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阿多尼斯只是為了寬撫冥王頗顯憂慮的心才鬆口的,不料對方執行起來,遠比他想像的要誇張得多。
譬如……當他一覺醒來,身下卻不是床榻的觸感,而是透着股古怪的空軟,就像因弒父而不得不變成鳥兒來躲避墨加拉王追殺的斯庫拉一樣,身體輕盈許多,讓他猛地一驚,睜開了眼睛。
耳畔傳來猶如細雨墜落在林間枯葉上的窸窣聲,鼻端是淡淡的怡人香氣,映入眼帘的不是往日刻着繁複浮雕的天花板,仍是一片漆黑,只有強到稍嫌刺眼的光從側面照來。
這是哪裏?
他撐着上身想坐起來,結果底下空空的沒有半點實感,他不算用力的一下反倒令他失去了平衡,狼狽地差點往後摔下去,就被一個寬大而溫暖的東西,準確地隔着層軟布托住了。
“醒了?”
有衣物的阻隔,這道熟悉的聲音顯得蒙蒙的,阿多尼斯捧着頭,一臉茫然地坐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這是冥王袍袖裏的景象。
那先前的就不是雨聲,而是筆尖摩擦紙張的細微聲響了。
不對……
植物神頭疼欲裂,揉了揉眉心。
正常來說,他是不可能進得來這麼狹小的地方的,要麼是袖內的空間變大了,要麼是他變小了。
從方才及時托住他,現在也沒撤走的手掌大小來看,縮水的無疑是他。
那自己這奇妙的狀態,絕對是哈迪斯的傑作了。
阿多尼斯深深地嘆了口氣,憋氣地不願理睬再怎麼以擔心做借口解釋,做法也顯得極端過頭的哈迪斯關切的問詢,小心翼翼地揪着身邊的衣料,一點點往出口爬去。
哈迪斯的手也默默地跟着移動,確保能托住他。
正在彙報情況的達拿都斯見陛下臉上那萬年不變的表情忽地有了變化,旋即垂眸,低低地說了句什麼,就往微微抬起的右袖裏看去。
怎麼了?
不光是他停了下來,連原本半閉着眼,準備等兄長發言完畢才開口的修普諾斯不禁掀起了眼瞼,目光不受控制地往那處瞟去。
下一刻便看到——
一個頂着柔滑發亮的墨綠色長發的小腦袋,倏地從本該空無一物的袍袖裏冒了出來,上面還開了朵需要眯起眼才能看見的雪白色小花。
“……”
當他們驚奇的目光不經意地和那雙璨麗含珠,泛着淡淡水光的,卻比上次見到的要小了許多倍的黑眸對上時,被冥王難掩愛憐地捧在掌心裏的植物神頓時渾身一僵,匆匆地別過頭去,而侍奉冥王的雙子神腦海中則是一片空白。
“你怎麼把我變成這樣,還擅自帶到議事廳這裏來。”雖然清楚哈迪斯不會讓他掉下去,阿多尼斯仍本能地有些不安,又感受到死神和睡神兄弟的灼灼目光,簡直不自在到了極點。他用那小小的手一邊緊緊抓住掌心的薄繭來獲得一些安全感,一邊壓低了聲音抱怨道:“快把我變回去。”
哈迪斯微微眯起了狹長的眼,目不轉睛地盯着被自己親手變小的愛人欣賞了好一會兒,才慢條斯理地把他放在桌上事先就準備好的軟墊上,小籃是用深色的黃楊木製的,還有薄荷葉的清香——離冥王批閱公文的紙張只有極短的距離,又用一根指頭輕輕地幫植物神理了理那幾縷被睡得略顯蓬亂的髮絲,然後回答:“再等一下,神力就會自動解除了。而且我帶你來的時候,你也沒有反對。”
“那是因為當時的我還沒醒來!”聽了狡辯的阿多尼斯皺了皺眉,兩隻手一起才努力拍開了在腦袋上不斷作亂,害他險些摔倒的指頭,越發覺得哈迪斯分明就是故意騙他答應,然後趁機捉弄他:“不能現在就解除嗎?”
