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 長得憶來猶有喟 可堪逢處更難詢
司無己聞言不由微微皺了皺眉,齊天月與他正面接觸三次,尚是首度見他露出疑難神情,只聽司無己道:“海這個人身份很神秘,道上大多稱呼他海爺,這人手段陰損狠辣,販毒,走私,營妓,設賭,幾乎沒有他不沾手的,崛起不到十年,東南沿海的地下勢力已經被他收編的差不多了,不過他平時深居簡出,似乎除了貼身幾個人外,沒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他也比較識時務,從來不招惹我們至仁旗,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一直相安無事,直到上次他也覬覦長生,和化外人勾結,我為了你這一代天韻靈童出頭,雙方才第一次正面衝突,此後有關對他的反應,我都交給替我打理至仁旗日常事務的蘇半山了,不過那之後他也很老實,基本沒再去找你的麻煩,一直忍到了這次你去化外。”
齊天月將信息快速地梳理一遍,發現疑點依然不少,只得先挑認為最重要的問道:“天韻靈童又是什麼概念?”說到這裏,想起司無邪明知自己身份卻堅不吐露,非要等到下了飛機,哪知飛機是下了,卻是這樣驚世駭俗的方式,當下感喟真是計劃趕不上變化,不禁下意識地瞋了司無邪一個白眼,她重生日久,對自己身份的體認日益模糊,不覺中,這記衛生眼拋得已是既嬌且嗲,大見嫵媚風情,司無邪玉手不由一顫,卻依舊握着齊天月柔荑不放,俏面先是一白,瞬間便又淺紅,忙用力掉轉芳首不去看她,峰頂雲氣繚繞,木葉蔥蘢,雙姝身影朦朧搖曳,望去直如窈窕山靈。
司無己瞥了全無覺察的妹妹一眼,再度沉吟不答,將手中茶盞上的青釉蓮花紋摩娑良久,方才緩緩道:“《長生曲》演奏的必要條件除了快哉風之外,就是天韻靈童了,天韻靈童,就是臨邛道士為了演奏《長生曲》特地廣尋天下找來的靈性超常的少女,只有完璧無瑕的天韻靈童,才能成功完整地奏響《長生曲》而不致有所異變,歷代天韻靈童都是由《長生曲》的引子太真簫選擇認定的,現在太真簫,也就是甄陀羅簫在你手中,你就是這一代的天韻靈童,所以才會有那麼多勢力對你趨之若騖。”
齊天月聽到“完璧無瑕”四字,登時心頭大顫,好笑,懊惱,無奈,窘迫,羞澀齊齊涌至,一時哭笑不得,再看司無邪雖然螓首不轉,妙目流動之間,總是若有意若無意地向著自己掃來,其中蘊涵情思,頗為玩味,當下更是難堪,忙轉移話題道:“太真簫是什麼來歷?”
