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聞着焦糊的肉味,阿芙洛狄特饒是被狂熱的迷戀沖昏了頭腦,也不會在手無寸鐵的情況下捋虎鬚,再不敢興起擄走阿多尼斯的念頭。她慌慌張張地化為一隻平凡無奇的鷺鷥,毫無儀態可言地往那道敞開的岩縫飛竄而去。

——且幸運地沒有受到對方的阻攔。

哈迪斯微微抬眼,不甚在意地瞥了那落荒而逃的巨鳥一眼,始終是面無表情的模樣,並沒有趕盡殺絕,甚至也不去查看赫爾墨斯的狀態,而是將目光的焦點重新放回了丰神俊秀的植物神身上。

察覺到這道灼灼的視線,阿多尼斯心裏一緊,偷偷地收起剛才試圖撥好被折騰得凌亂不堪的頭髮的手,行了個標準的問候禮:“陛下。”

光明神阿波羅照例巡視着天空,陽光揮灑,似流水般傾瀉而下,幽暗的冥土此次也未能倖免,其中便有幾道朦朧的光影,好奇地落在了周身永遠有黑暗的死氣縈繞,不怒而威的冥王身上。

蒼白到透着陰鬱的英俊五官,現在就像被鍍了層溫暖色彩的完美石膏像,震懾力分毫沒有削減,卻少了會叫人感到陰森排斥的窒息感,多了難能可貴的微渺柔和。

刺眼的光亮的照射叫阿多尼斯眯起了眼,有些恍神。

明明離開外界才是近一個月裏發生的事,他卻有種隔世的錯覺。

“嗯。”

黑暗世界的唯一君主隨口應着,目光不離這在日光下越發美得像幅畫的少年,指節分明的手自如地駕着四匹黑馬拉拽的馬車,車輪渾不在意地碾過了地上那隻奄奄一息的焦炭雞。

“啊……”

好不容易睜開了眼的赫爾墨斯意識模糊地痛呼了一聲,又昏死過去了。

他很快就來到了阿多尼斯的面前。

阿多尼斯本能地不願與那雙晦暗莫深的綠眼對上,便搶先一步垂下了眼來保留這份平靜,下一刻,耳畔便響起了淡淡的詢問:“為什麼隨意行動。”

——隨意行動?

他聽了這句似是質問的話,心裏不禁閃過一抹困惑,一邊揣測着冥王的語調里是否包含怒氣,一邊思索着那句命令的真實含義,表面倒是半點不顯,微微笑着說:“請容我為誤解致歉。”

看來‘將愛麗舍和它連接起來’里的‘它’,指的並不是他此時此刻站立的位置了。

哈迪斯不置可否地沉默片刻,並沒有追究這細枝末節,徑直向他伸出了手,不含任何感情地命令道:“上來。”

不料他會如此降尊紆貴,阿多尼斯愣了愣,不禁有些受寵若驚:“是。”

本以為冥王的手會如其性情一般冰涼,在肌膚相貼的時候,他才發現這個猜想錯得有多厲害。

十指修長有力,指腹上則因常年練武有層細繭,可手心的溫度,卻是滾燙的。

阿多尼斯兀自胡思亂想着,殊不知癱着臉的哈迪斯,也在一本正經地評價着手感。

——很是細膩軟滑。

不費吹灰之力地將阿多尼斯拽上了馬車,他似是發覺了對方的走神,不滿地把握着的力度微微加大,植物神吃痛地蹙了蹙眉,不假思索地就將手抽回了。

“請問,現在是去哪裏?”

這不像是要修補岩縫的架勢,阿多尼斯觀察了會,決定還是直接問出來,再不好自己胡猜了。

哈迪斯不着痕迹地揚了揚唇角,眉眼卻仍是一派冷肅,沉聲道:“去讓急不可待的蠢物得償夙願。”

——不知輕重地闖下彌天大禍的禍首,不想死也得死。

阿多尼斯登時就明白了這輕描淡寫下的真實意思,不過,他不是無法理解疆土的上空被擾得一團糟的冥王的憤怒,只是不清楚非要帶上他的原因。

由於對喜怒莫測的王者抱有的感官很是微妙,從對方身上釋放出來的壓迫感又無所不在,他本能地往邊上退了退,修長筆挺的雙腿謹慎地選擇曲着膝彎,哪怕姿勢彆扭得不太舒服,也還是想離遠一點。

只是這沉默很快就保持不下去了。

“陛下,”眼見着樂顛顛的黑馬繞着綠林一帶像沒頭蒼蠅似的兜兜轉轉,握着韁繩的冥王卻一直一言不發,方向感極佳的植物神躊躇再三,即使很不願懷疑對方的判斷力,也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極盡委婉地建議:“還請聽我一言。如果走反方向的話,或許離門口會更近一些。”

哈迪斯:“……”

黑色馬車的主人頓了一頓,抽出了雙叉戟,默默往在他暗示下繞遠路來另類兜風的黑馬們疾馳的前方一點,只見上空那千瘡百孔的岩穹便回應般綻裂開來,黑霾的線縷自行匯聚成構架恢宏的階梯,溫順地打開一條直通外界的路,好叫黑馬們雄赳赳地踏上去。

偷瞄了眼冥王若無其事的冷漠側臉,他仍一頭霧水。

明明有更簡單快捷,又穩妥可靠的方法,為什麼剛才棄之不用,非要費時間在附近徘徊?

