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負責帶路的死神達拿都斯彬彬有禮,態度看似恭敬得無可挑剔,內心卻是寫滿了不以為意的。

神王宙斯的心思,則早飛到了如何充分利用兄長對那美貌的阿多尼斯的感情來替自己謀利上,理所當然地冷落了臉色越發難看的妻子赫拉。

這心思迥異的三人草草地遊覽了一番塔爾塔洛斯的外圍,連提坦的面都沒見着,心不在此的宙斯便迫不及待地提早離去。

“為汲汲於名的奔走生命盡心儘力地降下死亡陰影的達拿都斯啊,”臨走前,神王漫不經心地褒獎道:“你的殘酷並非出於暴虐,剛正不阿亦值得嘉獎,正如去除腐肉需要鋒利的刀刃,你割下人們發縷以帶走其魂魄的用意是終結纏綿病榻者的啼哭,是叫善良者收到他們勤懇的獎賞,領面目可憎、惡貫滿盈的瀆神者接受永恆苦難的懲罰的忠誠使者,也唯有鐵石般的心腸,才能叫惡徒感到恐懼,無法再濺潑邪惡的毒汁。”

達拿都斯扯了扯嘴角,低眉順眼:“謝神王陛下。”

死神帶着男性冷硬特點的英俊輪廓顯然勾不起宙斯的饞蟲,他的胃口已經被那反覆策劃都無法得手的美麗的植物神給牢牢吊起了,以鼻音輕嗯了一聲,攜着橫眉冷目的赫拉離去。

不過……

總覺得好像忘記了什麼。

死神打了個哈欠,終究沒能捕捉到足夠多的細節,不甚在意地放棄了繼續探究下去,直接回去復命了。

此時的阿多尼斯,也未能逃過以茫然編織的圈套。

方才那位任誰都捉摸不透的冥王,在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後,毫無預兆地開口,將一切與冥界植物相關的神職都悉數地賜給了他——連半句解釋都沒有。

蘊能澎湃的暗冥神力隨着冥府之主的念誦瘋狂地湧入了身體,燙得幾乎快要融化四肢百骸,擴開了原本偏窄的精髓,新的神格溫柔地敞開懷抱、與舊的核心融為一體。

不過眨眼功夫,阿多尼斯便神力大漲,從連邁上奧林匹斯山都沒有資格的低階神,一躍晉陞為可擔任主神們的屬神的中階神,而且冥府的權限也正式向他開放。

這意味着,他以後就能光明正大地在冥土上讓植物依照自己心意的那般生根發芽、茁壯成長和開花結果了。

需要微動神念,就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冥土上生長的所有植物的狀態和思維,它們本就對他有着懵懂的好感和信賴,在被大刀闊斧地消除最後一絲隔閡后,如今更是只剩下純然的親切和依戀,連身為冥王聖物、地位超然的水仙花和孤高的白楊,都不再與本性對抗,親昵地向他軟語問好。

就像突然被撒開了一張繁密的蛛網,叫人眼花繚亂,卻又縷縷分清,不顯雜亂,更不必向以前那樣,刻意去接近和碰觸才能聽清綠色生靈的話語。

問題是連對神王都懶得搭理,施以冷言冷語的冥王,為什麼要這麼慷慨地對待一個無足掛齒的擅闖者?

“將愛麗舍與它連接起來。”

不待他從強烈的莫名其妙感里清醒,拋下這一句話的冥王重新埋首公務,直到植物神自行離去,都沒再抬起眼來。

“……是,陛下。”

阿多尼斯稍微平靜心情后,默默地咀嚼了這簡短的交代,恭恭敬敬地行禮退下了。

“它”指的應該是由他創造出來的那片樹海,阿多尼斯猜測着,不準備徒步過去,隨手捉了一匹在金穗花間漫無目標地游遊盪盪的無主黑馬,又在花兒們飽含崇拜與愛慕的尖叫聲中,輕鬆地縱上馬背。

葉片們與風一起唦唦起舞,恰似因植物神在林間狩獵的畫面美得激動不已、傻兮兮地揮舞着手臂的寧芙們。

阿多尼斯仍然是淡淡定定的,要是不慎錯過了那泛紅的可愛耳垂,還真會被矇騙過去。

在目光雪亮的花兒們那可愛的吃吃悶笑中,這匹與主人失散的黑馬起初很是不適應,前蹄奮力地刨着地面,想把突如其來的陌生負重強行甩脫。可極善馬術的阿多尼斯毫無懼色,當機立斷地俯身與之貼合,稍一夾腹部,它便本能地頓了頓,再一拍撫馬頸,它調整了下神情獃滯的大腦袋,猶猶豫豫地往植物神所指定的方向走了。

它走出的路線歪歪扭扭,叫習慣了霍斯的他不甚滿意地蹙了眉,可那被創造出的樂園大歸大,離毗鄰冥王主殿的愛麗舍有頗漫長的一段距離,連經四匹駿馬拉動的車都要費上一段時間才能抵達,騎馬總比步行要來得效率。

