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貶謫

站在謫仙井前，趙宇只覺得萬念俱灰。

就在兩天前，自己還是高高在上，萬眾景仰的一名仙官。那時候，誰又可曾會想到，再過半個時辰，自己便要被推入眼前這口可怕的井中，永遠變成一名卑賤的普通凡人。

“王母。。。。。。你實在太狠毒了。”望着遠處金碧輝煌的靈宵寶殿，趙宇只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怨怒。

法律，可能是天界與人間共有的東西。只不過，仙人違法，除了罰金、牢獄、流放三刑與人界相似外。其中最大的差異，便是重罪者須從這謫仙井中推下，從仙界永久除名。

昨日廷議之上，王母竟然執意要將自己綁縛在戮仙台上，身受九九八十一道天雷而死。如果不是火德星君看在往日同為殿官的情份上，請求改判為貶謫人間，續承仙脈的話。恐怕自己現在早已在雷公錘下，被活活劈成一堆零皮碎骨。

趙宇永遠也忘不了王母在廷議上所說的那番話。即便現在想來，仍舊還會下意識忍不住地微微顫抖。

“改判貶謫之罪也並非不可。不過，這續承仙脈一事，我要他在人間做滿三百六十行的魁首，方可重履仙緣，再行修繼。”

續承仙脈，是對已經位列仙班者，因為某種原因失去神力，迫不得已重新轉世之後，往複修行的一種別稱。上洞八仙之一的呂洞賓，當年與牡丹仙子互生情愫被貶下凡。歷盡艱難再次修鍊得道后，重新回歸原來神位的過程，就是續承仙脈最好的例子。

這是天廷最為嚴厲的刑罰之一。重修的困難，並不比六道輪迴重新做人簡單多少。當年的呂洞賓若不是有鐵拐李、漢鍾離等人暗中相助，利用大量丹藥強行提升功力的話。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內修成仙體。

相比之下，王母做出的判決，幾乎使得趙宇徹底絕望。

三百六十行魁首，也就是說，自己必須把人間所有職業全部做到最頂點。方有可能再次成仙。要知道，我所犯下的罪，僅僅只是不慎遺失了玉帝食用的一枚朱果而已。那種東西，在御園之中栽種的仙樹上，何止成千上萬啊！

王母為人心胸狹窄，刻薄狠辣。這在天界已經算不上什麼秘密。否則的話，數千年前，赫赫有名的捲簾大將，也不會因為失手打碎了琉璃盞，便直接被貶下凡去在流沙河裏做了妖怪。

這勞什子的仙人，不當也罷。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雙修伴侶，身為御園使女的妻子云娘。。。。。。

再有一會兒，便是自己被推入謫仙井，永為凡人的時候。只不過，在金甲兵將的押解下，趙宇仍舊滿懷焦急，朝着來路的方向頻頻回頭。

他相信，雲娘一定會來送自己。遺憾的是，隱沒在雲端的道路盡頭，並沒有出現期盼中嬌娜的身影，反卻走來了另外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火德星君。

“君官，你。。。。。。你怎麼來了？”

話到嘴邊，趙宇卻怎麼說不出來。他萬萬沒有想到，身為上界鎮守四方的最高職星官，竟然會在這種時候，前來看望一個被貶的廢仙。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如何能夠不來？”火德嘆息着，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想當年，你剛剛位列仙班的時候，我二人同殿為官。今日，你卻遭貶下凡。。。。。。真是天道難測，反覆無常啊！”

“下凡也好。與其在天上唯唯諾諾，不如下界做個凡人來得痛快一些。”趙宇搖頭道：“只是，我這一走，便苦了雲娘。還望君官看在昔日的情份上，對她多加照顧。此恩此德，在下莫齒難忘。”

“就算你不說，我也會這麼做。”說到這裏，火德星君說話的口氣，忽然變得有些古怪。只見他一邊斜瞟着謫仙井旁持戟的天兵，一邊湊近趙宇耳邊小聲急道：“兄弟，你此次被貶下凡，想要再回天上實屬萬難。哥哥我幫不了你太多，只能把這個給你。記住，捏在手裏，千萬別被天兵看見。”