阿多尼斯百思不得其解,最後唯有感嘆陛下的想法果然叫人難以琢磨。

冥王的馬車駛出冥府之際,阿芙洛狄特逃回了熟悉的愛神殿,當在半路上就恢復了原形的她出現在侍女們的眼前時,狀態是前所未有的狼狽——衣衫凌亂,髮絲亂舞,豐滿飽脹的胸脯隨急促的呼吸劇烈起伏,涔涔的汗珠覆蓋似雪的肌膚,裹着薄紗長裙的身軀已完全被冷汗浸濕,被情人視作超群珍寶的碧綠眼眸里是滿滿一汪的惶惶不安。

“厄洛斯!”

她大喊了聲。

“母神?”在寢室里的厄洛斯聽到了外頭的大動靜,不解地扇着雪白的小翅膀,像蜜蜂似地繞着粗大的柱子飛了一圈,從幔帳后探出頭來,結果大驚失色:“天吶!”

阿芙洛狄特看到愛子混雜了焦急關切的神情后,才有了逃出生天的真實感,話也顧不得說,第一時間虛軟地癱坐在躺椅上。

她以手覆額,另一手着急地解開顯得緊仄的領口,好好地喘上幾口氣,酥胸袒露也不在意。

厄洛斯趔趔趄趄地飛到她身前,連膝蓋磕碰到桌椅也無知無覺,捏着小弓的指頭都在發抖,怒不可遏道:“是哪位無禮之徒叫美的化身如此狼狽,又是哪只頑劣的斑鳩啄亂了你的頭髮,那是被沙子迷了眼的狂妄,是註定被複仇的烈焰焚燒殆盡的引線。快呀,我深愛的母神,說出那可惡的冒犯者的姓名,不管上天入地,我都誓死叫他嘗嘗被折辱的滋味。”

阿芙洛狄特搖搖頭,支吾了下,說:“我的兒呀,生者的手指再靈活,也碰觸不了死去的蝴蝶的魂魄,絕望的領域是生機煥發永遠不想接近的荒蕪。生命是瞬間盛放的璀璨,死亡才是永恆持續的沉寂,那叫我無可奈何的強者,正是無限接近黑暗,以白楊枝譜寫死亡的冥府之主。連無所不能的神王陛下都不得不避其鋒芒,因愛情的力量薄弱而不被尊敬的我們,又怎能那麼天真地去挑釁?”

她沒說出口的是,導致這場莫大驚嚇的根本原因,畢竟還是擅自進入地府還想擄人的自己理虧在先,若叫同樣覬覦阿多尼斯的宙斯主持公道,也斷然不會有偏向她的決定出現的。

厄洛斯何等聰慧,轉念一想就把被隱瞞的內容給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可這不妨礙他仍舊對母神的受辱憤怒不已,不肯就此放棄,而是不服氣道:“就算愛與美的影響力日益減輕,那也不是威權被輕蔑的理由。愛是智者的特權,愛是你仁慈的賜予,愛是洶湧澎湃的浪濤,愛是席捲一切的凜冽狂風,愛是值得銘記的曼妙旋律。冥王統治的亡魂也曾是被愛情俘獲的人,但凡那可憐的腦袋沒被掏空,便會保留一份情感,便是隱性的信徒,可為我們所利用,擴大統治的領域。”

阿芙洛狄特聽得略微心動,但這份被實現的概率十分渺茫的憧憬不足以叫她行動起來,只是突然又想起了什麼,忙不迭地摟過他來,軟聲問:“我的愛兒厄洛斯呀,有件事情不得不問你一問。”

厄洛斯尚沉浸在‘射傻冥王,腳踏冥土’的豪情壯志中,並不提防:“母神,是什麼?”

她專註地盯着他與自己如出一轍的藍色眼眸,一字一句地,很是鄭重其事:“那叫愛意消失不見,讓恨意着床萌芽的鉛箭啊,你可曾射到過阿多尼斯的身上?”

厄洛斯:“……”

話題怎麼瞬間飛那麼遠了?

他這一瞬的遲疑卻叫阿芙洛狄特產生了誤會,她美眸一亮,再次追問道:“果真有過?”

“沒有。”厄洛斯意興闌珊地否認了,難掩失望地撅了噘嘴。

母神都被欺辱到這個程度了,怎麼還只惦記着逐色。

阿芙洛狄特發自內心地卻不願接受這個答案,只將厄洛斯此時欲言又止的反感當做是怕被責罰的心虛,因而編織出一個謊言來。她露出個興味的笑弧來,也不纏着有些鬧脾氣的愛子問了,一顆恨不得寄在植物神身上的心像嗅到春天氣息的百靈鳥似的騰跳不已,雀躍非常。

阿多尼斯啊……每當念着這叫她甜蜜又苦澀的名字,眼前就會自動浮現那冰霜般無情疏離的俊美面容。

他一定是被射了激發厭憎的鉛箭,才會對魅力非凡的她不假辭色的!

阿芙洛狄特凡是想到的事便一定要去辦好,恢復了信心十足的狀態的她坐回了舒適的寶座,立馬就開始盤算着,該怎樣向愛子借來觸發愛情的金箭一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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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神話]阿多尼斯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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