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白月光
宗靖嘆了一口氣,覺得一點都不想跟他說話了,但是必須捂住眼睛,否則只要看到那張臉就還是、小腹一緊……
這麼多年午夜夢回,總是這張臉。
他曾經以及正在努力讀了那麼多書,想脫離低級趣味成為一個高尚的人,目前書房裏一面牆的書架都填滿了一半兒了,沒成功!
也曾無數次樹立目標,要透過表象看靈魂,夜半如果因為帶着某個人的夢醒來,就念一遍金剛經。
【紅粉骷髏,白骨皮肉,諸法空相,一切皆是虛妄。】
還是沒成功!!!
宗靖微微後仰,單手支着下頜眯起眼睛打量柳遇唐,近三年很少見了,他的樣子並沒有怎麼變。
柳遇唐被他盯的豎起汗毛,同時對着他好看的側臉漂亮的肩線,鬼使神差有種想抬手做個取景框的感覺,所以,這個宗靖,難道是跑到我家來擺pose?
宗靖面無表情地盯了他一分鐘,然後挫敗地肩膀塌了一點。
OK,回到最本質的問題,今天來到這裏是要做什麼,冒着嚴寒風雪開了七個半小時車過來的目的是什麼?
章泰安昨天陪他喝了半宿酒,掏心挖肺做心理輔導。
……
“九年忘不了,索性就去做一個了斷。你遠遠看着那是一朵白蓮花,擺在心上的明月光,摸不到的才最想要。說不定接近了之後,發現完全是個分分鐘想讓人送他升天的奇葩。”
“拜託,你不過二十五,就算栽個跟頭,重新出發也來得及,什麼都不如一直陷在裏頭可怕。”
“說的糙一點兒,睡過了可能發現不過如此,可能到時候就不想要了。按你講那個傢伙也不一定就筆直嘛,哥這種汗腳才是純牌兒直,去瞧瞧唄。”
……
柳遇唐炸着汗毛,一直等宗靖回答他的問話,等他說“是的,你家並不欠我錢。”
但是對方深深嘆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沒分辨錯的話應該是“無法直視”?然後就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對方沉默的時間越長,他就越緊張,忍不住又想去翻那一疊合同和賬單核對一下。
說實在的,理智上他並不怕欠那麼多錢。
他記事兒的時候,家裏已經挺有錢了,對錢的概念和一般孩子不太一樣。
準確的說,跟他親媽唐璐都不太一樣,唐璐吃過苦,他沒有。
但是這並不代表他是眼高手低的二世祖,學生時代就在家裏的工地上見過那麼多揮汗如雨每天掙不到自己一雙鞋子錢的人,他很明確知道珍惜生活來之不易。
到了大學時候,也曾瞞着家長陪小夥伴打工,暑假裏每天工作十四小時,每周工作六天半的日子,他堅持過。
不過那時候,爹媽忙到沒在意成年的兒子做什麼了。
人生前面這二十五年,父母給了他能給予的最好的東西,竭盡全力帶給他最廣闊的世界。按他所見,他的日常,往往就是別人賺錢的門路。
使他窘迫低頭的,不是錢的數額,而是那種虧欠別人的負疚感。
樓下客廳里坐的那一群,並沒有哪一個做錯了事,他們來找他要應得的東西,卻被推三阻四。
要說怨恨,他是有的,恨捲款潛逃的包工頭,恨橫穿馬路讓父親為了避讓出車禍的那個醉酒路人。
或許有一天他會被生活逼到不擇手段,但是他還沒到窮途末路,他還有那麼一點力氣堅持自己的原則,願意維持那麼一點或許有人會覺得可笑的恩怨分明。
兩個人沉默着各自開腦洞,宗靖終於再抬起眼,隔空點點那一疊賬單,“先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一千零七十五萬,半數未到還款日期,賬期最久的要到七月,對不對?”
“沒錯。”最後的額度,柳遇唐背的滾瓜爛熟了。
“你家裏現在還剩什麼東西?”宗靖打量一圈,這書房裝修的頗有品味,書架上一些格子已經空了,牆壁上也有兩個畫框留下的空白,剩餘置物架上彷彿有幾個是古董,得仔細看看,還有頗多可能未開封的精裝書籍。
柳遇唐更加莫名了,但是目前身家一目了然,沒什麼不能說,“這棟房子以及裏頭所有的東西,庫房裏一點兒尾貨。”
“尾貨?”宗靖挺感興趣,柳家做建築,跟他的產業是上下游,就是地域不同而已。
柳遇唐更家茫然了,“你問這個做什麼?你不會千里迢迢來買東西的吧?”
