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薄夢旋醒寒徹夜 好花虛謝月知秋
片刻之前熙熙攘攘的車流人龍彷彿瞬間蒸發掉似的,鳴笛喧嘩之聲也隨之盡斂,唯餘一片霓虹閃爍,奼紫嫣紅,在這個漆黑而冷冽的夜晚,在這個對稱而死寂的城市,顯得分外妖艷。
小荷的芙蓉俊臉已然慘白如霜,一雙清婉俏目也因緊張而大大圓睜,滿含惶恐地不住掃視着身側的兩個詭異世界,懷中小貓雖然不能像主人一樣分辨異狀,卻還是本能地感覺到了不適,焦躁地低叫不已。
齊天月反倒舒了一口氣,對方既已發動,也就不必戰戰兢兢地時刻懸心了,眼下只要想法化解即可,只是身旁小荷毫無自保之能,卻又令她頗感頭痛,唯今之計,只得先行喚出橘嘉,護定小荷,再同對手儘力周旋。
方針既定,齊天月不再耽擱,“小荷姐姐,等一下不論發生什麼情況,你都要想辦法鎮定下來,時間緊張,沒空細說,等一切結束后,我再跟你解釋好么?”她雖然用了祈求的句式,語氣也很溫和,其內容卻是堅決不容反駁的。
小荷一時還無法從現實的巨大衝擊中回過神來,聞言費力地吞咽了口口水,只是下意識地點頭。
齊天月見狀不再多言,嬌吒一聲道:“橘嘉!”藕臂輕揚,雪白衣袖中飛出一道七彩光華,凌空稍一盤旋,便化作一團彩霧,將小荷一人一貓牢牢罩定,光韻氤氳流轉不定,彷彿一隻極大彩蛋,妙麗異常,靈蛇性極聰敏,有了前次受命匡護司無邪的經驗,此刻不需齊天月口頭髮號,只略一瞧她顏色,便即心領神會。
小荷低低驚呼一聲,隨即又慌忙自行掩住小巧櫻口,玉眸中難以置信之色漸濃,卻將驚懼沖淡不少。
齊天月甫見對手伎倆,便已斷定十有**又是伊賀林御使的鏡像結界,憶及此人種種陰毒狠辣之處,大是惴惴,惟恐其猝然發難,不免難以照拂小荷周全,哪知直至此刻安排停當,居然始終不見對手露面,眼見小荷情形無憂,齊天月芳心稍安,復將甄陀羅掣於素手,微昂螓首,對着厚重夜空,也不出言搦戰,只是一雙剪水秋瞳之中,戒意甚濃。
偌大空城,寂歷依舊,如同亘古殘垣,歷劫沙場,反倒更加令人有種心悸的不安,空中烏雲海聚墨壓,隨着長風呼嘯吹拂,形態變幻萬千,恰如地獄業火,猙獰暴戾。
齊天月玉容無波,絲毫不為周遭惡景所動,只是將靈妙玉眸向八方緩緩掃視不已,同時空着的如玉左手輪掐不絕,反覆推演對手真實位置。
時間一分一秒不停流逝,場中情形卻始終如恆,氣氛凝重得幾乎要結成實質,雖然隔着護身彩霧,小荷依然覺得呼吸越來越不暢,幾欲窒息,然而她並未將這些放在心上,只是擔憂不已地緊緊盯着齊天月,神情既緊張又哀凄,彷彿是在看着自己最為重要的東西被人推上賭桌,卻半點也無能為力,源源冷汗也在她白膩如瓷的額頭不住生成低落,不一刻已將懷中小貓皮毛濡濕一片。
就在小荷的緊繃的精神搖搖欲墜行將崩潰的臨界時刻,終於從不知何處傳來一陣隱約撥弦之音,音調凄楚哀切,旋律荒涼寂寞,正是同齊天月兩番交手的箏聲。
與前兩次不同的是,這次箏聲響起,隱隱還有人作歌相和,那歌聲飄忽不定,斷斷續續,在濃重夜色之下反覆盤轉,便如一縷遊魂,輔以滿城閃爍燈火,益發顯得鬼氣森森,但聽那歌者唱道:“浩瀚太空臨千古,千古此月光,人世枯榮與興亡,瞬息化滄桑,雲煙過眼朝復暮,殘夢已渺茫,今宵荒城明月光,照我獨彷徨。”