司無己饒有興味地將齊天月上下打量一番,彷彿像是在判斷她是否還屬無瑕完璧似的,直看得後者如坐針氈,最後實在忍受不住,機伶伶地打了個寒戰,驚動了司無邪,向他疑惑而微含不悅地望來,才悠然道:“楊玉環心愛的樂器是快哉風,唐明皇就是這支太真簫了,因為楊玉環曾做過女冠(就是女道士,有唐一代,多入風流),法號太真,故爾得名,唐明皇多才多藝,雅樂俗曲都有涉獵,簫藝更是出類拔萃,就是當時蜚聲天下的宮廷簫師李謨,也對他心悅誠服,李楊二人在承平之時,常常撥弦吹管相互唱答,唐明皇還曾親自吹簫為楊玉環伴奏起舞,這兩件樂器,都是傾注了二人極大命誓,彼此有了呼應靈性,說不定那晚茶樓之中,龜田幾人同你相遇,也有這個緣故。”
說到這裏,司無己低頭呢喃幾句,似是喟嘆,又似自嘲,齊天月不便失禮去問,只得安坐靜待,片刻后司無己又道:“《長生曲》由徐芾傳給臨邛道士時,並不完善,其中最大缺陷就是無法找到適合彈奏的人選和方法,臨邛道士嘔心瀝血,終於靠着兩件樂器的靈性,彌補了這個問題,就是先憑藉太真簫來認定天韻靈童,再用快哉風演奏,至於如何一加演化,就能使人長生,其中機理奧妙,卻沒人清楚是怎樣的了,此後時日漂移,二者隔海相望,一千四百多年來,《長生曲》再也沒有奏響過,但是曲譜卻隨着太真簫一道,不斷地輾轉易主,直到最後歸於你手。”
齊天月不敢再問甄陀羅簫究竟是怎樣落入自己手中的,生怕露出破綻,當下再度轉換話題道:“《長生譜》我倒是有,可是曲調極為古怪,宮商角徵羽都是走音竄板,大違樂理,根本無法演奏。”
司無己淡淡一笑,眉梢嘴角頓時大見滄桑,道:“出於某種奇怪的原因,《長生曲》第一次演奏,就出了大問題,李楊二人當場隕命,灰飛煙滅,就連臨邛道士也險些不保,他本想立刻《長生譜》毀掉,可最終也沒狠下心來,還是把它錄下了,不過卻把正確曲序加以顛倒打亂,當然不成曲調,想要恢復原貌,還要靠太真簫和臨邛道士留下的幾個莫名其妙的數字,至於怎樣恢復,卻始終是個謎,這個秘密,就很少有人知道了,歷代天韻靈童,無不都是冰雪聰明的奇女子,因為不曉得這裏面的玄虛,只得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絕世紅顏日見憔悴,最後鬱鬱而終。”
齊天月默然不語,長生不老,本來就近乎痴人說夢,那些天韻靈童一輩子空守寶山卻一無所獲,縱有萬般不甘,也都落得個含恨撒手的凄涼結局,而且終生為了那一絲渺茫的希望,連談情說愛,婚配嫁娶都要強行放棄,那又是怎樣漫長而痛苦的煎熬,可是又有哪個女子肯放過使自己青春永駐的誘惑呢?就連我,不也萬分珍惜此刻這具軀體么?小姨,如果是你的話,會做怎樣的選擇呢?真希望能夠得到你的指點啊……
齊天月單手托頤,怔怔出神,茶盞中的水汽裊裊熏溢,將她欺霜勝雪的綽約容顏映得更加迷朦氤氳,恍惚中,似覺總有一點靈感在腦海里盤桓不休,卻怎麼都抓它不住,不禁有些苦惱,又自盯着司無己發獃少頃,忽地眼中一亮,沉聲道:“你說自己就是長生者,卻又說《長生曲》除了第一次失敗的演奏之外,再也沒有奏響過,這,又怎麼解釋?”她對司無邪雖然芳心暗可,不免對她的兄長也就有些愛屋及烏,卻並沒有完全順着對方思路走,略一審查,便即發現司無己言語之中的矛盾。
司無己不置可否地聳聳肩,神情無比倦怠,依舊喑啞着嗓子反問道:“我什麼時候說過《長生曲》第一次演奏失敗了?”
