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 三個月後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三個月後

大雪簌簌而下,世界被白色吞噬,觸眼所及,一切都被籠罩在蒙白中——天是白的,水是白的,就連大山也是白。

一切,白得令人絕望。

村莊是白色世界裏唯一鮮活的存在,但也只是非常細微的鮮活。

村莊裏幾乎都是掙扎在土地之上的窮人,這些窮人們仇視鎮上的富戶,而鎮上的富戶也小心的提防着這些如同餓狼的窮人。

因為租佃關係,這些隱蔽着的仇恨被埋藏在白雪之下,女人們和孩子們對於飢餓的痛苦也埋藏在白雪之下,故而,在村莊的深處,始終的充斥着孩童們對飢餓的“頌音”,“我餓..我餓..”的聲音伴隨着時間的流逝而變得低如蚊鳴,但這種聲音並未消逝,而是,始終的,日復一日的在冬天的村莊上空盤恆,在人耳邊不斷迴響。

這種聲音令人煩躁,厭惡。所以招致了斥責和打罵聲,孩子的哭聲起初也是有的,但到後來也變得非常微弱了,死寂中微弱的哭喊,這便是冬日村莊的鮮活。

此刻距離神農架之行已過三個月之久,在白雪覆蓋下的一戶農莊裏,錦華穿着一件破舊的黑棉襖,身旁是面無血色的高文軒,兩個人縮在四處透風的屋內,相互依偎着取暖。

看着高文軒面無表情的一張臉,錦華低不可聞的嘆了口氣,她怎麼都不能相信高文軒突然就變成了一個傻子。

事情從那次跳崖后說起。

他們被渡沿河水衝來了此地。兩人醒來后便在這村莊附近的河岸了。

錦華是先醒來的那一個,高文軒在她不遠的地方躺着。身上雖然很多淤傷,但除了頭上被石頭打爛的傷口外,並沒有什麼致命的傷口。

錦華以為一切都會好好的,可還是沒有想到,自從高文軒睜開眼,他便誰都不認識了,就連她也不認識,問什麼也都不知道,除了有一點傻力氣外,不愛說話。也不愛動。經常一個人看着太陽發獃,然後吃飯睡覺度過了一整天。

錦華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因為兩人身無分文。她便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暫時的在村子裏住下了。

他們來到村子的時候。尚且還存着一點秋意,錦華多方打聽,帶着高文軒借乘着去鎮上的牛車。將身上僅存着的翡翠首飾出手了,當地的商戶將價錢壓得很低,市價幾百元的東西被壓到了幾個銀元。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的話實在不假。

錦華想同那當鋪掌柜再商量商量價錢,誰料那掌柜聽她口音是外地人,便動見色起意的心思,把人哄騙到了後院,上來就要動手動腳。

因為性子受不得這種委屈,錦華在給了那人一個耳摑子后便帶着高文軒離開了。但錢又是不能不拿的,於是她便又尋了一個商鋪,那狡猾的商人又趁時機將東西價錢壓到了兩枚銀元,錦華同他討價還價,最後以死契九元錢典當了。

量於那點錢實在是不夠路費,考慮下,錦華便帶着高文軒在村子裏暫時的住下。九個錢租了一間屋,添置些生活用具,剩下的便沒有多少了。

村裡人只當她是跟着丈夫過活的小媳婦,但時間漸久后,人們還是發現了高文軒的不正常。

無聊許久的村民在得知高文軒腦袋有問題后,開始變得沸騰——閑嘴的婦人想從她這裏扒得閑言碎語作飯後聊資,色眼的男人則是想從她這裏占些便宜,除此之外,剩下的便是陌生的,面朝水田,敦實而又寡言的勞作者。

這樣的日子,萬不能與城市的生活相比的,與在湘西的生活也不一般。

在湘西的時候,錦華可以說是被蠱婆婆、高寬等人庇護的。

但在這個村莊裏,錦華真切的感覺到了貧窮者對更窮人的鄙夷,對無所事事卻能從田地獲得大量財富的富人的仇恨,對女人的勞役,對金錢的苛索,他們是愚昧的,但在這愚昧中還有一點可愛,他們保留着性格中老實淳樸的一面,遺存着對土地所難言的深切的熱愛。

“啪啪啪”

屋外響起了拍門聲。

錦華攏了攏身上的黑棉襖,看了一眼沒有動靜的高文軒,從床上跳了下來,她走出堂屋時,突然注意到,屋裏的窗紙雖然被重新糊好,但還是不抵凌厲的風雪,又被扯開了一道口子。

她在心裏盤算着要不要將窗子糊好的同時,開了門。

看見來人,錦華有些驚訝。

敲門的是住在隔壁的鰥夫,兩家很少說話,碰了面差不多是擦肩而過,招呼也不曾打過。

“這個...”

