕着頭,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呼吸加重,一聲一聲,在漆黑的房間裏,顯得異常的響。
邊上的人呼吸又沒了。
不知過了多久,邊上的人又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淺淺的呼吸離得遠了。
李政閉上眼。
***
四樓客房。
高珺縮在被子裏,瑟瑟發抖。
她已經躺了好幾個小時,起初的慌亂,演變成了恐懼,到現在,她已經牙齒打顫,往臉上一摸,竟然全是水。
高珺突然翻身下床,踩着拖鞋,沖向門口,膝蓋撞到了床尾,驚醒了熟睡的人。
王潔迷迷糊糊地問了聲:“怎麼了怎麼了?”
高珺理也不理,逕自開門出去,用力拍打隔壁的門,喊:“蔣博文!蔣博文!”
蔣博文握着手機,還沒睡,聽到喊聲,開燈去開了門。
“高珺?”
“蔣博文——”高珺紅着眼。
***
凌晨三點,兩人跑到碼頭,大聲喊着“周焱”的名字,蔣博文跳進河裏,高珺喊:“博文!”
蔣博文潛入水中,岸上的高珺跟着他走,一聲聲喊着“周焱”,最後已經哭了出來。
蔣博文爬上岸,拖着一身水,又一刻不停地往旅館趕,天際已經微亮,他雙腿像灌了鉛,進到旅館,高珺哭着說:“博文,怎麼辦?怎麼辦?”
“報警……”蔣博文臉色慘白,直奔四樓。
走到三樓樓梯口,他腳步一頓,突然轉身,沖向了305,大力拍門,“周焱!”
剛喊了一聲,門就開了,蔣博文喉嚨瞬間卡住。
李政裸着上身,手上抓着件衣服,打開來,套上頭,往下一拉,掃了眼目瞪口呆,滿臉淚痕的高珺,又看向渾身滴水的蔣博文,問:“大清早的去游泳了?”
衛生間的門開了,李政回了下頭,說:“找你的。”
他讓到一邊。
周焱從他背後出來,盯着門口的高珺。
高珺退後一步:“周焱……”
周焱淡淡的移開眼,看向蔣博文,問:“有事嗎?”
蔣博文張了張嘴,忍不住看向站在周焱背後的那個男人,對方雙手抱胸,朝他揚了下嘴角,蔣博文發不出聲音,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
那男人卻突然指着他身後,說:“我想起來了,昨晚周焱喊救命的時候,你好像也在……就穿着身上這件藍衣服,跑得挺快。”
高珺臉上最後一絲血色褪去,一陣暈眩,倒了下來,蔣博文一把扶起她,叫了兩聲她的名字,周焱說:“去醫院。”
蔣博文抬頭看了她一眼,咬了咬牙,打橫抱起高珺,立刻奔下了樓。
那兩個人離開了,周焱轉身,看着李政走進衛生間,問:“你昨晚看見了?”
門關上了,裏面的人隔着門版,說:“看見了背影。”然後才聽見了一道驚慌的救命聲。
周焱盯了會兒衛生間的門,等斜對面一扇門開了,她才收回視線。
老劉叔探出顆頭,小心問:“出什麼事兒了?”
周焱搖搖頭:“沒大事。”
老劉叔“哦”了聲,似乎沒打算關門,看着周焱,好像有話說。
周焱奇怪:“老劉叔?”
老劉叔一咬牙,說:“小白,那個小李媳婦兒不是來了嗎?他媳婦兒之前也是在船上做事的,可能這回嚇壞了她,她說什麼都要跟着小李,那她又是一直在船上做事的……”
周焱聽明白了,笑道:“老劉叔,我剛想跟你說,我在夜校那邊找到工作了。”
衛生間裏的李政,嘲諷地哼了聲,甩了甩手上的水。
***
兩艘船今天就能全部修整完,李政和老劉叔一整天都泡在碼頭,周焱在客房裏發了一個小時的呆,才出了門。
她坐了一塊錢的沒冷氣公車,問了乘客,選在一個站點下了車。繁華市中心,遠處能看見地鐵站入口,馬路兩邊商店林立,周焱抹了下臉,順了順頭髮,一家家店鋪問過去。
夏天服裝店缺人,周焱晚來了幾天,有些小店不介意證件問題,可惜現在已經招到了人。
周焱直到天黑才回去,跟着李政和老劉叔吃了頓飯,又一個人去了夜市,十點多回來,躺在床上立刻就睡暈了過去,第二天七點不到就醒了。
周焱一看時間,匆忙洗漱了一下,背着書包就下樓去了餐廳。
老劉叔幾人已經吃起了早飯,見周焱來了,老劉叔說:“你怎麼這麼早起來了。”
周焱說:“今天不是要退房嗎。”
“那也可以等到12點,哎對了,你那幾個同學怎麼不見人了?房間也沒說退,押金還在呢。”
“不清楚。”周焱喝了口粥,問,“老劉叔,你們幾點走啊?”
“吃完就走,船期都耽誤三天了,我還好,李政那邊都來過兩個電話了。”
李政沒吭聲,咬了口包子,周焱看了他一眼,“哦,那是要抓緊了。”
吃完早餐,幾人在門口道別,欣欣依依不捨,周焱掐了掐她的臉:“你可以給我打電話啊。”
“那電話里你會給我講故事嗎?”
