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三章 嫉妒
錦華一直在思考,該怎樣做一個稱職的妻子。
站在擁擠的電車上,聽着幾位太太的閑聊,她攏了攏懷裏抱得一捆英文課本。這是高文軒托她買來的,說是要給子博補習英文用的。子博正是高文軒同小春那個私生子的名字,高文軒不知為何驟然的對那孩子上了心,每日忙回來,總要興緻勃勃的去客房檢查子博的功課。
他經常掛着慈父特有的笑容,錦華分辨不出來高文軒的笑容到底是因為自己肚裏的孩子而開心,還是因為子博對他的言聽計從和尊重而開心,他總笑,笑得她不安。
太太們的談話總是離不開家庭,總是離不開先生,也總是離不開孩子。身旁一個穿藍色織紋暗花棉旗袍的捲毛太太說起了她丈夫的姨奶奶,細長的媚眼裏有幾分恨意,跟她一起的太太們有的同她一致,有的則帶着一點似笑非笑的笑意,還有的則是偷偷的將嘴巴掩藏在手掌后,像是吃食一般,嘴角蠕動。
錦華在一旁不自覺聽了許多,捲毛太太大致是講先生如何花了一個月的工資給姨奶奶買了一個有些分量的珠花,給老母親買了新棉布襖子,給孩子買了鐵罐子的餅乾,卻獨獨的缺了太太。
捲毛太太越說越氣,聲音不自覺的大了起來,引得車上的人頻頻注目。她身旁的太太,有的嫌丟臉子,勸她,她也不停。在電車上的時段里,這位太太還時不時的順手拉着錦華評理,錦華笑笑只稱是,並不多說話,許是那位太太說了太久,見沒幾個安慰她的,便訕訕的閉了嘴,菱形的紅嘴唇有些委屈的擠在一起,嘴角耷拉着,像是的懨爾吧唧的寵物犬。
錦華瞧着捲毛太太,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自己的境遇,她雖說不想再高文軒面前嬌嬌氣氣,雖說想大方一些,可心裏總是埋着股酸氣兒,這股子氣跟毒氣兒似得,令她難受極了,可她又能問高文軒什麼呢,那個孩子再怎麼樣都是他的兒子,那是一根長久燃燒着的香火,他們的親密像是盤旋而起的青煙,熏得她想掉眼淚。
一路上,電車搖搖擺擺中進了站,錦華抱着書,孤零零的下了車,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又不由考慮起了店鋪的事情,她想了很多天,隨後還是拍板,不管高文軒是什麼態度,她都要將店面開起來。
拉了拉身上的大衣,錦華感覺到腿肚有些發涼,她抬臉瞧了瞧,見乳白色的天空上陰沉沉的沒一點晴朗,吁了口氣,準備往家趕,行動間,突然感覺有人在瞧,順着感覺看去,在一棟白牆黑瓦的老房子裏看見了一道閃逝的影子,雖然沒有看清楚是誰,但她卻本能覺得那個人定是非常相熟的,她又不着急走了,仰着臉看了窗檯許久。
“小姑奶奶。”
聽見身後傳來的聲音,錦華一下怔在了原地,因為那聲音聽起來是那樣的熟悉,她忍不住的回頭瞧,當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時,不自覺的捂住了嘴。
她不敢相信,此時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那個斷胳膊,且滿臉髒兮兮的大男孩會是她找了許久的小寬。
仿若被重擊,整個人都站不穩了,她皺着眉頭問道:“小寬?”
雖然這句話是疑問,但錦華心裏也清楚,能叫她小姑奶奶的,除了小寬,還能是誰。
沒說話,眼淚卻先掉下來了。錦華實在是沒想到,自己會這樣的同小寬重逢,找了這麼久,她以為小寬沒了,可竟然,這樣的,命運是這樣的捉弄,讓她找到了。
受了傷的小寬在錦華面前沒有過去日子的生分了,也沒有青年人的戾氣在,像極了在湘西時,對她依賴撒嬌的毛孩子。
“怎麼搞成這樣了?”錦華瞧着小寬空蕩蕩的衣袖,十分的難過,忍不住問:“以後拿不得畫筆了嗎?”
小寬的臉霎時的僵硬了起來,錦華這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的觸到了小寬的傷心事。
小寬過了好久,緩過了神,笑着問道:“小姑奶奶,現在鋪子怎麼樣了?”