齊天月一怔,方才司無己言道《長生曲》首次演奏便讓李楊二人送命,怎麼此刻居然矢口否認演奏失敗,一時不清楚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當下也不追詰,只是沉心等待司無己下文,看他如何分說。
司無己見齊天月皺眉不答,不再躁動,而是一副潛心思慮的神情,幽邃深瞳中不禁流露出一絲讚賞之色,隨即又用同樣的目光掃了司無邪一眼,道:“你的眼光很優秀,選擇了這樣一位有才貌雙全的對象來保護。”
司無邪玉容無波,只是握着齊天月的玉手微微一緊,隨即漸生潮熱,齊天月心中暗自有些曖昧,不敢去瞧她,只得連聲催問司無己其中緣故。
司無己點點頭道:“《長生曲》第一次演奏,的確出了極大紕漏,導致李楊二人和第一代天韻靈童當場橫死,可卻不是全沒效果,長生的因果,轉嫁到了當時在場的另外兩個人身上,也正因為如此,臨邛道士才沒有捨得將《長生譜》毀掉,儘管他也揣摩不出為什麼會是這樣結局,那兩個人中,就有一個我,你不必問我當時為什麼會在場,這同你無關,我也不會說。”
齊天月聞言不由大感茫然,按照司無己的說法,他就應該是從唐代活到現在的一千多歲的人了,只是,他,還算是人么?想到這裏,不禁一陣心虛,此刻正用無比溫軟小手握着自己的司無邪,難道也是這樣的人么?
司無邪像是猜透了齊天月的心事似的,忽然淡淡道:“我是他在十六年前收養的棄嬰,因為長生的緣故,他的相貌總是這樣,現在就與我兄妹相稱了。”
齊天月不禁粉臉一紅,心道誰要你說這個啦,羞窘之下,也不便追問他兄妹二人的事了,只是漆黑秋瞳骨碌碌轉眄不休,隨即一眼掃到了司無己手邊的紫砂陶塤,登時想起一事,忙又問道:“那天早晨,在霧中彈箏算計我的人,是誰?”
司無己搖搖頭道:“這個我就不清楚了,那天我趕去時,你快已經被那人拖垮,只好先幫你穩住陣腳,等到形勢有了起色,那人卻狡猾的很,提前一步脫身,我也一直沒瞧到他的廬山真面目,不過想來也是海或者化外人派來的吧。”
齊天月聞言,心中大是不甘,那人手段陰毒狠辣,心機也是深沉詭譎,那日被其見機不妙,先行遁去,只怕下次出手更是難以招架,但既然司無己這麼說,卻也無可奈何,當下緘默一陣,又道:“那麼你後來叫我照顧無邪,只怕也是為了保護我而說的託詞吧?這一路來,倒是我不斷被她照拂。”言畢又自苦笑一聲,喃喃道:“連命都是她分我的……”
司無邪修眉略顰,似是不願齊天月再提此事,當下望了她一眼,齊天月與她連日相處,同生共死,不覺中心意隱然有些相通,忙又道:“在化外曾有個自稱伊賀風御使的人出手襲擊過我,另外還有火,山兩名御使同無邪交過手,難道她們也是井上世家的人么?單聽伊賀一詞,應當是忍者一流吧?看她和無邪的交手過程,好像不是普通人,是不是也同《長生曲》有什麼瓜葛?”
有唐一代,兵書之祖《孫子兵法》和陰陽五行學說流入化外,被化外一族蘇我馬子和聖德太子兩位忍派先驅詳加揣研,派生出忍術一道,其中聖德太子手下一支服部氏族便是後來名揚四島的伊賀忍派前身,齊天月雖然心中已有判斷,奈何司無己口中爆出的猛料總是一次次地推翻她的舊有邏輯框架,到了現在,跟司無己交談時,齊天月簡直無法絕對確定或否定什麼了。
“伊賀?”司無己沒有立即回答齊天月的問題,而是再度仰首皺眉,冥思起來。
“當時在場的,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化外人,那人在楊玉環東渡扶桑之後就一直留在她身邊保護她,第一代天韻靈童也是……也是由這個人找到的。”說到這裏,司無己的神色忽然起了一陣很奇怪的波動,猶如一潭寂寞泓光被投入一粒石子,顯得幽邃而又岑寂,卻泛着點點追溯漣漪,他輕輕搖搖頭,道:“那個化外人,就姓服部,現在回憶起來,很可能就是伊賀忍派的開山鼻祖了,《長生曲》效力奇妙,我這個倖存者除了獲得長生能力之外,也同時獲得很多奇異能力,我想那人也同樣獲得了一些異能吧,這種能力,是可以自由轉嫁給他人的,無邪異能的就是由我轉嫁的,所以我才能感應到你們遇險,提前守在這裏營救,那幾個御使的異能,恐怕就是那個人轉嫁的,只是我沒想到,千年之下,伊賀一派對《長生曲》居然還不死心。”
齊天月默一盤算,已將風御使出現的原因揣測了個**不離十,想必井上世家和海見在國內司無己對自己的保護無懈可擊,正好又有擂台賽這個良機,當下改弦更張,想趁自己遠離華夏,司無己鞭長莫及,入手《長生曲》,所以不惜又勾結了對《長生曲》也垂涎已久伊賀忍派,說服伊賀高手出動,將自己手到擒來,卻沒算到司無邪的實力高出他們估計不止一籌,終於還是被她險勝,再度挫敗對手。
想到這裏,齊天月不由又感激而慚愧地看了一眼司無邪,卻沒再出言道謝,那實屬多餘,只是輕輕拉過對方縴手,合於掌中,柔聲道:“以後都一起看風景好不好?”