四顧無人，瞅准機會的火德，隱秘地抓起他的左手，將一隻小物件飛快塞入其掌中。復又合攏五指，緊緊捏做一團。

混身上下被捆仙索綁緊的趙宇，無法看清手裏捏的究竟是什麼。他只是覺得：這東西遍體凝滑，小巧精緻。感覺也不過自己的手指般粗細。

“這是你轉世為人後最大的依靠。謫仙井內兇險無比，但是不管怎麼樣，也絕對不能把它扔掉。切記！切記！”

望着滿面焦急且反覆叮囑的火德星君，趙宇只覺得胸口一陣堵得慌。內心深處也有種說不出的感動。這就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寧願得罪高高在上的王母，也要把自己拚命保下的朋友。

“君官。。。。。。此恩此德，吾來世必報————”

話未說完，早已等得不耐煩的值日星官大步上前。揪起無法動彈的趙宇獰笑道：“時辰已到。我的天官大人，咱們該上路了！”說罷，重重飛起一腳，將他踢翻在地。

“混帳！你，你，你竟敢。。。。。。”趙宇大怒。若在平時，小小一個值日星官，就連給自己看門都覺得多餘。誰想今日，卻囂張跋扈成這般模樣。他想掙扎，想要從地上重新爬起。卻無法動彈半分。捆仙索已經把自己的整個身體，綁紮得如同一團異狀的粽子。

“看吧！再看，又能有什麼用？從今往後，你永遠都是那豬狗不如的凡間俗人。”

值日星官狠狠抓緊繩頭，將趙宇倒提塞入謫仙井中。大笑道：“做滿三百六十行魁首才能續承仙脈，也不知道是幾輩子的事情。小子，在下面慢慢熬吧！哈哈哈哈————”

趙宇從未像現在這般暴怒。他想祭起法寶，像摔西瓜一樣砸爛星官的腦袋。可是卻根本沒辦法這樣做。感覺到他的掙扎，捆仙索也變得越來越緊，幾乎勒進了肉里。

無法動彈的他，如同倒立的殭屍一樣，任由雙手在空中亂抓。與此同時，值日星官也鬆開了緊扣其足踝的手指。將他徹底扔入了井中。

急劇下墜的感覺，幾乎令趙宇窒息。腦子裏一片空白的他，只能死死捏緊掌中那不知名的硬物，牢記着火德再三叮囑。昏然之下，根本無法作出任何判斷。在井內這道無法抗拒的巨力面前，如同一片孤零零的樹葉，被狂亂地吹向另外一個世界盡頭。。。。。。

痛！

這是趙宇蘇醒后的第一感覺。當他下意識地循着痛楚的方向望去的時候，卻被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震攝得說不出半個字來。

一條遍體漆黑，瘦骨嶙峋的野狗，正用鋒利的牙齒，大口撕下自己左腿上的皮肉，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來不及多想，趙宇掙扎一個翻身從地上坐起。隨手抓了一把旁邊的石子慌亂地砸了出去。口裏更是大聲地吆喝着，咒罵著。拼盡所有的力氣，這才把想要再次撕食自己的野狗攆開。只不過，它並沒有離開的意思。而是站在遠處徘徊觀望。從嘴角邊流淌直下的噁心涎水，在乾燥的地上凝成一團小小的濕泥。

這，這是哪兒？

強忍着傷口傳來的劇痛，趙宇茫然地觀望着這片似是陌生，卻又有着幾分熟悉的新生之地。他發現：除了一些不知道究竟是有何作用的奇怪物體外，其餘的一切，都與數千年前自己飛升為仙的那個世界相差不遠。