要用綠意把兩者給完完整整地連接起來的話……

阿多尼斯認真地查看了下方才收穫的神職,應有盡有到讓他瞬間拋棄了這裏會存在任何潛在幫手的僥倖,作為唯一的勞動力,不得不承認這將會是個棘手又艱巨的任務。

中階神格果然不是白拿的。

阿多尼斯卻暗暗鬆了口氣,也沒那麼忐忑不安了,粗略算了算,預計若是全力以赴地去完成——也就是一日都不懈怠,不將神力用竭不停止的程度,大約也要耗上近百年的時光。

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那位地位崇高的婚姻之主今日受了些微的屈辱,多半會將他視作必除的眼中釘,宙斯對他的企圖心也是昭然若揭的,更別說還有緊迫盯人地想要奪他性命的、妒火中燒的戰神和糾纏不休的嫵媚愛神等着見縫插針。

一旦現身在外界,他要面臨的是數之不盡的追捕,在被淡忘之前,留守此地是最好的選擇。

儘管跟在冥王身後的時間加起來也不過這短短半日,交流的話語更是寥寥無幾,可阿多尼斯不曾有連起碼的察言觀色都不懂的魯鈍,很快就判斷出對方相當厭惡被諂媚的言語奉承,對華而不實的花俏不屑一顧,偏好簡潔利落。

傳說中,冥王一旦驅着那幾匹威勢洶洶的駿馬跨過曠野,手持鑲着巨大寶石的權杖,冷酷森嚴地巡視領地時,時不時會高聲呼喊巨馬的名字,催它們更快地疾馳,每次出巡外界都將帶走犧牲者的靈魂,留下絕望的淚水。

阿多尼斯有幸親身體驗了一回后,才發現這陰森恐怖的謠傳里究竟有多少漏洞值得澄清:所謂鑲滿珠寶的權杖不過是一把黑沉古樸的巨大魚叉,沉默寡言的冥王更不可能會‘高聲呼喚’馬的名字,也從不鞭撻疾奔的馬匹,更是懶得替它們取名。

至於帶走生者的魂魄,則是死神達拿都斯的職責所在。

——屆時將圓滿完成的任務成果獻上,定然會比無益的奉承更讓陛下舒展眉頭。

植物神兀自在神遊天外,還心虛着的金穗花們緊張地湊在一堆,眼巴巴地看着悠悠前行的他,祈求的細碎念叨在腦海里一波一波地回蕩,可被仰慕的神祗卻置若罔聞,冰若寒霜地直視前方,更別說是給予一個溫存的微笑。

他對它們的詭計並不是毫不在意的,現在不過是給予小小的懲戒罷了。

可被冷落的金穗花們卻感覺心都要被冷漠震碎了:“可憐的我們呀,”若說它們之前是雪覆般蒼白,現在便是雪融的冬陸般灰敗無光,一味悲嘆:“狂妄的貪婪固然不值得憐憫,可沒辦法聆聽那美妙如撥動琴的弦株的聲音,也不被允許看一眼他的微笑,這般困窘與被棄置於悲涼偏僻的荒丘又有什麼區別?他若是繼續熟視無睹,汁液要被凍結,正值壯年的葉片也將枯萎,乾涸的心靈無需再被晾曬,更不比被踩踏搗毀,也會在風中化作飛灰。”

將功折罪的提議火速被一致通過,在好一番議論后,它們一邊可憐地啜泣着,一邊齊心協力地將那被物色來的新坐騎驅趕過來,也不敢撒嬌了,耷拉着腦袋將其獻上。

一頭眨巴着純潔眼睛的幼象很快被團結的金穗花們推到了阿多尼斯的眼前,它半點不覺得自己擋了植物神的路,反而很不見外地繞着渾身冒着舒適沁人的香味的他好一頓嗅,長鼻子甚至還貪心地卷在了他的腰上,口裏嘩嘩淌下的涎水閃閃發光。

阿多尼斯:“……”

見它這般色眯眯的胡作非為——不約而同地無視了它的年齡的金穗花們當場被氣得呼吸不暢,追悔莫及地尖叫着“瞧這可憎的小偷!快來行使正義的劊子手,將那隨心所欲的粗陋鼻子砍下!”而這龐然大物,叫木訥的黑馬也開始不安地躁動了。

植物神扶着額,只覺頭痛非常。

幼象卻不知這些彎彎繞繞,只會直截了當地表示喜愛之情,在略一思索后,它無師自通地將騎在馬背上的阿多尼斯以長鼻子捲起,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度,把他放在自己背上,歡快地叫了兩聲,不需催動地邁動了步伐。

它曾因出生後學會站立得不夠快,追不上遷徙的大部隊,不幸落了單。還沒走多遠又被尾隨的飢餓鬣狗群團團圍住,饒是竭力反抗,也被撕咬得傷痕纍纍,不久就斷了氣。

一醒來就被已經躺在河邊了,它恐懼不已地茫然四顧,只有灰撲撲的長草,還有目光無神的遊魂。它不知道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更不知道該去哪裏,只拚命站起來,一邊驚喜居然一點都不覺得疼了,一邊徒勞地繼續尋找着早已遠去的象群。