那歌詞凄婉迷離,歌聲聽來非男非女,冰冷異常,了無生趣,直砭人骨,小荷聽得幾聲,登時忍不住玉齒互叩,得得微響,她惟恐齊天月分心,慌忙用力咬闔檀口,不再出聲,只是嬌軀微顫不斷,卻無論如何也遏制不住,只得用力抱緊小貓,聊以自慰。
齊天月收斂氣息,惕守玄關,已對來敵身份瞭然於胸,對方所唱的乃是化外名曲《荒城之月》,其來路自是昭然若揭,自己所料不差,正是伊賀忍宗。
空城寂寂,曲意戚戚,溶成一片,四顧蕭然,也不知是歌聲助長了凄涼,還是景色深化了物哀。
齊天月從旁覷得真切,眼見小荷玉顏黯澹,心知她身無長技,無法抵禦對方幻音,橘嘉雖能抵禦一應物理手段,對此卻也鞭長莫及,當下齊天月無奈,只得放棄固守,揚聲嬌喝道:“化外宵小,一味含沙射影,令人不齒。”話畢將甄陀羅一擺,湊近朱唇,發力一吹,一道尖厲簫音響起,帶着一抹絢爛紫色,直衝半空。
齊天月於音律一道得天獨厚,此番救人情急,全力出擊,對方雖然身處自己結界之中,依然不能力抗,漫天幻音登被劃破,那道尖銳簫音衝散敵陣,余勢不歇,宛如有形有質的利器一般,竟將厚重烏雲洞穿,一縷清亮月華隨即透射而出,繼而便如星火燎原一般,迅速擴大蔓延,片刻間便將烏雲掃得分毫不剩,但見皓月當空,圓滿如輪,大放光華,滿城燈火卻不知何時已然熄滅罄盡,惟有月光如水,照得遍地皆白,只是那光華瀰漫夜下,濃郁欲凝,隱隱有種古怪律動。
只聽高空一人幽然嘆道:“無陰的心之月剛一冒頭,便漸漸驅散了人世間的黑夜”,正是先前歌者,那聲音聽來廣遠浮渺,竟是從圓月之中傳出的,他吟誦的這一句是化外名將伊達政宗的辭世歌,史上伊賀忍宗一度改頭換面以黑脛巾組之名依附伊達,此刻此人居高頌出此句,隱然有以上位者自況的意味。
那人誦罷,只見天心無瑕圓月正中現出一團黑斑,倏爾幻化成一人形,正是伊賀四御中最愛藏頭露尾的林御使。
林現身月鏡之中,幻月隨之沉降下壓,初時不過橘柚大小,繼而盈漲如盤,末了竟有數丈方圓,瞧來距地已不過里許,小荷一夜之間,接連耳聞目睹諸多不可思議情景,到了此時,居然連懼駭都忘記了,只是張圓了小口,獃獃看着那巨大的月輪。
月鏡兀自沉降不停,光華也越來越亮,小荷首先抵受不住,閉了秋瞳,低了螓首,猶覺耀目難耐,只是無法,惟有強忍。
齊天月心中冷笑,暗道我名天月(不是天越了),你這廝居然裝神弄鬼,以此欺我,着實猖狂,索性要等對方耍什麼花招,這般擾人眼目伎倆,上次交手,對方也曾運用,眼下二度祭出,她自是夷然不懼,只將玉眸輕闔,靜待敵襲。
月鏡堪堪再降百數十丈,離地已不過丈許,但聽叮的一聲清脆炸響,偌大華輪應聲破碎成千億片屑,頓時光芒大盛,廣披澤被,照得荒城恍如白晝,只是這陣強光持續時間極其短暫,連一秒都不到,便即湮滅消散,全場登又漆黑一片,難見五指。
齊天月在脆響伊始便已全神戒備,雖然閉目依舊,但她極擅辨音,倒也無甚不便,只聽伴隨明月破碎之聲,電光石火間同時飛來一道銳聲,徑襲自己心口,當即一掄玉簫封迎,錚地一聲響過,同對方撞個正着,頓時虎口劇震,忙又出力拿定甄陀羅,卻覺面上陡然一涼,跟着**辣一痛,似已被對方所傷。
齊天月心中暗凜,借力后躍,抬起素手一拭,睜眼急覷,果然滿掌鮮血,殷紅湛然,不禁驚愕林究竟用的是什麼兵刃,古怪如斯。
林一擊退敵,不給齊天月絲毫喘息之機,又復掄刃急攻,齊天月至此方始瞧清他運使的是一把長可二尺七八寸的太刀,形如菖蒲,通體血紅,卻是那日化外國盤龍舞獅大會上,偽裝成八歧大蛇蛇信的利刃,齊天月心念急閃,已然猜到多半便是同八尺鏡、八尺瓊曲玉並稱化外三大神器之一的天業雲劍,亦稱草薙。