他的笑是強擠出來的,嘴巴的一道弧顯得非常生硬,錦華一看便知,越發心疼,但還是笑道:“我準備在租界裏臨一家門面開鋪子呢。”
小寬點點頭:“那就好。”
“回家吧。”嘆了口氣,錦華伸手要去抓小寬的胳膊,小寬扭身瞧見她手上的一摞書,便探手接了過來。
看了看書本的封皮,小寬不由發笑:“小姑奶奶,你現在還需要學習這些課嗎?我記得,我功課還是你幫我輔導呢。”
“走吧。”錦華突然感覺到尷尬,她不曉得該怎樣同小寬說起她與高文軒結婚的事情。
小寬提溜着書,走在外側,恰好將她護在了馬路里側,錦華瞧見小寬的舉動,不自覺的仰起臉看了他一眼。
感受到她的目光,小寬轉過臉,笑了一聲,問道:“同小姑奶奶結婚的是誰?是高大哥嗎?”
錦華頓時紅了臉,她還沒有說什麼,小寬竟然猜出來了,正要說話,卻見小寬對着馬路對面遙遙一指:“小姑奶奶,你瞧,那是不是高大哥?”
順着小寬所指的方向看去,錦華瞧見了笑靨如花的小春,她一身珠光寶氣的挽着高文軒的胳膊,兩個人看起來親親密密的,正要往皮貨店裏去。
“那女人是誰?”小寬的聲音有些陰沉。
錦華有些猶豫,話還沒說出來,卻見小寬突然橫衝直撞的穿過了馬路,從后揪住了高文軒的衣領,
“高寬,你住手!”錦華忍不住想跺腳,也不顧周邊有沒有車便急匆匆的穿了過去。
小寬聽到她的聲音,拳頭頓了一頓,但還是利索的砸在了高文軒的臉上,原本被嚇得花容失色的小春也清醒了過來,她一邊查看高文軒的傷情,一邊忍不住打量小寬,錦華過去時,看見她滿是如有所思的盯着小寬看。
“怎麼樣?”錦華抓住了高文軒的胳膊,仔仔細細的瞧看他的臉,見只是擦皮,心裏舒了一口氣。
只是小寬,頗有誓不罷休的陣勢,指着小春殺氣騰騰的逼問高文軒:“這是誰?”
高文軒面不改色:“親戚。”
“放屁!親戚你摟她腰?小姑奶奶現在可是懷着孩子呢,你別再讓我逮住你,否則我見一次打一次!”小寬冷笑了一聲,對高文軒的回答很是嗤之以鼻,他舉着一隻完好的手,指着高文軒鼻尖罵道。
街上有不少人湊熱鬧似的看了過來,錦華見高文軒變了臉色,急忙扯住了小寬:“今兒你回來了,我們今天就下館子吧,那位是文軒的大嫂,小寬,快問好。”
說著,她幫高文軒拍了拍身上的灰。
“高寬,有意思。他倒是和那小雜種同名同姓。”在氣氛緩和之時,小春的一句話又使得兩個男人的火氣冒了出來。
高文軒的臉色很難看,他抓住了錦華的手,拉在了身旁:“回家吃吧,我開了車出來,車就在附近,你讓小寬跟過來。”
錦華見高文軒態度不咸不淡,又見小寬殺氣騰騰,簡直頭大,家裏一個男人不懂事就算了,兩個都是不懂事的。
同錦華說過話后,高文軒的目光又轉向了小春:“本田先生就在皮貨店裏,要不小春你自個兒過去吧,見了本田先生,就說我這邊有點事情。
小春不情不願的應了一聲,她因為錦華在,所以始終仰着驕傲的腦袋,像只開屏的花孔雀,驕矜的,搖臀扭腰的走進了皮貨店裏。
小春離開后,高文軒目光轉向小寬時柔和了許多,他的眼在小寬的斷胳膊上停留了好一會兒,方才默不作聲的去開車。
只剩下錦華和小寬在,小寬捏着拳頭,有些不甘心的看着高文軒的身影,嘟囔道:“真該再給他兩拳,”
錦華看着小寬孩子氣的模樣不由發笑,笑罷后,搖了搖頭:“這些事情跟你說不清楚,你不要管了,你現在有什麼打算?要是複課,我明天就去找校長說一說。”
“我這胳膊沒了,畫畫怕是持續不下去了,小姑奶奶,你不是打算開店?我幫你看店吧。”
看着小寬誠懇的雙眼,錦華心裏還是有些不是滋味,從前她是想將小寬培養成曾經的高寬的,可現在她越發的將他當成是弟弟看待了。在錦華看來,自毀學業是件不明智的事情,雖說現在是戰爭階段,但她認為小寬還是應該以學業為重。
