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紅垂野岸櫻還熟 綠染回汀草又芳

十五 紅垂野岸櫻還熟 綠染回汀草又芳

凌百生微閉眼帘,靜靜仰坐,身下真皮座椅中緩緩傳來的脈衝式振動使他處於一種將疲勞不斷緩釋的愜意之中。

上了年紀,就不免貪圖安逸,即令自己當年有着怎樣的銳氣,激情,經過三十年的覆雨翻雲,縱橫捭闔,也差不多要銷蝕殆盡了,回眼望去,百生實業由開張伊始的十幾個人七八條槍,發展至今一躍成為睥睨華夏,除至仁實業外再無抗手的龐大企業,所經歷的甘辛榮辱,又豈僅一言難盡,然而……

又能證明什麼呢?

凌百生自嘲般地敲擊着腰間玉佩,相比起現在自己手中的拉風權柄,耀目財勢,身後那不可知的黑暗與冷寂就愈發令他誠惶誠恐,患得患失。

人生五十年,與天地長久相較,如夢又似幻;一度得生者,豈有不滅者乎?凌百生默默咀嚼着化外老友龜田常常吟誦的這首俳句,咀嚼着滿蘊其中的遺憾,不甘,與無奈。

車窗外流光溢彩,這樣的世界繁華而生動,其中的人生燦爛而可愛,倘若能將之長久擁有,該是多麼妙不可言的事情,長生,就意味着仙福永享。

想到這裏,凌百生雪白的眉梢微不可見地跳動幾下,帶起眼角細密皺紋一陣波漾,他已經老了,雖然竭力保養調理,但在同那個強大到面面俱到,幾乎無懈可擊的同至仁實業殫精竭慮,傾心周旋的三十年中,已經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和年華,使得現下不過知天命歲數的他,相貌看去卻更加衰颯,殊不相稱,凌百生自知自事,這半年來,他的食慾胃口,睡眠質量,甚至生理**都掉到了歷史最次水平,因為,一直代他打理企業一應事務的人,他昔日的掌上明珠,他膝下承歡的乖巧女兒,他兒子凌楓霜的妹妹,葭葭,已經永遠離開他了,不論是現實中還是心靈上。

凌百生暗自苦笑,葭葭,有這樣父親,是你的幸運還是不幸?我給予了你生命,也給予了你五光十色的最初十六年人生,然而同樣是我這個你最信賴和依仗的父親,卻又親手將你對這個世界一切美好的體認擊碎,在你最需要我拉扶的時刻,我卻由於自身的貪念,沒有給予你最渴望的拯救,就那麼殘忍地視若無睹,任由無情的事實將你嬌美飛揚的心靈變成一抔槁木死灰,想必終你一生,也不會原諒我了吧,而只怕終你一生,也無法抹去這道深及心底的傷痕吧。

意識到自己情緒的莫名低落,凌百生依舊緊閉雙眼,只是長長呼了口氣,似乎要把胸中煩郁一吐而快,我已經賭上了一個父親的尊嚴和資格,就不在乎付出更多,長生,在攬你入懷之前,究竟還要經歷怎樣的砥礪?

只顧閉目出神的凌百生絲毫沒察覺不知何時起身旁已經多出一人,但當以不低於九十碼速度駕車的司機無意從觀後鏡中覷到那人彷彿憑空閃現一般的登場方式時,不禁森寒遍體,幾乎連方向盤都把捏不定,轎車登時猛一打橫,伴隨着一道刺耳尖利的剎車長音,停了下來。

凌百生自車體甫有異動便即睜眼,卻平心靜氣地等到司機竭盡全力將車子停穩,方才揮揮手將兀自戰戰兢兢汗出如漿的他打發下車,其間始終不發一言,便這麼同那人並列靜坐,儼然兩株經年死木,只是不時將目光將那人上下打量一番。

