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這來得毫無預兆的吻,令阿多尼斯徹底僵硬了。

這真的是冥王?

輕佻風流的神王就在一旁,臉色忽而沉如被水浸透的灰土,又忽而懊喪似被奪了口中之食的虎獸,如同奪走了伊麗絲的彩虹神職般繽紛多彩,最後定格在了一個詭異的平衡上。

若不是這樣,阿多尼斯怕要堅信做出這輕莽唐突的舉動的,是勤而不懈地偷情的宙斯經改頭換面在作祟,而非出自一向沉默寡言、又極其刻板的哈迪斯的真實意願。

傷痕纍纍的冥石榴滾落在地,他本能地驅使神力來將它的傷勢治癒,又不由得朦朦朧朧地想:那該死的瘋病果然是會傳染的。

……竟連最自製的睿智也難逃過一劫。

泉眼裏冒出的汨汨清流依舊穿梭在熟知的落葉木叢里,求偶的雄孔雀還精神飽滿地跳着優雅的舞蹈,懸於樹梢的累累果實向嬌俏的蝴蝶傾吐甜言軟語,易燃的硫磺仍與滾燙的岩漿一同蠢蠢欲動,日復一日地肩扛蒼穹的重量的阿特拉斯還在鬱郁嘆息,由赫拉的乳汁構成的銀河在白日也熠熠不衰。

值得欣賞的一切彷彿不再被璀璨的陽光帶着折射入銀霜般剔透的晶瞳,不論是細碎的鳥語、淙淙的淌動、風吹過淺紫色的樹葉發出的沙沙聲、亦或是心智如幼童的精靈的低吟淺唱,還有頭戴花冠的寧芙們羞怯的喃喃低語,悠揚的笛聲——都一起成了被水暈走的字跡、淪為似是而非的墨團。

正如這不幸的紙張一樣模糊不堪,神魂上存在的緊密的聯繫像被烤軟了的蜜蠟和香膏,最後隨着湖面上漾起的波紋一圈圈地遠去了。

阿多尼斯很快就不再有心思去在意圍觀者的感受了,冥王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他的掙扎反抗,眼疾手快地將一手放置在了他的腦後,另一手硬如鐵鉗、將他的手腕一起捏着反制在了身後,不僅瓦解了要退開的企圖,還迫使兩人間的距離被再次縮短。

唇與唇的美好貼合,是能與尚未綻放的蓓蕾的每一枚花瓣比擬的親密無間,又浪漫如孤獨的寒冰邂逅了淅淅瀝瀝的雨水,空心的鼓被精巧的槌大力地撞動心弦,凍裂的皮膚被熱氣蒸騰的溫水呵護,身心都舒暢得似乎被可口的葡萄酒替了腥臭的血。

寧芙們愛慕他,卻是連接近都會自慚形穢;阿芙洛狄特糾纏他,卻被無數次冷淡地推開;最膽大包天的晚風險些得逞,卻又因冥王的突然到來功虧一簣。

漂亮的嘴上噙着的蜜糖被同樣生澀的蜜蜂劫掠,這吻深得能將呼吸都催得急促,阿多尼斯困惑至極地半垂着眼帘,恍惚的烏黑直直對上了那一雙深邃而晶亮的翡翠,內里藏着在雪原上跳躍的晨暉,那是讓他頭暈目眩的窒息,又隱約是靈魂也要被生生吸進深不可測的漩渦。

就在他被禁錮得難受,又對擺脫這困境感到無能為力,還心心念念着那顆不知掉去哪裏的冥石榴時,幾顆飽溢汁水的石榴籽被舌尖笨拙地抵着送了進去,鬼鬼祟祟地避開了柔舌,迅速滑下愕然的咽喉。

“……”

夾着微酸的甜在口腔里如拍打在礁石上的浪花般碎成水霧,當即擴散開來,再遲鈍的味覺也能將它嘗到。比這更早一步的,是石榴籽侵入溫熱口腔時帶來的涼意,像一柄擊穿幻覺的巨錘,叫始料未及的阿多尼斯瞬間清醒過來,幾乎是被動咽下的下一瞬,便震怒地睜大了眼——

但已經太遲了。

哈迪斯雖達成了目的,卻沒有立刻放開阿多尼斯。

原本只是順應本能的一時興起,現在卻演變成一發不可收拾的局勢了……冥王面無表情地思忖着,不過這種不受控制的感覺,倒不見得是面目可憎的,甚至頗有幾分叫他想沉醉其中的魅力。

宙斯再看不下去了,痛心疾首地攥着雷霆神杖,字字鏗鏘:“確實!按照命運的規定,你有按心意收服下屬的權利,可這般無情的強行安排,又與將愜意的游魚從澄澈的溪水中挪到陰冷的冰湖有什麼區別?銅碑上的軌跡本不是如此刻下的,你偏偏要拿起石塊,在上頭留下不被真實所樂見的划痕。欺凌一個脾氣和軟的人並不難,正如踐踏一朵嬌嫩的花,可一旦在纖細的腳踝上拴上青銅的鏈子,他就無法再像從前一樣輕盈地跳躍,叫人迷戀的美也從此煙消雲散。”

“兄長呀,”他呼籲:“你那如白晝般叫微小的罪惡都無處遁形的嚴明,那似磐石般不為情緒產生任何偏移的公正,那燃起永恆燭光來安撫亡魂的無私,那值得用華詞美句去歌頌讚美的理智,那無論尊卑都一視同仁地審判罪愆的律法呢?”