齊天月不禁好生躊躇,世傳草薙出自八歧大蛇體內,鋒銳無匹,適才齊天月明明封住了林的攻勢,卻依舊傷在它無形鋒刃之下,她生恐再次硬磕會將甄陀羅損毀,不免愧對小姨在天之靈,但此刻林勢如瘋虎,揮刀又至,已不容她多有權衡,只得咬緊銀牙,舉簫招架。
簫劍二度相交,又是錚地一聲輕響,火花四濺,草薙應聲止勢,但無形鋒刃依舊越過甄陀羅,急沖齊天月印堂,尚未襲至,已然寒冽逼人,刺得她眉心一陣生疼,總算先有玉簫一擋,來勢略減,百忙中一個鳳點頭避讓過去,卻將先前傷處鮮血甩濺開來,有若點點朱梅盎綻在雪白衣襟之上,艷麗異常。
小荷在二人甫一交手便即睜眼,緊張惶恐地盯着場中廝殺,雖然此刻天上地下再無光源,但兵刃相交火花飛濺的瞬間,已足夠令她看清形勢,待到看見齊天月負傷,她不知道僅是輕創,只見齊天月胸前多處殷紅,不禁大駭,啊地驚呼出聲。
齊天月同林齊齊一怔,齊天月忙轉頭一瞧,瞥見小荷安然無恙,方始放心,忙柔聲安慰道:“別怕,小荷姐姐,不要緊的。”
林在齊天月轉頭之際卻未繼續放手進攻,待到此刻,方才冷哼一聲,並不發話,舉刀又斬。
齊天月無奈,再度掣簫一封,二人第三次對抗,齊天月卻覺草薙一震,反被甄陀羅盪開,不禁詫異林怎地如此虎頭蛇尾,不過兩招便銳氣盡喪,但劇斗之餘,不容她細思忖度,手下片刻不停,趁勢進招,玉簫行雲流水般地倏點林的咽喉。
林下身穩如磐石,上身疾向後仰,使個大鐵板橋,避過齊天月招數,跟着足下一頓,一陣銀色鏡光掠起,帶得他遠遠遁開,這份速度,雖尚不及同為四御之一的風御使,卻已令齊天月望塵莫及。
齊天月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當下欲待追擊,但隨即登又醒悟不妥,然而橘嘉與她戚戚相通,電光石火間,真可謂是心至意至,籠罩小荷的彩霧登時隨念凝如匹練,化作一道彩光,向林急追而去。
與此同時,場中突生大變。
便在橘嘉飛出同時,一蓬赤紅火光突然自地下騰出,只一呼吸間,便將小荷嚴嚴罩定,隨即陡地一暗,迅又大亮,小荷立時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呼,便倒地不起,不住拚命掙扎滾動,但那火光便如附骨之蛆一般,任是小荷如何發力,始終無法擺脫。
齊天月目眥欲裂,再也不顧其它,疾步奔向小荷,火光熾烈,尚在三尺之外,便將她衣角發梢灼炙蜷曲,齊天月如瘋如痴,全然不顧,合身撲上,便要抱定小荷,為她滅火。
卻見七彩光華一轉,橘嘉已然搶先折回,繞着小荷一陣光霧瀰漫,那火光猛然抖動幾下,頓時黯淡不堪,隨即有如流水,自小荷身上奔瀉出來,就地聚成一團,依稀可辨是個人形。
那火焰人形一陣扭曲喘息,光華微渺,不住有細小火苗自身上滴落在地,將水泥路面炙烤得嗤嗤有聲,隨即燒開孔洞,沉降下去。
小荷身上火光盡褪,她外表依舊奇迹般地毫髮無損,只是一雙原本炯炯有神的玉瞳已然渙散無光,氣息也變得微弱之至,若非留神細聽,實在難辨。
齊天月箭步上前跪倒在地,將小荷一把攬入懷中,只覺她全身寒冷異常,彷彿冰雕,再一探她脈息,登時如遭雷亟,呆在當堂。