“告訴我一下對你也沒損失。”宗靖坐姿更放鬆了些,已經下了決心,就差評估損失了。
章泰安說得對,人生最怕陷在一個坑裏爬不出來,只要能從這個坑裏站起來,就算是帶走兩腳泥、甩掉一隻鞋,也是值得的。
而且,那也不一定是個泥坑,說不定走近了就會發現,它其實是口甜井。
無論如何,不能再停留在原地了。
“也是,就算帶你去看,我也沒損失,”柳遇唐失笑,“庫存我得去拿一下清單,實在記不住。”
轉身回了主卧,唐璐眯了二十分鐘又起來了,正慢騰騰批衣服,見到他進門,“下面怎麼樣了?我聽着忽然安靜了。”
柳遇唐把她按回去,“你休息吧,來了個大神,都給鎮住了。”
唐璐眉毛皺起來,“什麼大神,為難你了嗎?”
“高中同學,”柳遇唐調整了一下電暖氣的溫度,又給她倒一杯水,“別擔心,一個聽說咱們家情況的高中同學,說想看看庫房存貨,說不定能幫忙解決一部分。您繼續休息吧。”
唐璐狐疑地半躺回去,兒子的好友同學,她是認識幾個的,其中真有不錯的孩子。
柳家出事兒,樹倒猢猻散,陳橋那樣的已經是難得有情義,如果不是自己撐着,在兒子看明白賬目之前,家底兒就被人掏空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有個小姑娘送了二十萬來,要不是臭小子反覆保證,她幾乎要把那個漂亮姑娘當兒媳婦了。
除此以外,還有千里迢迢來幫忙治喪的朋友,都算是困難日子裏難得的溫暖。
今天又是哪一個?
柳遇唐拿着筆記本電腦去書房,打開表格給宗靖看庫房盤點后的賬目,“都在這裏了,你看看吧。雖然好多年沒見了,但是你上了門,我就厚着臉皮求一句,你要是真有門路,拜託幫幫忙。”
宗靖總不會是無端上門吧,柳家在市裡名氣不小,之前工人討薪示威也上了新聞,同學們知道得不少。
宗靖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這個行為,和印象中的不一樣。
當時那風中搖曳白蓮花、頭頂朗月撒清輝一樣的少年,長大了原來也會低頭求人的。
不但會求人,還求的順暢自然,不卑不亢。
剛才在客廳里那樣各種反應不過來的蠢樣子,到底哪個是真的?
柳遇唐沒注意他的表情,拖動鼠標一頁一頁翻EXCEL,介紹東西的間隙里隨口問,“好像高中畢業之後就沒見過了,你在哪個城市?”
這真是一個悲傷的問題。
兩個人的記憶有七年誤差,可以預見,以後這樣悲傷的問題不止一個。
宗靖拒絕回答,快速看完了品類名稱,直接拉到尾頁看總價,不到五十萬的貨。
再加上別墅的價格,屋裏屋外的這些,可能虧損不到四百萬。
他內心的小鎚子敲下來,生命可以承受之重,那麼就愉快地決定了。
“我有個做室內設計的工作室,帶專業施工隊,你這些都是裝修樣板房的建材,我們用得上,不過工作室不是我一個人的,我不能假公濟私,需要跟同事商量。”
柳遇唐眼睛一亮,因為貨物種類太繁雜,每種都不太多,而柳昂當時進的許多都是高價進口好貨,在Q城這種三線城市,並不太好出手,不論最後宗靖幫多大忙,他都會記住這個情。
宗靖被他驟然亮起來的笑臉晃的眼一花,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尷尬地攥緊拳頭抵住嘴輕咳兩聲,“剛才那是第一點,再有你這個房子的有做資產評估吧?”
柳遇唐狂點頭,第一點就幫忙解決了積壓的貨,第二點呢?
所以,記憶中的白月光是個錯覺吧?還是這種好像身後油條尾巴在狂搖的樣子是錯覺?
“拿來我看看。”宗靖話音剛落,就見柳遇唐屁股後面長火箭一樣跳起來奔出去了,忍不住再次捂住眼睛,怎麼辦,好像並沒有因為想像和事實不符而覺得沮喪乏味。
所以,我就是個看臉的膚淺傢伙?
要認真講,這貨並沒有比電視上那些晃來晃去的鮮肉們更美貌一個維度?
阿彌陀佛,紅粉骷髏,白骨皮肉,諸法空相,一切皆是虛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