“店裏的事情我自己想法子,書不管怎樣你得先讀完,我這邊不着急,還有,明天跟我去醫院看看,問問醫生還有沒有什麼挽救的法子。”
小寬靜靜的聽着,末了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他有些猶豫的說:“小姑奶奶,我想去延安。”
“延安?”錦華見高文軒過來,又扭過了臉,同小寬道:“回去再說吧,這件事情我同高文軒商量商量。”
小寬一聽她提高文軒,登時感覺臉上掛不住,不過他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的情緒,先扶她上了車,隨後便在高文軒後車鏡的注視下坐上了後座。
回到家時,李媽便已將桌擺好,小寬先去了淋浴,待他清清爽爽的上了飯桌后,瞧見身旁坐着的少年,不由變了臉色。
飯桌上的氛圍非常的尷尬,錦華曉得是小寬誤解,指着子博介紹道:“這是子博。”
子博起了身,氣派十足的對着小寬行了一禮:“叔叔好。”
小寬看着桌上的飯菜有些食不知味,他目光始終落在錦華和高文軒身上,他的眼前始終浮現的高文軒挽着那痴肥婦人的模樣,這令他在看向錦華時更多了愧疚,他在想,要是他當時留在店裏,小姑奶奶應該就不會嫁給這樣壞的男人。
隔着飯桌,高文軒敏銳的察覺到了小寬的厭惡情緒,他裝作沒看見,給錦華夾了一塊紅燒肉,聲音柔和道:“多吃些。”
錦華對着高文軒笑了笑,實話講,她並沒有沒有胃口,只是為了肚子裏的那團肉才勉強吃些東西。看着子博,她總是想着那些事,想着想着心裏不由煩躁起來。
“我吃飽了,你們吃吧。”錦華一拍桌子起了身,最近她的脾氣控制不住的大。
小寬正心事重重的想些事情,被她這麼一拍桌,登時嚇愣了神,但他怔了一會兒,放下了手上的碗,便有模有樣的也起開了。
少年文博在幾人中,一直都是悶不做聲吃食的那型,所以在小寬離開后,他也起了身,同高文軒道過禮后,便像隱形人一樣悄無聲息的鑽回了自己的屋。
餐桌上只有高文軒一個人孤零零的坐在那裏。
高文軒睜着黑眼珠子,靜靜的看着桌上的飯菜,無奈的搖了搖頭,他瞧了瞧幾人離去的方向,不由自語道:“這些都是老子拼死拼活賺來的,既然你們不吃,那我自己吃。”
高文軒一盤菜接着一盤菜刮,他將桌面上的四道菜吃了乾淨,臨了又喝了一碗小蔥豆腐湯。
在喝完湯后,高文軒不禁覺得,時間慢慢的將他磨礪成為一個人,他不再是那個高家的頑主,儘管這是他不想承認的,但他,卻無法不用食物安慰自己。
打了一個飽嗝,而後慢悠悠的起了身,看着卧室緊閉的房門,高文軒又一屁股坐在了軟踏踏的沙發上,他摸着草綠色的坐墊,點了一支香煙,漫不經心的吞雲吐霧。今天的事情他突然不想解釋了,這些日子他實在疲憊至極,如今還要在自己老婆面前縮着尾巴做人,這令他很難受。
香煙的煙雲一點一點的飄了起來,像極了一縷縷的極細的絲線,高文軒對着卧室浪里浪氣的吐了一口煙圈,恍恍惚惚中,他彷彿看見錦華正摸着肚皮,看着吊頂,心裏面暗罵他。
想着想着,高文軒覺得有些好笑,他們兩個人是一樣的人,所以他清楚錦華一定會這樣做的,就如他曾經在心裏罵過高寬一樣。
事實上,錦華的確在卧室里,摸着肚皮,看着吊頂,心裏暗罵高文軒。
她從前不知道,結婚竟然是這麼累的一件事,高文軒是一匹她掌控不了的野馬,他來去自由,從前是這樣,現在也這樣。這令她開始有一種期盼,期盼孕期快快過去,她恨不得立即就開始自己的事業。家庭,並不是她所想要待着的戰場,她極想回到歡愉的音樂中,極想身着華服,跳一支歡快的舞。
她妒忌,妒忌高文軒對小春的逢迎,對那孩子的好,妒忌的,簡直快要發瘋了,她才不想管那小春會不會同日本男人吹枕頭風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