三十年的明爭暗鬥,折衝樽俎,都無法幫助凌百生了解此刻同他近在咫尺的這個對手,司無己面容清癯,鬚髮烏亮,衣冠整潔,望之猶似三十許人,然而便是這副平常至極的中年樣貌,卻令凌百生心潮起伏,酸澀難言,誰敢相信,這三十年來,他和同司無己每一次的接觸,相比起最初一面印象的誤差,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就是這個人,已經掌握了長生的秘密,恐怕升天入地也無所不能,我寧願面對百生實業瞬間崩盤,讓我重新變成三十年前那個一貧如洗,連摯愛妻子被人強取豪奪的無名渣滓,也不願同這個不曾露出一絲破綻,讓我至今寢食難安的人正面作對,凌百生不無放縱和嘲諷地想着,但龜田老友是不會欺騙自己的,這個人,手上至少有着兩把解開《長生曲》關鍵的密鑰,凌百生盤算不休,卻無論如何也不想主動開口。

“到了今晚,你總該可以放心了吧,那的確是只有天韻靈童才能發揮真實作用的太真簫,你對玉器的鑒別水平,在界內也算獨領風騷,即便現在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動不動就被師父師兄喝五吆六拳打腳踢還要強裝笑臉,暗自發憤苦學的下賤夥計,但那畢竟是你靠向自己作坊對頭出賣老婆才學來的發家手段,怎麼說也不該荒疏了才對,加上你對《長生曲》的狂熱,要確定齊天月的身份,應該不是什麼難事了。”司無己侃侃而談,大揭凌百生陰私,毫無絲毫謙和風度。

凌百生安之若素,穩坐如鐘,彷彿司無己口中言語同他半點無涉。

“三十年前你拋棄前妻換來一身榮華富貴,三十年後你又捨棄女兒想要長生不老,你的這股狠勁韌勁,和那些化外人也差不多了。”

聽到這裏凌百生終是不禁變了顏色,目光中惶恐陰騭瞬間並現,又立刻消散無痕,嘴角抽動幾下,卻不敢隨意開口,他不知道司無己究竟對他的計劃和底細了解多少,只得繼續保持緘默,以免不慎落入對方彀中,吐露詳情。

司無己漫不經意地掃瞥一眼,忽然笑了,“放鬆,我今天找你沒有敵意。”

凌百生敏銳地捕捉到了對方口中的今天二字,心頭不禁更加沉重,可能的話,他永遠不願這個人對他產生敵意,人,要知道敬畏,才會懂得進退,然而,晚了,一切都晚了,他凌百生已經賭上了全部,哪怕後退半寸,也是瞬間萬劫不復的下場,想到這裏,再想到上次劫機策劃中,自己盡遣手下精銳,卻被對方手下一個走卒司無邪反手輕鬆壓滅的前車之鑒,自己最得意的部下更是落得個三肢殘疾的凄涼結局,凌百生只覺全世界的荒謬和無力都狠狠傾瀉在了他頭上。

然而很快凌百生就顧不上盤算了,司無己下面的話更加令他動容。

“我今天找你的的目的,是要給你一樣你記掛了很久的東西。”司無己似乎對這場由自己單方面充任主角的談話感到了厭倦,經過了漫長的千多年歲月,對什麼事物保持恆久的興趣,其可能性已經變得越來越微渺了,他不再出言,默默遞給凌百生一張雪白紙箋,隨即打開車門,披着遠處司機儼然端詳怪物的眼神,施施然踱入了無窮夜幕。

凌百生用力壓抑着手指的顫動,拆開了手中便箋,“三,三十三。”他反覆低低呢喃,彷彿在審視一件價值連城的名貴玉器,過了良久,方才如夢初醒地提起了車載電話。

“阿楓么,剛才司無己來找過我了……不是的,不要緊張,他只是給了我一個數字……對,就是關係到解碼《長生曲》的數字之一……是十三……為什麼?我也不知道……不,他不會騙我,我能感覺得到,再說他本身就是長生之人,這個數據對他來說,用處並不大……總之目的既然達到了,我們也該展開下一步行動了,想辦法從蘇半山和司無邪手裏把靈童的控制權爭奪過來好了,要小心這兩人,他們一個把持着至仁旗的全部地下勢力,另一個單槍匹馬就鬥倒了我的侍組……你明白就好,那就這樣吧。”