錦華微微一笑,按照禮儀將人請進了屋,沖了茶水后奉了上去:“朱先生有什麼事呢?”

那鰥夫一下便紅了臉,有些吶吶,他黑而發紅的皮色上呈現出一點窘迫,待一碗茶變得發冷后,方才放下了手上的碗,不大利索的說道:“其實可以叫我朱老三的,我..能不能向你們借一些糧食。”

錦華還沒有說話,這時候聽見了身後響起的腳步聲,她扭過頭,剛喊了一聲:“文軒,你先別動...”

隨後她又扭過了臉,對朱老三發出拒絕借糧的聲音:“我們並沒有多少存糧,過這個冬天都可能很困難。”

朱老三的臉差不多埋到了地上,他自己也覺得借糧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情,但他掙扎了片刻,還是仰起了臉,追問道:“真的不能借些糧食嗎?”

錦華搖搖頭,家裏的那點糧食想要度過這個冬天是非常困難的,若是借出去,她和高文軒怕是活不了。

“可...可我那三個孩子已經很多天沒有吃過飯了,就連稀粥都沒有喝...”朱老三眼中迸發出絕望的光。他眼睜睜的看着錦華,希圖這個漂亮的女人能有與她外貌相同的心腸。

錦華皺了皺眉,現在不比過去,正是艱難時刻,此時若是將糧食借出去,那是傻子才會幹出的事情。這並不意味着她對朱老三的一家子沒有同情心,可同情心與命相比,與餓肚子的痛苦相比,她還是選擇了後者,搖搖頭:“糧食我們實在沒有。你也知道。我們是剛來這裏的...”

朱老三灰黃的臉上突然變得兇狠起來,錦華將朱老三的神態看在眼裏,心裏一清二楚,朱老三怕是被逼急了。

果不其然。隨後便聽見朱老三罵罵咧咧道:“傻子需要什麼吃食。你這娘們給臉不要臉。快把糧食給我交出來。”

錦華沉了臉:“朱先生沒事就請離開吧!”

朱老三睜着貪婪的眼,眼睛裏冒着凶光,朝着錦華撲了過來。他大抵被飢餓逼到了發狂的地步,話語中有一點抱怨的成分:“憑什麼一個傻子就能有糧食吃,就能有這麼漂亮的老婆,對...你們還有錢喝茶?!”

錦華猜透了朱老三的心思,在他動手之時,便一把抓住了他,按到了牆上,對於這種人她沒有白話的心思,直接將人扭着推出了門。

然而朱老三扒着門框並不願意離開,他的目光依然是兇狠的,兇狠中有一點頹敗,他又像抱怨命運的不公一般嘶吼道:“憑什麼一個傻子都能有糧食吃!”

錦華聽見屋子裏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心裏突然有些不大滋味,她擔心是高文軒聽懂了朱老三的話。

“給你。”

一小袋米不知何時伸到了朱老三和錦華的面前。

錦華順着米袋看過去,瞧見了高文軒骨節分明的手指,瞧見了他淡漠的眼,瞧見他將糧食遞到了朱老三的面前。

那一瞬間,錦華想要說的話無一例外的卡在了喉嚨里,她發怔看着他。

而在這時,朱老三睜着貪婪的廓落落的眼珠子,反應迅速的奪過了米袋,臨走的時候,有些嘲諷的嘟囔了一句:“傻子就是傻子。”

錦華看着朱老三離開,但想要去追,邁出門的時候,被高文軒攔了下來。

看了高文軒半天,錦華由疑惑、氣憤,突然的有些驚喜,她激動的抓住了高文軒的肩膀,睜大了眼,將他從頭到腳檢查了一個遍,問道:“文軒,你知道我是誰嗎?”

