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三起三落
楚封瓷擅茶,喜茶,卻很少藏茶。
而君山銀針正是他少數所藏茶中的一種,原因既不是茶品名貴,也不是味道甘甜,而是它是種非常“好看”的茶葉。
以前他心煩意亂時,就喜歡沖泡一壺君山銀針,觀察它在茶水中舒展平緩,茶湯被染上淡淡的金色。
這麼一坐就直至熱茶冷卻,他伏在案邊小睡,醒來的時候茶已經被收走,換上新的剔透精巧的茶具。
此時楚封瓷摩挲着手中的玻璃壺,大約是因為主人清洗不慎,他掀開壺蓋時,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茶垢味。若是把茶水直接倒進其中沖泡,免不了會污染水質,其中口感也有微妙的差異,使一壺好茶淡然無味。
楚封瓷微微挑起唇,笑容冷淡。
老頭一驚。
卻見楚封瓷也沒發火,手指輕點着桌面,一聲一聲的聽着老頭心慌。
“茶壺裏裝三分之一的水,水質隨意,快點。”
老頭僵着沒動,倒是第五涉遠去水質機里裝了點水,剛剛好三分之一,一點水沒濺出來,手法相當精準。
其實茶道師多半有點潔癖,烹茶之事一定要親力親為,也是修行的一部分。但是楚封瓷在茶之一事上從來都是慣着的,他要煮茶那可是莫大榮幸,前仆後繼一堆人給他打下手,扇風唱曲的就不下十個。
他此時眼睛失明,對異世興起的科技又興緻缺缺,使喚人給他做些瑣事,再自在不過。
第五涉遠裝水時,他正將一個一個木盒打開辨聞其中香氣,選了數十粒枸杞子,兩瓣金銀花,三片淡竹竹葉,挑揀的動作說不出的沉靜好看。
指腹在茶料上一摩挲,迅速分撥。明明年紀還小,氣勢卻盛極,比浸淫茶術三十多年的茶道師還要端莊些。
他動作頓了一會,眉間輕攏:“沒有車前子么?”
第五涉遠心中微動,不知怎麼不想讓他失望。
於是他目光炯炯的看向老頭。
老頭:“……”
他搖了搖頭。
第五涉遠拿起一個木盒就往老頭臉上砸。磨着牙,有些不情願的說:“沒有。”
“那便算了。”
楚封瓷這麼說道。
取了一粒橄欖,切了半顆,自言自語:“用橄欖也是一樣的。”
說完,他將橄欖並着金銀花投進玻璃壺中,手輕輕搖動,水均勻的形成一個旋渦,水面波光粼粼。
老頭看得奇怪,心說這小孩是要泡茶外之茶?雖說簡單,但泡好還是有點難度的,何況將兩種茶料並在一起泡,真是聞所未聞,小孩子心性。
楚封瓷又將玻璃壺靜置一會,轉身煮沸熱水。
這個動作有點危險,一個不慎能燙下一層皮。第五涉遠抿緊了唇看着他,其中的溫度時間都要楚封瓷自己調控,他卻是插不上手的。
好在熱水沒煮多久,離沸騰還有一段距離,楚封瓷就收了手,將滿滿一湯熱水灌進茶壺中,剛剛好漫至出水口處,停下手。分別放入枸杞子和竹葉,拿了湯匙放進去輕輕攪拌。
這一番動作做的行雲流水,實在非常漂亮。但是老頭看得心中憋氣,還拿湯匙去攪和的?從沒看過有人這樣泡茶,這人懂不懂茶道!