凌百生如釋重負地將話筒放下,又自端坐一陣,面色陰晴不定,不見平昔半點儒雅風範,許久終於下定決心似的將話筒再度提起。

“老朋友,我得到了一個數字……”

……

凌楓霜隔着車窗掃了仍在痴痴瞧着司無邪將齊天月抱走方向的齊心月一眼,目光也不禁變得柔和萬端。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心月大概不會想到會有正面妹妹背叛的一天吧,”凌楓霜很玩味地用上了背叛這個詞,他的聲音聽起來無比朦朧遊離,無比厭倦疲憊,“崔,你說我們在世上,究竟能夠相信什麼?誰又知道會不會在下一個瞬間被自己的至親摯愛傷害得鮮血淋漓。”

小崔輕輕推了推因為幾次撞擊而顯得有些寬鬆的金絲眼鏡,卻一言不發,他很識時務,知道什麼時候不該開口,否則,那半月之前不知何故消聲匿跡的冷酷前任就是榜樣。

……

“各位觀眾晚上好,這裏是體育快訊,最新消息,上午結束的華化少年圍棋擂台賽第六局比賽中,攻擂方我國棋手高鈴廣重業餘五段衝擊未果,執黑僅弈七十二手便不敵華夏主帥齊天月(段位不詳),中盤告負,繼上盤之後,齊天月依舊第一手落子天元,解說對局的名人遠阪倉壽對白方的強烈求戰**和犀利攻擊手段大加讚賞,稱其為燦若流星般的戰鬥櫻花,至此齊天月已取得二連勝的戰績,以下是本台記者自比賽現場發回的採訪錄像。”

“高鈴君您好,我是KHN電視台記者,請問您對這盤對局如何看待?”

“這盤棋刷新了我有史以來的最短對局紀錄,是我畢生的恥辱,儘管作為戰敗者已經沒有指手畫腳的權力,但我仍想提醒一下我身後的戰友,支那……哦,華夏主帥的絞殺腕力很強大,沒有萬無一失的把握,請盡量不要逼迫她正面作戰。”

“好的,謝謝高鈴君,齊小姐,請問……哎,請留步,齊小姐,齊小姐……八嘎(低聲地)”

“抱歉,齊小姐身體不大舒服,先走一步,我是此次擂台賽主辦方負責人,至仁實業廣告部經理蘇半山,任何事務性問題都可以直接向我質詢。”

“好的,蘇先生,請問……”

遠在萬里之遙化外國的漆黑暗室中,螢屏熄滅良久,方有一道百無聊賴的聲音低低響起:“諸君,似乎都低估了齊天月這個還沒有完全覺醒的靈童了呢,同時對抗兩位御使,格殺一人,第二天還有精力迅速折服枰上對手,實在有點看不透她。”

“半藏大人,請務必放心,賭上井上世家的全部名譽,我們也要不惜一切代價得到《長生曲》,昨天我在華夏的盟友得到了一個關鍵數字,連同我們自己的兩個,就只差最後一個了,距離目標已經近在咫尺了,而且,我們好像已經發現這一代靈童的弱點了,相信用不了多久,就會大功告成。”

“好的,說起來,井上一族追隨伊賀也有三百多年了,一直以來的宿願,快要實現了啊……”

呢喃的聲音愈加低沉,幾近消熄,一想到這個伊賀最高首領,繼承了服部半藏名號之人,也同自己老友的宿敵司無己一樣,已經度過了一千四百餘載光陰,龜田太保就感覺同這個人相比,自己的心思就如同幼稚園的孩子一般可笑,已經長生的半藏大人,為什麼還會對《長生曲》這麼上心呢?一陣陣陰冷壓抑的氣息不斷撲面而來,龜田太保不禁打了個寒噤。

半藏似乎是察覺到了龜田的惶恐,低低笑了起來,“龜田君,你首先是伊賀的一員,其次才是別的什麼,你在擔心林御使無法完成任務嗎?”