朱老三的事情已經在她的心裏被高文軒很有可能恢復的驚喜沖淡了,她巴望的看着高文軒,如果有可能,她恨不得將眼珠子直接黏在高文軒的身上。

等了許久,高文軒始終沒有說出一句話,他漠然的眼又變的模糊而又渙散了,錦華聽見他口中冷冰冰的吐出了幾個字:“你是誰?”

“我...”錦華扒着門框的手放了下來,默默的關上了門,這時候,她什麼話又都說不出來了。

她想到跳崖前高文軒對她所說的那一番話,心想:正如跳崖前他所說的,他真就成了她的一個大麻煩,而她卻沒有丟下他的決心。

高文軒迷惘的眼中有了更深的疑惑,錦華要走,卻被他拽了一個滿懷,他貼近了她的臉,又問道:“我是誰?”

“你是高文軒。”錦華看着他,有幾分心酸,但還是回答了。

高文軒聽到回答后,眼中一閃,有一半的澄明,一半的困惑,他用一種好奇的口氣追問:“高文軒是誰?”

“高文軒是你。”錦華不厭其煩的再次回答。

“那高文軒是我,你又是誰?”他的臉湊了過來,那張面孔依然是英俊的,但卻與往日給人的感覺不同,如果說過去的他是黑夜的話,那現在就像是一張白紙。

“我是榮錦華。”錦華瞧了他半刻,回答道。

高文軒這一次歪了腦袋,看了錦華有很久,突然的微笑起來,他說:“我記得這個名字,原來你就是榮錦華。”

他話音方落,錦華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突然的想要大哭一場,三個月來,她從來都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脆弱,即便和那些商人。那些多嘴的婦人鬥智斗勇,她也一直是優雅得體的。

“那你是我的妻子嗎?”

錦華在他隨後的話里怔住,愣神的時間裏,只見他抬手將她臉上的淚抹了乾淨,他又說:“我只記得榮錦華是我的妻子。”

錦華突然的迷糊了,她在這一刻,分不清高文軒究竟是傻了還是失憶了,若說他是失憶了,可他的思維動作又非常不正常,如果說他是傻了的話,他卻又如此深切的記得她,還有他方才面對着朱老三的表情,那分明又不是傻子的表情。

“文軒,你還記得高家嗎?記得蘇珊嗎?記得高寬嗎?”錦華不甘心的想要試一試,看高文軒的狀況應該是時好時壞,如果他都還知道過去的事情的話,那麼他應該會在短時期內逐漸的回復的。

高文軒困惑的看着錦華的臉,沒有說話,搖了搖頭。

錦華有些失望,她瞧了高文軒一眼,擺了擺手:“天晚了,去睡吧。”

高文軒拉住了她的手:“我們一起。”

錦華微微一笑,放開了他的手:“我去看看我們還有多少吃的,你方才給那個朱老三的實在是太多了。”

高文軒沒有說話,錦華瞧見他垂着腦袋,像是悶悶不樂的孩童一般,由於不能確定他究竟是不是傻了,所以也不能確定他的難過是不是聽懂了自己的話。

“文軒,不妨事的,我們可以過下去的,我過些日子去鎮上看看,找些活計。”

高文軒在她說話的時候猛然的抬起了頭,猝不及防的抓住了她的手腕,迷茫的眼中全然是困惑和抱歉,他看着她,許久許久,低沉的聲音從嗓子裏擠了出來:“錦華,我...”

錦華等着他的后話,卻見他在此刻抱住了頭,很痛苦的蹲在了地上,額頭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虛汗,虛弱的讓人心疼。

“對不起。”

在錦華向他伸手的時候,他如同一隻發狂的獸,一掌拍開了她的手,他蜷縮在牆皮斑駁的牆腳,抱着頭,看起來真的像一個傻子。

錦華想要將他撈起來,卻始終被他所躲避着,錦華無可奈何的同時有些困惑,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刺激到了他,也不知道這樣的生活她到底能夠堅持多久。

上海灘是遲早要回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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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繡榮華亂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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