老頭兀自在內心吶喊,楚封瓷突然側頭看向他。唇色極艷,面色冷淡,突然就讓老頭背後一涼,什麼腹誹也沒了。
隨後,楚封瓷拿玻璃壺中的“四色茶”倒進玻璃杯里,輕輕晃蕩幾下。把杯子放下,與桌面碰出“叮”的一聲,非常好聽的聲響。
“好了。”
老頭面色詭異的看着混濁的茶水。
第五涉遠不懂茶道,這時只小心的把老頭偷偷往前移一點。
感覺到風迎面疾馳的老頭:“……”
楚封瓷下一個動作卻出乎意料。他手腕翻轉,輕輕一動轉成個很柔軟的角度。杯中的熱茶傾倒在地,薄薄一層水幕,擊起地上落塵,揚起一片水煙。
第五涉遠撇過了頭,語氣中帶點猶疑:“你別倒……我喝就是了。”
楚封瓷:“……”
動作依舊不停,楚封瓷將玻璃壺中水全潑了出去。一些水珠沾到他白皙瘦弱的手指上,劃過一條漫長的褐色水漬。
“你要喝洗壺水?”
楚封瓷聲音非常沉靜,帶着一點……難以被察覺的笑意。
第五涉遠面無表情,默默把老頭向後面移點,自己整個人撲到木桌上,抬起眼睛看楚封瓷。
耳朵有點紅。
楚封瓷烹茶的時候,十有*心情不好。
可這次,他唇角帶笑,簡直充滿了……對第五涉遠智商的嘲諷。
第五涉遠靜靜看了一會,抄起一盒木盒就往老頭臉上抽。
老頭:“……”怎麼!又關我事了!能不能不拉我躺槍!
“盛水。”楚封瓷把一杯狀容器遞到第五涉遠面前。
雖然第五涉遠內心充滿了對壓迫階級·楚封瓷的反抗之火,但他最後還是老老實實又給盛水了。
後面還傳來楚封瓷閑閑的囑咐:“泉眼水最佳,山泉上游水其次,瀑布水只取浪花,井水最差……無根水和死水都不要。”
“你這有這些水么?”第五涉遠問老頭。
老頭頓覺臉上反射性疼痛,整個人都做好了挨打的準備,抱頭說:“我哪知道分這麼多水,不都一樣么……水質機里有統一的水,都是星海之市發放的,我真不知道……”
老頭亂七八糟解釋一通,第五涉遠只應了一聲:“哦。”
然後盛了水走了。
“……”咦居然沒打我?老頭感受到了迷一般的欣喜若狂。
這廂楚封瓷剛剛取出一點君山銀針放在瓷盤上,便聽見水花碰濺聲,第五涉遠將水放在木桌,聲音聽不出情緒:“只有這個水。”
楚封瓷立馬起身,卷了袖子,露出白生生一截手腕。用酒提打了一竹筒水,放到唇邊嘗了一口。
只這麼一口眉頭就皺起來了:“只有這個水?”
酒提重新丟到水裏,狹窄的水面泛起一圈圈漣漪。楚封瓷有點頭痛,揉着頭說:“算了……還算乾淨。”
第五涉遠原本是想看楚封瓷鬧彆扭的,如今見他退一步卻覺得不滿意了。便假裝漫不經心道:“今後我帶你去迷失星系,那裏有最清澈的河流,和生命樹的發源地精靈湖泊。”
楚封瓷遍嘗天下靈水,聽了倒也很感興趣,應聲:“好。”
在一旁聽着兩人對話的老頭:“……”等等!迷失星系不是星際公認的十大死亡喪地之一么!這麼隨隨便便說“我帶你去迷失星系吧”真的不是說“我和你一起去死吧”嗎?