司無邪細若瓷玉的耳根稍稍泛紅,微不可見地動了動螓首,卻分辨不出是點是搖。
齊天月微微一笑,又向司無己道:“還有幾個問題。”
司無己徐徐頷首,端起茶盞啜飲一口,靜心等待齊天月發問。
齊天月思忖一陣,伸出一根春蔥玉指,道:“第一,凌百生是什麼人?”方才飛機上司無邪向那劫機少年喝問時曾提到過這個名字,齊天月心思靈敏,當即幾下,再復想到姐姐在凌楓霜那裏工作的公司名字似乎就叫百生實業,心中不禁惴惴。
司無己道:“百生實業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長,年過半百,主要貿易渠道大多數同化外國有關,有人懷疑他同黑道有染,不過從沒任何證據,當然,我也懷疑。”這次他倒不再東拉西扯,回答的異常乾脆利索。
齊天月躊躇半晌,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又問道:“霜……凌葭霜和凌楓霜兄妹是他的兒女么?”她“霜”字方一出口,便覺手中司無邪柔荑微微一顫,隨即冰涼,忙又改了口,道了全名,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司無己深深瞧了妹妹和齊天月一眼,看得齊天月不禁有些緊張,這次他只點了點頭,算是回答。
齊天月心中無端地有些煩亂,難道霜兒接近小姨,也是為了《長生曲》么?可是那天申江公園中,她同凌楓霜的衝突,也不似作偽,她會是凌百生安插在自己身邊的一顆棋子么?霜兒啊霜兒,你也是個讓人難以琢磨的精靈呢。
司無己再次猜中了齊天月的心事,道:“一直以來,凌家一家關係都很和諧,凌葭霜也一直在替父兄打理百生實業,她眼光敏銳,手段超卓,連凌楓霜都遠遠不如,百生實業能有現在的規模,有八成的功勞都是這個女孩子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前一陣子似乎同家裏鬧了很大的矛盾,那之後都一直沒在回過家,一直自己住在城郊另一所別墅,凌家父子也很反常地不去過問,父女兄妹形同陌路。”
齊天月心下黯然,良久不語,這樣看來,霜兒真的受了什麼委屈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那日她同凌楓霜的衝突,境況之激烈,猶如昨日,真是難為她一個小姑娘家整天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來跟自己親近歡謔,還千方百計地哄自己開心,可是實際上她心中恐怕也是有着深深傷痕的吧,相比之下,自己倒像是個動輒任性賭氣的娃娃,說起來,難道自己在無邪面前不也是這樣么?一念及此,齊天月的冷汗不禁涔涔而下,司無邪默視半晌,依舊像在飛機上一般,掏出一方鵝黃手帕,將她汗滴輕輕拭去。
齊天月勉力向司無邪開顏一笑,又對司無己豎起一根晶瑩纖指,道:“第二,為什麼要保護我?你這樣做,意義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