重生了？現在的我，已經變成了一個凡人？

想到這裏，趙宇連忙低下頭，急切地查看着這具全新的身體。只是，看得越久，他眼中的絕望與內心深處如熾火燃燒般的憤怒，也就越發強烈。

天界貶謫仙人，有兩種途徑。

其一，是將罪仙交由冥司發落，進入輪迴后變成凡胎。經歷十月母腹孕育再次為人。以重塑肉身的方法重新修鍊以繼仙緣。

其二，就是像自己這樣，直接從謫仙井中推下。以仙識為引，主動附身在距離墜落點最近的生物體內。比之投胎，這樣做的危險性更大。畢竟，誰也不知道從井中扔下的結果，究竟會墜於何處？而仙識留存的時間也極其有限。若是落入那四下無人的荒山野嶺，為求生機，被謫仙人往往慌不擇路，只能附身於那獐鹿之類的畜生體內。從此人不人，妖不妖。想那當年統管水軍的天蓬元帥，手握八十萬重兵，何等威風。還不一樣從謫仙井中被扔下，錯投了豬胎。那長嘴大耳的模樣，直到後來修滿功德再身成佛，也終究無法變為原來的尊容。

趙宇的運氣還算不錯。他所附體的這具肉身是一個人類。然而，卻是一個年紀老邁，左腿殘疾，已是苟延殘喘的瀕亡之體。

被謫的仙人沒有半點功力。趙宇也不例外。可是這並不意味着已有的智慧會同樣消失殆盡。利用先天命術數卦駁，他很容易便推算出：這具殘軀的陽壽，頂多不會超過三天。

也就是說，三天後，我將魂飛魄散。從此這世界上，再無我趙宇這號人。要知道，貶仙與凡人不同。他們死後，三魂七魄不會像普通亡者那樣進入六道輪迴。而是徹底、永久的消亡。

我該怎麼辦？

我不想死。至少，不想現在就死。我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然而，命乃天定。閻王要你三更死，誰敢留你到五更。何況，自己現在已經不是高高在上天官，而是區區一個凡夫俗子。

趙宇徹底絕望了。

一陣冷風刮來，絲絲入骨的涼氣，使他不由得連打幾個哆嗦，下意識地把不多的衣服裹在身上擋寒。就在手指正要繫緊衣扣的時候，從右邊的袖口裏，忽然滾落出一件異物來。

那是一隻不過外觀呈葫蘆狀的白瓷小瓶。約有寸許大小。在陽光的照射下，光滑的瓷面上，隱隱浮泛出一層如同波紋般的透潤水色。

趙宇獃獃地望着手中的瓷瓶，腦子裏瞬間轉過無數個念頭。有意外，也有狂喜，更有一種剛剛從天堂墜入地獄，又從死界返而重生的恍惚與震驚。

這便是臨下凡前，火德星君暗中塞給自己的東西。

身為天官，他當然知道這瓶子的來歷。

那是天界中人隨身攜帶的一種小玩意。其普及程度，就和俗界人人身上都有的鑰匙扣差不多。只不過，這瓶子本身就是一種容器。裏面所盛放的，則是天界最為平常的東西————丹藥。

仙官人人都會煉丹。當然，這裏所說的丹藥，並不是像太上老君那樣，費盡心力從紫金八卦爐中煉出的九轉金丹。而是一種類似人界糖果的普通丹丸。這種東西在天界人人都有。畢竟，上界靈草異果生長繁茂，材料幾乎隨手可得。尋常丹藥人人可煉，數量一多，自然談不上什麼珍貴和價錢。隨身帶個瓷瓶盛丹，閑來無事磕上一粒解乏，見面更可互相膭贈一二。久而久之，也就成為天界中人的習慣。

罪仙被貶之前，必須經過刑天掌司徹底檢查。除了一件普通的貼身衣物外，任何物件均不得帶下凡塵。若不是火德星君看準機會將之悄悄遞過，自己也根本沒有辦法把這種東西帶下界來。

深深地吸了口氣，趙宇顫顫微微地捏緊瓶身，用兩隻手指將蓋口小心翼翼地旋開。頓時，一股馥郁的濃香從瓶中湧出，如同一團醇酪酣暢的無形酒漿，將他徹底淹沒。

光潔如玉的瓶壁內，疊摞着十餘粒綠豆大小，顏色各異的丹丸。如果換在以前，趙宇對它們根本不會多看一眼。可是現在，這些在仙官眼中不值一提的小東西，卻是自己轉世為人後最大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