老頭在一旁風中凌亂,楚封瓷卻已經開始拿銅壺煮沸茶水了,這次是正經的烹茶,他選起茶葉來便格外精細。
眼睛不能用了,便用聞香一法。楚封瓷將瓷盤中第一道挑選的茶葉拿起,悠然如遠遠青山的香氣便傳來——春日裏新生的茶枝,初初落下的雨水,雲霧中蘊含的露珠,月光下籠罩的一片青煙,在土地中呈現為幽深的藍色。
這是茶樹的一生。
楚封瓷此時卻要將這些茶葉分個優勝劣汰,將最新鮮、純粹的茶葉挑出,沖泡出一壺清茶。
水溫升至70c,楚封瓷將水灌進玻璃壺裏,蓋上蓋,等裏面金銀花、竹葉、枸杞子和橄欖的香味與熱水相擁,染上無法形容的水香韻味。
此時再將玻璃杯預熱一番,小心將水漬擦乾淨。兩個玻璃杯中各放三克君山銀針,一舉一動雖未言語,卻風雅自成。
老頭卻已經看痴了——
並非因為“美色”,而是茶道師從內心對茶術的敬畏,和近乎沉迷其中不可自拔的感悟——這個人茶道很厲害,非常厲害,厲害到連看着他烹茶都會心悸的地步。
“第五,你過來看。”
楚封瓷已經看不見君山銀針沖泡之時極美的姿態,但他卻依然感受到內心十分平靜,眼前清晰的出現每一個步驟,和最後玻璃杯中色澤金黃的君山銀針茶。
水壺高懸,水流極速沖入玻璃杯中,手腕弧度稍緩,水流又慢了一些,漫到二分之一處,君山銀針盡被熱水濕潤。
頓了片刻,楚封瓷再次執起水壺,熱水擁滾,滿了杯子的七、八分,隨即停手,蓋上了玻璃蓋片。
水汽之下,那人沉靜非常,竟然恍如十年歲月時光,傾逝而過。
——
第五涉遠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有這樣的錯覺。依照他曾經被迫和陸慈唐前輩一起觀看的言情劇里的台詞,就是……
這個人不抓緊他的手,就會消失了。
於是他抓緊了楚封瓷的手腕。卻聽楚封瓷“唔”了一聲,說:“快看。”
然後那簡陋的玻璃杯中便展現了驚人的美景。
茶芽懸起,向著水面,在杯中打着兜轉。又緩緩下落,立於杯底,也不沉下去,反而展示着鮮嫩的葉片,藉著水流舒展全身,彷彿重現某一日,它從茶樹中抽芽萌綠,帶着說不盡的天道生機!
三起三浮,意趣盎然。楚封瓷閉着眼睛,卻又像看到了——他聞嗅着緩緩溢出的茶香,帶着笑意問道:“是不是很好看?”
“——太太太太太美了!”旁邊卻是老頭忍不住呵出的吶喊聲,情不自禁的摧殘了楚封瓷和第五涉遠的耳朵:“我他娘的怎麼以前就沒發現呢?天啊我到底錯過了多少……”
話音未落,第五涉遠面無表情的給他來了一木盒。
老頭幸福的用臉接住了,直到木盒移開,還是滿臉*的表情——
他多年不見增益的茶術,好像有了那麼一點點的鬆動,這足以讓他欣喜許久了。
第五涉遠看着他銷♂魂的表情,忍不住一陣惡寒,嫌棄的扔掉了手中的木盒。
其實這次他下手實在算輕了,剛剛這老頭突然一聲吼,打斷了他剛才玄之又玄的體悟——關於虛操術的。
手上那個偽裝成腕帶的虛操器還止不住活躍,不停的給主人傳達着訊息。總之就是非常欣喜的樣子,剛剛有什麼東西讓它很舒暢,隱藏多年的暗火、暴戾一下子都被壓抑住啦,現在就能奮起戰鬥十天十夜不喘氣啦。
連第五涉遠,都感覺剛才非常寧靜,讓他在平心靜氣中觸到了更進一步的機緣,他一瞬間在思維中突破了很多虛操手法,用更快的速度更少的時間——戰鬥力幾乎是又增強了一些。
到他這個水平,再微妙的提高都非常難得了,何況是這樣毫無痛苦,甚至毫無隱患的。
然而現在他在意的卻不是虛操術的精進。
他十分認真的回答,溫柔的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非常好看。”
他想的是剛剛楚封瓷問他的問題。
和剛剛烹茶時楚封瓷全神貫注的側顏——
柔軟的和綿羊一樣。
第五涉遠暗暗腹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