“會啊,等你把拼音都默寫出來。”
欣欣垂頭喪氣,周焱好笑地又掐了掐她。
幾個大人一個小孩,很快就走遠了,那人把欣欣抗了起來,小孩的笑聲久久不消。
***
周焱走了半個小時的路,找了路邊一張椅子坐了下來,掏出包里所有的錢數了數,總共三百零四。
她抽出兩百塊錢,盯着看了許久,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清高不能當飯吃,現在還不能還錢。
這點錢足夠她回老家了,不知道工作有沒有消息了?
周焱撥了通電話,鄰居姐姐跟她說:“工作我還在幫你打聽,估計再等一個禮拜,可是焱焱,我前兩天回了趟老房子,聽人說你們家房子早就賣掉了,你回來住哪兒啊?”
周焱一愣。
老家是鄉下地方,空氣環境好,她家在她六歲時搬走,平常寒暑假偶爾還回去住幾天。
那裏的房子不值錢。
周焱摸了摸手機屏幕,猶豫了一下,撥通了另一個電話。
響了許久才被接起,周焱說:“媽……你把老房子賣了?”
“……嗯。”
“多少錢?”
“四萬。”頓了頓,“你想回老家?”
周焱沒答,沉默了三秒,她說:“我想……回去了。”
不是老家。
那邊頓了一會兒,開口:“你現在在哪裏?”
“衡通。”
“住哪裏?”
“之前遇到一家好心人,還有……三哥哥,舅公那邊見過的。”
“嗯。”
“媽……”
“賺到學費了嗎?”
“……沒。”
“……周焱。”那邊叫了她一聲,靜了一秒,說,“我們今天去外省了,車子已經上了高速,你開學前,我們是趕不回去的。自己掙學費吧,掙到了,你就回學校。”
周焱捏緊手機,死死咬住嘴唇。
***
高速,廂式貨車裏。
電話掛斷許久,車上沒人開口,邊上一輛轎車突然超車,吳叔避讓了一下,沒好氣的罵了聲,看了邊上的人兩眼,才開口:“何必呢……”
周母閉上眼,疲憊的擰了擰眉頭,“她自找的。”
“我看焱焱夠乖了……”
“……老吳,下了高速,咱們團就散了吧。”
“啊?”吳叔差點把歪了方向。
一直老實坐在後面的嚴芳芳也差點跳了起來。
周母淡淡道:“我有點事,要走一趟。”
***
周焱買了一個燒餅當午飯,陪着夜市攤主去服裝城進貨,一個人扛了三大袋衣服,攤主驚嘆:“我滴乖乖,你看着瘦,力氣不小啊!”
周焱連講話的力氣都沒了,咬緊牙關,把貨搬上了公車。
車上人擠人,三袋衣服又佔地方,周焱被人山擠得喘不過氣,身後還有一個戴眼鏡的男人不停往她身上靠。
周焱往邊上擠了擠,等下了車,她已經大汗淋漓,脖子都漲紅了。
換了個天橋擺攤,周焱只敢拿一百塊錢進貨,一下午,她幫攤主賣出了十來件衣服,加上自己的,總共賺到了一百多塊錢。
人已經被曬得不成樣,胳膊都被日頭燙紅了,周焱托攤主幫忙打聽便宜的租房,今晚暫時沒地方睡,她捨不得花六十塊錢住旅館。
周焱買了一碗炒麵,擦着汗,回到了碼頭。
整個衡通,她也只熟悉這裏。
晚上六點,飯後散步的人挺多,周焱靠着冀柏樹坐下,吃一口面,抬頭看一眼樹,樹頂上的新嫩枝葉早已長成了茂密的樣子,替人遮擋着炎炎暑氣。
她看着牌子上的那個“冀”字,楷體,已經掉色不少,風吹日蝕,它熬了多少年?
周焱慢慢把炒麵吃完,看着散步的人家陸陸續續回去了,日落西山,月亮爬上來,碼頭又將變得空空蕩蕩。
周焱起身,下了坡,把快餐盒扔進垃圾箱,朝着月亮的方向沿着岸邊走。
江上停着零星幾艘船,河面平靜,照出月亮的倒影。
她突然回想了一下自己跟江水的緣分。
第一次,她主動下船。
第二次,他把她扔在碼頭上,她追喊了半天,仍舊只能看着船遠去。
第三次,她拿着他給的二百塊錢,給他留了張字條。
周焱想,她應該不會再碰江水了。
微風拂過,周焱緩緩地,停下腳步。
月亮的倒影旁,停着一艘船,破破爛爛,孤身而立。船頂上坐着個人,側着身,支着一條腿,朝着岸邊,紅色的煙頭一閃一閃,光線昏暗,看不清對方的臉。
那人緩緩站了起來,身型高大挺拔,立在船頂之上,一動不動,只有紅色的煙頭時不時的繼續閃爍。
周焱慢慢走過去,到了近前,停下腳。
過了一會兒,那人扔了煙頭,下了船頂,跳上甲板,走近幾步,伸出手。
周焱抓了抓背包肩帶,小心踩着墩子下去,把手遞給對方。
對方稍稍一帶,周焱往下一跳。
李政將人一抱,輕輕放上甲板,掃了眼她通紅的手臂,把貼在她臉上的碎發撥了下,牽着她的手,往屋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