不會再有飢餓停下它的腳步,也不會有強猛的日晒叫它眼花目迷,可這也象徵著,它踏上的是一條註定沒有結果和盡頭的路。

不知走了多久,它來到了一條與來時不同的河邊,鼻腔彷彿痒痒的,流淌的水聲對它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便忍不住將鼻子探了進去,猛地一吸,然後……

就沒有然後了。

不知情的它攝入了大量忘川的水,登時就把一切都給忘得一乾二淨。

金穗花們不好招惹成年巨象,一眼相中它的原因就是它夠傻又夠好欺負,結果事實證明,完全依循本能行動的傢伙偶爾會更混賬一些。

植物神所在的地方百花盛放,綠意怏然,春暉興盛,黑暗中也亮如暖暖白晝,讓苦苦尋覓着叫族群賴以生存的棲息地的野牛們蜂擁而來,追在矯健羚羊身後的餓狼與雄獅也接踵而來。

草食動物是奪走植物生命的元兇,與守護植物的阿多尼斯註定是天生的敵人。雖然有着從不射殺幼獸的原則,不過這也不代表,熱衷狩獵的他就會對這試圖親近自己的幼象給予憐憫與厚待。

阿多尼斯運起體內被混雜了暗冥氣息的神力,直指不遠的前方的泥濘,奪目的綠光一閃,那處便憑空冒出了一株黑綠相間的嫩芽,精純生命力的輸入促使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興旺起來,不一會就粗壯繁茂,在長得有幾人高的時候,就跟張開了一張血盆大口似的,揮舞着蔓枝把不明情況而被嚇得瑟瑟發抖的小象給困住了。

鬧劇終於結束了。

阿多尼斯撥開纏着腰的那條已經不再剩下多少力氣的大鼻子,不理眼淚吧嗒吧嗒地如雨墜落的小象,從蔓條的縫隙間走了出來,不忘吩咐忠誠的藤蔓,在他自己走開一段距離后再放開它。

馬蹄踏過散發著刺鼻的硫磺味的帕里奇湖畔,又攀過陡峭的絕壁山淵,底下沸騰的熔岩熏黑了草鞋底。等他在遠眺時能望見那似綠珍珠般鑲嵌在灰褐色的土地上的樹海時,也看到了那塊不容忽視的龐大陰影。

再靠近一些,就看得更清楚了:一群通體雪白的大鳥正在不遠的上空盤旋。它們振翅極其緩慢,體型大而修長,長頸優雅地伸展着,低調地融入了黑壓壓的涉鳥群,就像蔽日的烏雲,盯准了樹梢懸着的各自鍾愛的碩果,和在潺潺溪水裏嬉鬧的游魚,蠢蠢欲動地隨時會撲下捕食,只是忌憚着吐信的毒蛇和鋒銳的箭矢。

“向你道賀,魂不守舍的植物神。”

鳥類在樹林上空徘徊着留戀不去本是常事,可阿多尼斯總覺得有不對勁的地方,還不等他細想,熟悉而戲謔的聲音突然自身後出現。他反射性地回頭一看,只見手持盤蛇短杖的神使,正眉眼帶笑地看着他。

“赫爾墨斯殿下,”面對這位亦敵亦友的主神,阿多尼斯心裏既詫異又防備,表面卻分毫不顯,優雅地頷首行禮后,問:“這是?”

“稍等一下。”

赫爾墨斯說完這話,笑眯眯地抬眼看着那亂糟糟的鳥群,神杖驀地一揮,神力凝聚而成的光團準確地擊中了一頭分外純白美麗的鷺鷥。

只聽一聲嬌軟的驚叫,阿芙洛狄特的偽裝形態被破壞,化回純白裙裾飛舞的女神,自空中徐徐降落下來,輕盈唯美如一片雪白的羽毛。

“赫爾墨斯!”

唯有那凌亂的髮絲和惱怒得不加掩飾的眼神,證明她不是表現出來的這般從容。

“瞧,”阿多尼斯面無表情,赫爾墨斯似笑非笑,語調是不復往日和善的奚落:“看來愛與美的化身太有閒情逸緻,竟不惜隱姓埋名地潛入幽冥暗土,以醜陋的鳥身熱情地覷覦起我畜牧的神職來。”

化為鷺鷥的美神本想用神力催動鳥群在阿多尼斯邁入森林前的那一瞬壓下,好製造出混亂來方便她抓走心儀的美麗青年,不料赫爾墨斯會無端端地出現在這裏,不妙的預感才剛起了個苗頭,這狡猾的欺騙之神便眼疾手快地將她的偽裝戳穿,叫她在猝不及防之下,差點當著心愛的植物神的面丟個大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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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神話]阿多尼斯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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