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1 大結局(二十五)
紙張顏色雜黃且質地劣薄,是大理寺牢中最常見的毛邊草紙。
其上筆跡因此洇開,顯得字跡雜亂。
此乃玉嬤嬤所留,是託了牢中獄卒之手轉交給和珅——獄卒深知和珅夫人馮霽雯與太妃情誼深厚,若不然也不會多番前來探視,是以自然不會拒絕這個可以跟和珅示好的機會。
和珅賞了他一錠銀子,獄卒有眼色地保證將此事爛在肚子裏。
信中所言,也均是對和珅一人所言。
玉嬤嬤提及當年為嘉貴妃制毒並不知道嘉貴妃用途何在,更不知此毒還要了常保的性命——
她說,即便如此,是人皆無法不心懷芥蒂,這乃人之常情,所以她也無意為當年助紂為虐之舉開脫。
但她又說,希望自己的死,可以順帶着了結此事,懇求和珅可以放下往昔舊怨。
她所謂的‘放下’,自然是不想看到和珅日後會對太妃存有敵意,更不希望和珅會因此跟馮霽雯生出什麼嫌隙來。
和珅取下仕女圖燈罩,一手持燈,一手持信,來至窗邊。
他將信紙一焚而盡。
他本有意將此信給馮霽雯看,可方才見馮霽雯哭得傷心至極,便又改了主意。
到底不是什麼要緊之事,為防她看過之後又生出玉嬤嬤之死與她有關的想法來,他便自作主張一回吧。
灰燼飄落窗下,和珅吹熄了燈苗。
魚白一片的東方,隱約浮上了一抹淺淡的緋紅,一派旭日將出之象。
晨風微冷,襲入眉間,和珅徐徐吐出了一口濁氣來。
他自認本非君子,可勝在為人不笨,平生最不愛鑽死胡同,當年之事,已經大白,撇開誰對誰錯之餘,當日之境,各人更有各人的身不由己。
甚至往難聽了說,玉嬤嬤之所以留此一信,言語間皆是愧疚之意,可卻是因馮霽雯之故——當年誰不認識誰,在玉嬤嬤和太妃眼中,他的阿瑪與同樣枉死的其他人並無區別。只因有了馮霽雯這層關係在,才讓此事顯得‘值得一愧’起來。
玉嬤嬤與太妃都是久經起伏之人,制毒之時就該想到會有無辜之人枉死,而這些年來也並無試圖揭發之舉,而是心無波瀾,所以,良善二字或許早已談不上。
他當然也不是什麼良善之輩。
他會選擇心無芥蒂,就如同玉嬤嬤和太妃選擇為往昔之事懺悔一樣,都是因為有馮霽雯在中間而已。
所以,他才會格外地體諒太妃當年的‘身不由己’。
這世間太多事都是如此,與其說是事態決定心境,倒不如說私心決定事態走向。
世間原本的模樣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讓自己的眼睛看到什麼。
而他,最想看到的便是夫人無憂長樂。
……
第二日,程淵進宮面聖,自請交出手中兵權,辭爵歸鄉。
乾隆沉着一張臉沉默良久。
程淵以年事已高、百病纏身為由再三請求。
“你此番掛印而去,倒是兩袖輕鬆,可有想過雲南邊境之地朕又能放心交予誰手?”乾隆沉聲發問。
程淵不過五十齣頭,在官場之上很多人這個年紀尚在力爭上遊,所謂年事已高,不過是有意隱退的借口而已。
“回陛下,緬幫剛簽下議和書,不日我大清公主便要下嫁,臣料定少說七八年內雲南邊境不會再起戰事。”
程淵說著,又呈上一冊名單:“……其上皆是微臣悉心整理、自認為可作栽培之才,上至雲南當地官員,下至軍營內外大小軍余。此行回京之前,也已將雲南事務大致交接妥當——臣此舉突兀,卻也早已經過深思熟慮,絕不敢貿然丟下諸事,令皇上為難。”
乾隆接過名冊察看,心裏有了計較。
程淵此番辭官,原是早有準備。
此次回京,只怕就沒想過再回雲南——
四下靜默,程淵一直維持着跪地請旨的姿態。
乾隆久久才開口。
“你身上有傷,就別跪着了,起來罷。”
“謝皇上。”
程淵有些艱難地站起身來,垂首側候在一旁。
“你年少便揚名,多年來累下軍功赫赫,有你駐守雲南,朕一直都很安心……你是一名忠臣良將,朕是愛才之人,自然不想你早早辭官,平白埋沒了一身才幹。”乾隆語氣中的惋惜情真意切。
“多謝皇上賞識,臣惶恐難當,卻亦心滿意足了。”程淵眼眶微有些發紅地說道。
解甲歸去,乃是他當今的心愿,但臨別之際,卻又不免生出了一絲武將留戀盔甲刀槍的通病來。
“朕允你辭官離去。”乾隆最終點了頭,只是又道:“然大清歷來沒有辭爵的先例,朕賜你忠勇公之爵,是你實至名歸,你即便辭官,可功勞在此,不知道的只怕要背後罵朕鳥盡弓藏,不知體恤有功之臣。”
見程淵眉間猶豫,乾隆又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道:“你還擔心什麼,區區一個虛爵而已,又豈能鎖得住你?”
程淵心底微微一凜。
他當即應下。
“一切但憑皇上做主。”
乾隆最後看他一眼,沖他擺了擺手,聲音似乎有些疲憊地道:“……去罷。”
程淵應了聲“是”,臨走之際,又道了聲:“還望皇上保重龍體……程淵,告退。”
乾隆點點頭,未再說其它。
他心知這君臣一別,恐怕就是一輩子了。
而且走的人只怕不會只有程淵一個。
這世上,總有功名富貴鎖不住的人,無論過了多少年,也如籠中之鳥,始終要掙脫了牢籠而去。
這一走,便不會再有人回頭看了。
……
兩日之後,程淵來霽月園接程太太,同和珅夫婦辭別。
臨走前,二人特地去看了馮英廉。
馮英廉似乎隱約清明了一些,不光十分像模像樣地道了句“一路平安”作臨別贈言,其後還拉着馮霽雯悄聲地問:“奇怪,我記得程將軍不是早年喪妻嗎?怎麼……忽然冒出來了一個程太太?”
馮霽雯一邊欣喜他開始記事了,一邊輕聲答道:“程太太並未離世,只是這些年來一直不幸流落在外。如今機緣巧合之下,夫妻適才得以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