“沒有那回事,半藏大人。”龜田慌忙辯解,作為林的直繫上司,他可不願意落個鞭策不力的口實,“就像您所說的,林也首先是伊賀的一員,其次才是井上世家的人,這次火御使意外身亡,我已經狠狠責備過林了,但卻實實在在是個意外,起先本以為只有那條騰蛇棘手一些,沒想到靈童的能力會突然大幅覺醒,我保證下次無論如何不會再失手了。”

“大概是那條騰蛇對她動了什麼手腳,讓她的能力加速覺醒了吧,不管怎麼說,放手去干就是,作戰的話,不死人不是也太難以置信了么,我會加派風和山協助林的,不過你們最好記住高鈴廣重的話,‘沒有萬無一失的把握,請盡量不要逼迫她正面作戰。’”

“哈咿!”

“哈咿!”

“哈咿!”

寂暗之中,眾人恭聲應答,還伴隨着一道奇異的噝噝聲。

……

“不要!月兒姐姐。”尚朝顏玉眸圓睜,珠淚滿盈,可憐巴巴地盯着齊天月拈子欲落的纖纖素手,哀聲企求着。

枰上磯子犬牙差互,翻滾糾纏,尚朝顏黑棋的一尾巨龍薄味顯露,已被齊天月死死咬住,尚朝顏連番施救,踉踉蹌蹌,卻有如抱薪救火,非但不能逃出生天,反倒更添許多炮灰,眼見齊天月再靠一手,便將憤死,小姑娘心下有如小鼓急敲,竟然討饒起來。

齊天月俏容岑寂,有如月罩寒霜,彷彿根本沒聽到尚朝顏嬌聲求肯,咯嗒一聲,已自落子,黑龍登告壽終正寢。

尚朝顏小嘴一癟,似欲涕泣,冷不丁卻聽齊天月道:“不許哭。”頓時嚇得噤若寒蟬,不敢再行撒嬌,低了小腦瓜不住地揉搓起衣角來,卻又不時偷覷齊天月一眼。

齊天月不再去瞧尚朝顏,慢慢將死子逐一拈起歸置,愣了會神,又將螓首仰起,自顧盯着天花板,沉聲道:“小顏,對弈也是戰爭,你不去殺別人,別人也要來殺你,恐嚇哀求什麼的,通統沒用,只要你還在局中,就免不了應戰或者屈服。”說到後來,眼帘輕闔,似是頗為倦怠。

尚朝顏靜靜凝聽,紅潤嬌靨漸漸變得蒼白起來,不知何時牢牢盯住齊天月的秋瞳之中,莫名地現出了一絲憐惜,一絲惶惑。

齊天月看不到尚朝顏的神情,她的五感六識已經全部內縮了起來,事實上這幾天來,她無時無刻不在試圖麻痹自己,不停地試圖用各種各樣的事情來填充自己,役使自己,想要告訴自己,那晚的事情不是真的,小荷姐姐依然巧笑倩兮地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某一角落,那個不過是個晦黯苦澀的惡夢罷了,但蘇半山每每有關小荷的資料遞送和處理請示,卻又一次又一次地將她拉回鐵樣冰冷堅硬的現實。

應戰或屈服,沒有第三條路可走,因為我的彷徨和無能,害死了小荷姐姐,自責如同一條有着鋒銳尖牙的毒蛇,不斷噬咬着搖搖欲墜的心神,齊天月俏面慘澹,精緻唇角微微勾出一抹曖昧苦澀,千年的重負,堆壓在這樣一位花容顏,玉精神的窈窕少女的嬌嫩肩頭,委實令她艱於呼吸視聽。

尚朝顏痴痴獃呆地望着一身憔悴,軀肢任展的齊天月,小臉上憐愛惶惑愈盛,卻又漸漸渲彤染朱,如被紅霞,她怯生生地低叫一聲月兒姐姐,見齊天月仍不作答,便悄然起身,繞過棋枰,低吟一聲,彷彿喟嘆,又像安慰,還似歡愛,她平素心思單純潔凈,此刻這一聲,卻是說不出的柔媚入骨,藕臂張處,似欲抱住齊天月,卻又奇怪地僵停在了半途,只是明亮瞳仁中流波閃動,愛怨憐艾,不一而足。

齊天月依舊沉浸在自己的哀疚心海之中,沒有覺察身外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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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盤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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