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嘉和
包不小,零碎倒出來一堆,隨手一扒拉,宗家爹媽包括宗嘉和的戶口本、身份證、房產證、存摺、□□甚至還有醫保卡,四五件金飾,一塊手錶,兩個手機,難為他們找的這麼齊全。
宗靖沉默地盯着那一堆東西,氣的渾身顫抖。
宗二叔搓搓手,“那啥,你看,給你保管的好好的,什麼都不缺……”
宗小姑搶過自己的包包,把跟着一起掉出來的自己的錢包、眉筆、護手霜等一堆零碎往回裝,不滿地嘟囔,“找東西就找東西,出去混了幾年禮貌都沒有了……”
老太太照舊是說書一樣念叨着嚎哭,大兒子沒了,她得依靠小兒子和閨女,顯然站在他們那邊,話里話外都是埋怨宗靖多年不着家,到家就鬧事。
宗靖忍無可忍,驟然發難,撈起旁邊茶几上的杯子接二連三砸在地面上,“從我家裏出去!”
玻璃碎片四濺,宗小姑跳着腳退了幾米,尖聲尖氣罵道,“怪道說你有精神病,現在看着就是個瘋子!”
東西都被宗靖扒拉走了,他們三個捆在一起估計也別想從他手裏拿走東西,什麼便宜都沒佔到,少了一家子供養父母壓力更大,以及對宗靖那個毛病的鄙視彙集在一起,讓她也不管不顧起來。
宗二叔還要點臉面,扶着跳起來躲到他身後的老太太,色厲內荏地指責,“你講點道理,我們跑前跑后一天就為了聽你讓人滾出去?”
宗靖眼睛發紅,猶如困獸,竭力忍着怒火,“我謝謝你們,現在,都回你們自己家去!”
眼見着他好像比剛才更生氣了,二十幾歲的小夥子又七八年沒見了,萬一犯渾起來來六親不認他們也得受着,這麼一想三個人再也不敢糾纏,逃一般先後出門。
宗老太太哭天搶地地下了樓,恨不得讓全天下人知道她的委屈,一路上簡直遇到個在小區里遛狗的人都要拽住哭訴兩句。
終於安靜了,宗靖縮在沙發上一手捂住抽痛的胃,一手捂住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客廳的大門咚咚響了兩聲,門根本沒鎖,外邊的人挺安靜地等了一會兒,試探着推開一條縫,“宗靖?”
陌生的女聲,宗靖掙扎着坐起來,“誰?”屋子裏燈火通明,他驟然睜眼一時間晃的看不清人。
“白閑雲,”自報家門,白閑雲小心繞過地面上的玻璃碴子,“遇唐大概一小時后就到了,他讓我先來看看你。你怎麼樣?”
“他來做什麼?”宗靖因為坐起來的姿勢不知道牽動哪裏,痛的胃又抽搐起來。
他遲鈍地想起來,老胃病早養的差不多,現在這樣疼,大概是驟然遭受變故精神壓力過大引起的。
“當然是來陪着你,這個時候他一定會在你身邊,”白閑雲近幾個月都在照顧病人,早做的不比專業護工差了,一湊近就發現他不對,“你哪裏不舒服?今天有吃過東西嗎?”
“沒有,”宗靖心裏五味雜陳,除了一直守在ICU外面的姥姥中午握着自己的手遞了一杯溫水,一天時間,周圍都是親戚,沒有一個人有問過他吃沒吃飯,喝沒喝水。
“晚上還有什麼需要做的事情嗎?”白閑雲在客廳里轉了一圈,很快找到笤帚簸箕打掃碎玻璃。
“沒有,我想去醫院守着。”宗靖說著要起來幫忙。
“你老實獃著休息,”白閑雲把他按回去,到廚房裏開始燒了半壺開水,同時不客氣地翻了翻櫥櫃,找出一桶兒童米粉泡了端到客廳,“你得堅持住,遇唐一會兒就到了,有什麼需要告訴他,告訴我們。”
“好,”宗靖鼻子發酸,“那我就不客氣了,你幫我在屋子裏翻翻小孩子的衣服,宗嘉和還在住院,我沒給他準備東西。”
“行,你把米粉喝了,不夠再去廚房自己沖,我收拾東西,保證一會兒你去醫院之前,就什麼都有了。”
“謝謝!真的,謝謝。”宗靖捧着有些燙的碗,覺得暖意從掌心傳到四肢百骸。
“謝遇唐吧,”白閑雲笑笑,手腳麻利的翻出一個小提包,不一會兒就裝滿了,洗漱用品換洗衣服小娃娃的內褲一應俱全。
等兩人出門的時候,柳遇唐的電話過來,他已經在Q市機場降落了。
兩邊各自趕往醫院,柳遇唐只比宗靖晚一刻到醫院,白閑雲在樓下接了他,把情況講了一遍,病房樓層交代好,“我晚上就先回去了,太晚了你叫外賣喂自己吧,給他點清淡的,明早我來給你們送飯,你好好陪着他吧。”
柳遇唐感激地跟她擁抱了一下,“大寶貝謝謝。”
白閑雲捶他一下,“想感謝我,從現在開始可以琢磨今年的生日禮物了,你送什麼我都一定不客氣的收着。現在,廢話少說,去陪某人吧。”
柳遇唐送了她,先去ICU,夜晚醫院空曠的走廊,長椅冷颼颼的,只有宗靖一個人把臉埋在掌心坐着。
已經十六小時,醫生的診斷結果仍舊是腦死亡。
他甚至不敢趴在玻璃上往裏看,媽媽頭上包着厚厚的紗布,臉頰上全是擦傷血痂。
柳遇唐輕手輕腳走過去,彎腰把掌心輕輕貼上他的肩膀。
宗靖驟然抬眼,看到是他,繃緊的肩膀放鬆下來,把肩膀上的手拿下來握住,一言不發。
柳遇唐不知道說什麼好,因為感同身受,這時候說什麼都沒用,只好蹲在宗靖面前,攬住他的肩膀。
宗靖被他摟了足有半分鐘才反應過來,忽然雙手扣住他的肩背,發力把人死死扣在懷裏,臉埋在他的勁窩。
柳遇唐覺得他貼在自己頸側的皮膚冰涼潮濕,登時整個人也像泡在初冬陰冷的泥水裏一樣沉重窒息。
“……像做夢一樣。”宗靖的聲音近在咫尺,卻模糊不清。
可是我沒法跟你說,會好起來的,柳遇唐眼睛發酸,“我一直在。”
宗靖放開他的人,仍舊拉着他的手,“請假過來的?”