卻聽林嘎聲道:“這個女孩沒救了,火御使手下沒有活口。”橘嘉在同他追逐半途棄陣,折回滅火,他也尾躡而返,和那火人並立一處,與橘嘉相向對峙,此刻見了齊天月諸般舉動,當即出言。
齊天月心如刀割,悲憤莫名,嬌軀不住顫抖抽搐,星眸中蘊滿淚水,只是拚命忍住,不在敵人面前落下,懷中小荷本已奄奄一息,此刻覺出她有異狀,空洞渙散的眸子轉動幾下,隨即吃力地抬起縴手,輕輕撫在她臉上,替她將眼角淚滴拭去,嬌喘吁吁地道:“天……天兒妹妹,求……求你不……不要哭,我……我不能……不能忍受……你……你悲……悲傷的表……情。”
齊天月再也忍耐不住,嘶聲問道:“為什麼?!為什麼要傷害無辜的她!!你們有儘管沖我來,為什麼要……”說到後來喉嗓忽噎,登時無聲,心裏卻已恨極了自己,若不是她心念波轉,橘嘉又怎麼會棄小荷於不顧,釀成大禍,也恨極了對手,使用如此卑劣無恥手段,暗殺一位同他們毫無仇眥的妙齡女子,實在是喪心病狂。
齊天月也不待對方作答,一手摟定小荷,另手一揚,一股遠勝平常的絕大吸力已將林火二人罩定,二人身不由己向前踉蹌幾步,林伸手一指,身後現一橢圓鏡面,將他納入,只聽咔咔幾聲,鏡面被齊天月強力扯出無數裂痕,卻終究抵擋住了,並未破碎。
火御使卻沒那麼幸運了,她先前險被橘嘉滅殺,負創不輕,幾番想要定住身形,卻始終有力未逮,吃齊天月一路吸扯而去,跟着波地一聲輕響,已被甄陀羅將胸口戳了個對穿。
火御使慘嚎一聲,身上火光頓滅,現出本相,果然是那日媚惑齊天月的三名藝伎之一,齊天月又復將甄陀羅一拔,赤紅火光隨之從她心口飛射而出,飛至半途,已然化作鮮血,濺了齊天月滿身滿臉,望之直如地獄葯叉,連手中甄陀羅也被染得通體血紅。
火御使既喪,有如一段朽木,嗵地一聲倒地。
林對火的隕命無動於衷,依舊在鏡中慢條斯理地道:“月……月,你還不明白么?這就是天韻靈童的宿命,你面對的,是同所有知曉這個秘密而又渴望長生的人的戰爭,這不是過家家,不高興就可以不玩,也不是遊戲,可以不斷存檔提檔,你只要露出一絲破綻,就只有失敗這惟一的下場,而既然是戰爭,死人也是免不了的,無論你有多麼捨不得那人,與她是怎樣的親密關係,你的小荷姐姐是如此,火也是如此,再不意識到它的殘酷性的話,總有一天,你會被它剝奪掉所有寶貴的東西,不是我,也會是別人,海,百……那樣的話,實在是生不如死,趁早覺悟吧。”
齊天月斃掉火之後便呆若木雞,只是將小荷越摟越緊,像是惟恐她飛走似的,林的言語不絕落入她耳中,卻除了眼角一點細微收縮外,沒有任何反應。
林還待再說,卻又忽地定住了,跟着身前鏡面又是咔咔數響,裂痕愈加深廣,他輕哂一聲,道:“看來有人發現了,那麼,下次打擾之前,請多保重,齊小姐。”語調竟似也吁了口氣,顯得頗為輕鬆。
林說罷,在鏡中向猶自獃獃發愣的齊天月深鞠一躬,道聲貴安,橢圓鏡面閃爍幾下,便如一隻巨大瞳仁似的闔閉起來,空氣一陣扭曲漣漪,旋即恢復如常。
一陣風過,火御使屍身隨之化作無數灰燼,紛揚消逝。
結界並未消失,偌大天地,空曠一城,只剩下蒼白如紙的小荷以及遍身浴血抱着她跪倒在地的齊天月。
半空之中,凄婉迷離的弦歌再度迴響,隨風遠逝,“浩瀚太空臨千古,千古此月光,人世枯榮與興亡,瞬息化滄桑,雲煙過眼朝復暮,殘夢已渺茫,今宵荒城明月光,照我獨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