哈迪斯毫不猶豫道:“不能。”
對能一本正經地惡作劇的冥王所說的話,阿多尼斯現在是半點都不會信的,面上卻只微微笑着說:“那就送我回去好了。”
哈迪斯拒絕:“不安全。”
阿多尼斯:“你放心不下的話,再增派幾個侍衛給我吧。”
哈迪斯輕飄飄地迴避了這個問題,轉而許諾道:“工作結束陪你去花園,現在聽話。”
阿多尼斯好氣又好笑:“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哦?”哈迪斯敷衍地應着,乾脆變了一顆小巧玲瓏的石榴出來,恰恰夠阿多尼斯捧在懷裏,就像精緻華麗的玩偶多了個小配飾一樣。
“我可不是玩具。”
阿多尼斯對這種沒有生命的假物是半點興趣都沒有的,毫不留情地把它順手一丟,然後踩在墊子上,踮起腳來抱住比他還高的那根筆桿,奮力往反方向掰去。
這樣一來,就能讓哈迪斯沒法繼續寫東西,他就可以繼續跟耍賴的冥王交涉了:“你一定清楚,過多的擔憂和太寬心的放縱一樣,都是會造成損害的舉動。我既不是柔弱無能,需要保護的雛鳥,戒備森嚴的宮殿也不是岌岌可危的鳥巢。你已將我變成這副微小的模樣,就不必多此一舉地將我帶在身邊,只需找個地方讓我自行躲藏就好。”
“是嗎。”
植物神不知道的是,這一連串動作實在可愛到不行,還正中了怕惹惱他,才好不容易忍住想逗他的心哈迪斯的下懷。
冥王不動聲色地微微揚了唇角,以恰到好處的力度和阿多尼斯對抗着,饒有興緻地看植物神使勁使得周身發抖。
這時獃滯狀態的兩位部下也回過神來了,一貫對誘惑得英明的陛下落入愛的網羅的植物神全無好感的達拿都斯,此時眼神就跟生了根一樣,怎麼也無法從這變得只有丁點大,卻可愛得讓他都不由得蠢蠢欲動的小小隻的冥後身上移開。
阿多尼斯一開始只假裝不知,到後來着實忽略不了那道過分火熱的視線,唯有默默地鬆開了懷裏的筆桿,回過頭來,強忍着尷尬,嘗試着沖他們善意地笑笑:“抱歉,請不要在意我。”
達拿都斯:“噢。噢噢噢。”
死神混亂地回答着,渾渾噩噩地也不知道接下來跟陛下應答了什麼,就稀里糊塗地得到首肯,和兄弟一起離開了。
也讓他沒有注意到,陛下意味深長的目光一直跟着他,直到死神那心事重重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中,才緩緩地移開了。
一出殿門,修普諾斯就瞬間一閃身,離他足有十步遠。
“我的兄弟,你這是怎麼了?”達拿都斯就像剛從魔咒里掙脫一樣,語氣中帶了點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局促,甚至都無心去計較睡神詭異的反應,向來蒼白得沒有半點血色的臉龐此刻更是一片通紅:“你一向機警睿智,快幫我判斷,這份來得莫名的心神不寧,究竟是不慎踏入了那操縱着卑鄙金箭、詭計多端的厄洛斯的陷阱,還是遭了銳勾上魚餌的暗算,怎麼會叫我的手像火一般熱,還不聽使喚地想去碰觸那美麗又危險的——”
修普諾斯忍無可忍地打斷了他:“你可知道那些心思就像敲打鐘壁的鈴舌一樣,早把足以置你於死地的理由廣而告之了。我們生來擁有漫長的生命,你若不是打定主意要在悲慘中渡過接下來的日子,就受起那些可怕的念頭來。”
達拿都斯聽得雲裏霧裏:“你怎麼突然說出這麼沒頭沒腦的話來?
修普諾斯見他直到現在還完全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果斷決定明哲保身,暫時遠離這即將被因表達出不合時宜的好感而大禍臨頭的兄弟,只最後一次提醒道:“新婚燕爾的夫婦再怎麼恩愛親密,如膠似漆,都是再合情合理不過的了,也輪不到我們置喙。假如你還有一絲之前拿來夸夸其談過的自制力的話,就不會闖下彌天大禍了。”
看在過去都兢兢業業,是器重的親信的份上,陛下大概只會略施小懲……吧。
不太確定地想着,睡神身影一晃,就從瞠目結舌的死神面前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