冥王似是這才意識到他的存在,不悅地蹙着眉,略帶不舍地結束了這個親吻后,順手將隱身頭盔套在頰生紅暈,正輕輕喘息的阿多尼斯頭上,不叫他此時的容貌被心懷不軌的宙斯窺見。

這才微微側過眼來,聲線沉沉地以一個極罕有的長句來做回復——

“你的墨提斯、忒彌斯、歐律諾墨、摩涅莫緒涅、勒托、邁亞在哪,它們就在哪。”

說完,表面淡然自若、實則愉悅輕快的哈迪斯將植物神穩穩地扣在懷裏,另一條空閑的手臂從容不迫地揮起權杖,往地上打去一道凌厲神光,駕輕就熟地開啟了一道比方才的要寬闊得多的入口。

冥王就這麼突然地決定要立即啟程回那清凈不絮的冥府,宙斯會感到難以置信,神駿的黑馬卻從不會無禮地去質疑。低奢的黑色車輿悄然出現,它們恭恭敬敬地俯着大腦袋,迎接尊敬的陛下,並迫不及待地撒開四蹄,無聲無息地往更熟悉的下界跑去。

阿多尼斯在倉促下,只來得及帶走那顆差點被車輪碾扁的石榴。

不說宙斯醞釀的一腔陰謀都被哈迪斯難以捉摸的怪異應對化作泡影,深深地迷戀着阿芙洛狄特的嬌妍倨傲的阿瑞斯正暴跳如雷,這位尚武的神祗,二話不說地就握起被過往敵人的鮮血沖刷得鋥亮泛紅的銅矛,準備駕着北風女神的子嗣們拉動的四輪馬車,徑直這麼闖入那無人敢去的地方,叫戕戮廝殺把獨善其身的冥土攪得天翻地覆。

“有勇無謀的莽夫,你若是精力太過旺盛,倒不如將這位本性畢露的嬌妻交還她真正的丈夫,而不是越俎代庖地義憤填膺。”將接下來的事情交給黃昏女神赫斯珀瑞斯,身披夜露而歸的光明神阿波羅從屬神口中得知了趣聞,又湊巧撞見了一向跟他不和、此時怒髮衝冠的阿瑞斯,便帶着惡意地朗聲揶揄:“你盔甲上的翎已暗紅髮黑,為何不以新鷹的羽來更替?哈哈,或許是戰神忙於學習跳舞嬉鬧,卻荒廢了箭矢,讓不甘寂寞的銹斑把閑置的它們吞食,叫被拋棄的駿馬都樂與懶散的牛羊作伴。”

阿瑞斯被他三兩下激得暴跳如雷,可惜太過不善言辭,吃了多次虧的他心知自己即便再怒氣沖腦也措不起有力的還擊,倒極可能被阿波羅揪住話柄嘲諷,索性就揮起兵戈,直接刺去。

只是阿波羅的敏捷絲毫不亞於他,從容避開后,又唯恐阿瑞斯不氣急敗壞地繼續貶損:“看啊,這肝火熾盛卻可憐得不到紓解,這忠誠的愛慕卻被得不到名正言順的丈夫之名做回報,作為愛神麾下最忠心耿耿的寵奴,你馬上又要不惜性命地演繹一個愚蠢的角色,僅僅是因為親吻過那濫情的紅唇。”

阿瑞斯氣得雙眼通紅,連先前叫他憤怒不已的冥府之主都被暫時拋在了腦後,轉而專心致志地對付起刻意激怒自己的阿波羅來。

眼見着同樣擅長以戰車作戰的兩位神祗就要搏鬥起來,正要去巡視靜謐夜空的月神阿爾忒彌斯頓了頓,懶洋洋地開口建議:“矯勇的獵犬不會因多管閑事地逮了只肥美的鼯鼠便得到嘉獎,司掌殺戮與破壞的神祗也不會因戰勝了光明神而被他人稱讚,要想證明誰的勇氣與謀略要更勝一籌,比起雙方都不擅長的近身搏鬥,倒不如以誰能從那森冷可畏、實力又深不可測的冥王手下取得他最重視的寶物來做一場競爭。”

阿波羅表示不滿:“光明與黑暗互為剋星,正如絕望與希望那般敵視彼此,是不可並立的存在,這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了。哪怕我再被自負給蒙蔽了雙眼的判斷,又怎會痴蠢地以為自己會敵得過冥帝神力的強廣浩瀚?這前提未免太過苛刻,畢竟殺戮與亡魂的性質要貼近得多。”

阿瑞斯不耐煩地哼了一聲,他倒不是對這競賽熱衷,而想急不可耐地想去冥府擰斷那身為禍首的阿多尼斯的脖頸,好為受辱的情人復仇。若真能成功,對不可一世的冥王定然也是偌大的打擊。

阿爾忒彌斯聳聳肩,她原本打着的就是叫兄長知難而退的主意——省得他再招惹嘴上笨拙、心胸卻十分狹隘的阿瑞斯,孰料還不待她再說點什麼,阿波羅轉念一想,莫名其妙地就改了主意,輕笑說:“罷了,若對狩獵條件太斤斤計較,又會叫那擅長避戰的兔子光明正大地得了逃脫的借口,我雖不見得有戰神的赫赫威名,也有一張挽得開的銀弓和不具迷惑的愛情魔力的金箭,來吧我的對手!阿瑞斯,這回不管是誰勝誰負,各憑手段的結果都像清澈見底的河灘上躺着的黃金般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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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神話]阿多尼斯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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