“嗯,都安排好了,你放心。”柳遇唐努力想把他暖熱一點,從他掌心裏抽出手來,兩手合起來將他指尖冰涼的手包在中間。
宗靖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以為自己的人生已經夠艱難,沒有想到賊老天還沒玩兒夠。”
這世上如果還有誰能讓他說說心裏話,大概只剩下柳遇唐、章泰安幾個了。
柳遇唐安靜地聽他講完父親屍骨未寒、母親生死未卜就在他們家裏翻騰的幾個人,默默跟他貼的更近些,試圖讓他在長椅上躺一下,“你好好休息,到點護士看數據的時候我叫你。他們不會在你的人生里存在很久,你之前跟我講過的許多話,不用我重複,都會好的……”
“道理都懂。”宗靖順着他按下來的力道側身躺下,只是意難平。
忽然想起,曾經,每個拖着疲憊的身體咬牙堅持的時候,他有個小小希望,希望有個人能在他累得時候說,“早點休息吧……”
這樣的安慰縱容,在這樣灰暗寒冷的時刻驟然到來。
宗靖枕在柳遇唐腿上,握住他的手,五味雜陳。
天邊亮起魚肚白的時候,值班的醫生記錄完檢測設備的數據,帶着抱歉的神色站到兩人面前,沒有把話說死,卻也差不多了,“……仍舊沒有自主呼吸,希望越來越小了,抱歉。”
宗靖眨眨酸澀的眼睛,“謝謝。”
柳遇唐跟他一樣一夜沒睡,此時站在玻璃窗外面看裏面渾身接滿各種監測設備生命維持機器的人,精神恍惚,下意識緊緊拽住了宗靖的手。
宗靖定定地站在窗戶外面看了半個多小時,忽然抹一把臉,“去看看宗嘉和吧。”
“好。”柳遇唐跑去護士站打了招呼,跟着宗靖去住院部。
時間還很早,兒科病房裏面已經熱鬧起來,此起彼伏的哭聲之外,也有不少家長。
柳遇唐跟在宗靖後面,看他走到病房門口忽然站住不動了,“怎麼了?”
宗靖臉上隱藏着難過的平靜好像被巨石砸裂的冰面,一瞬間握緊了拳頭,猛然推門進去,“二嬸來的挺早啊。”
宗二嬸正給宗奶奶遞擦臉毛巾,同時跟老太太一唱一和哭給宗嘉和聽,聞言轉身,恨恨地看了他一眼,“你怎麼當哥哥的,就把這麼個小孩子丟在病房不管?”
旁邊一直試圖阻止的護工連忙舉手,“宗先生,我陪床了,整夜都在的。”
宗靖點點頭,“辛苦了,請你幫他準備點早餐來。”
護工巴不得,捧着不鏽鋼飯盒風一般走了。
宗嘉和一雙跟宗靖極類似的大眼睛有點腫,卻不敢出聲,只默默地往下淌淚,見到兩個陌生男人,坐在床上不自覺往後躲了躲。
他只有四歲,從前晚到今天,先是被父母的爭吵嚇到,然後被媽媽抱着離開,再被父親追趕,然後被車禍殃及甩出去骨折,不知道怎麼到了醫院,睜開眼睛一隻手裹着石膏不能動了,周圍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沒有哭到背過氣兒去已經算是勇敢。
今早終於見到了認識的人,奶奶大哭,說的話多數他聽不懂,爸爸沒了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沒了?
開頭他還哭了兩句,“媽媽,我要媽媽……”
被二嬸在小腿上掐了一把,“你媽死了!有你嚎喪的時候,現在老實點!”
之後他只敢不出聲的抽噎流淚了,這會兒見到兩個可能比二嬸奶奶更凶的人,他嚇得幾乎要厥過去了。
宗靖旁若無人越過兩個女人掐着宗嘉和腋下把他一下子抱起來,“我是你哥哥。”
宗嘉和驟然被他提起來,嚇得呼吸都忘了,幾秒鐘小臉都憋青了。
柳遇唐唬的把他搶下來,溫柔地拍拍肩背,“你嚇到小孩了,”瞄到床頭柜上的洗漱包,拎起來往外退,“你先處理好別的事情,我帶他出去洗漱下。”
宗嘉和覺得自己可能會被拐走,小男孩被陌生人帶走送到深山裏的故事幼兒園的老師講了十幾遍,媽媽每天都要說一遍,他很懂這個的。
當即又不敢再憋着了,二嬸和奶奶雖然凶,但是是認識的人,他嗷一嗓子就哭出來,努力從柳遇唐懷裏往外掙扎,含糊不清地喊,“救命,我不走、我不走!”
宗二嬸可逮住了,使勁兒扯住柳遇唐的袖口,“你是什麼人,憑什麼抱我們家孩子,你放開他,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