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第一百七十二章
……你是矮人吧？
儘管周圍沒有其他人，但從菲莉亞口中聽到這個問題的一剎那，普林還是背後一緊，下意識地往四周看了看。
如今矮人是大陸上其他生物的眼中釘，暴露身份絕不是什麼上策。尤其是，她眼前的女孩還是那個剛剛發表完對矮人懷有敵意演講的魔王的妻子。
低空穿過的風吹動了公爵花園的灌木叢葉片，枝木與樹葉摩擦出“沙沙”的響聲，普林抬起了頭，即使特意做了和人類差不多身高的假肢，她仍然比菲莉亞要矮一些。
這麼多年過去，人類和魔族的平均身高顯然都增加了。普林並不想刮掉自己引以為傲的鬍子，所以她知道自己要混進人類或魔族中勢必要扮演男性老者，然而……她明明是按照記憶中傑克·格林的高度製作的假腿，現在竟然還及不上菲莉亞這樣嬌小體型的女孩子。
雖然傑克·格林原本在人類里也不算十分高的那種男性，但是……
忽然，普林又對自己的記憶不太自信了。畢竟她是個矮人，以她的海拔來看，所有的人類都是一座小山坡。傑克·格林並不矮說不定只是她以自己為參照一廂情願的看法，相比較於身高，那個男性人類在她記憶里最深刻的還是望着星星微笑的時候英俊的側臉。
“星空裏肯定蘊藏着我們不知道的力量。”
那個男人的聲音有時候甚至還會在耳邊響起，那是相當耐心、溫厚、和大部分矮人男性不一樣的聲音。
“我能感覺到星星里有什麼東西在呼喚我，我的身體裏有什麼東西在響應他們。但是我找不到方法釋放……我需要一些釋放的方式。普林，我最好的朋友，你真的願意陪我一起去找嗎？”
那個時候，他的臉頰側過來，讓普林無法將注意力從他那雙富有天賦的藍眼睛上移開。
大多數矮人都粗獷、豪放，以喝得醉醺醺地揮舞鎚子為榮。但那個人類不一樣，他不太擅長戰鬥類的東西，連基礎的劍術也擺弄得不好，但……他的情感細膩而敏銳，他說的話里總是蘊藏着普林聽不懂的哲學，他的每一個動作和姿態似乎都擁有特殊的意義和美感。他懂得藝術和文學，他會在月夜裏演奏樂器，他能夠講出每一顆星星的運動規律。
傑克·格林。
他說星星里有人類和矮人甚至精靈都不知道的力量，可在普林看來，光是這個名字裏就蘊藏了足夠多不為人知的力量了。
他本來是想尋找一種能夠讓他釋放身體裏那種說不出名字的東西才來到矮人的國度的，然而在最後，普林卻跟着他離開了，並且看着英俊的年輕人，一點點變成了英俊的老人。
是的，那個時候，看着傑克的一把直拖到腳下白鬍子被山頂吹來的風弄得掃來掃去，普林這才恍惚地意識到他身上終於有了一點符合矮人的審美的地方。
然而……
普林的精神有些迷失了。
那都是不知道多久以前的事了。
——距離眼前長得很高的矮人做出上一個反應也是不知道多久以前的事了。
月黑風高，四下無人，菲莉亞赤手空拳地問出這個問題是需要一些勇氣的，儘管她覺得普林這把快散架的骨頭應該打不過她……
菲莉亞因為對答案緊張頗為緊張的關係，雙腿綳直了不敢動，現在都有點麻了，因此不得不挪了挪。普林的綠眼睛看起來空蕩蕩的，在夜色里卻隱隱發光，這使得它比平時看起來更詭異了。
“那個……普林先生？”菲莉亞試探地問道，“如果這個問題有冒犯的話……”
在回憶里猛地聽見菲莉亞的聲音，普林終於回過神。她好一會兒才重新意識到這裏是艾斯，不是在她生活了幾十年的雪峰之上，眼前的也不是傑克，而是年輕的魔后菲莉亞。
“不。”普林愣了一會兒，才道，“不過，你應該想到……我是個女士。”
菲莉亞頓時尷尬地老臉一紅，幸好當了魔后練了幾個月臉皮厚了不少，她倒不至於太過手足無措。
矮人的男女差異很小，女性也長鬍子這些事菲莉亞有聽說過，只是沒想到會碰到。況且，矮人的名字不怎麼區分性別，聽說男矮人也可能會叫“珍妮弗”“嘉芙蓮”“伊麗莎白”，所以菲莉亞才沒有想到。
她開始猜測普林是個矮人亦只不過幾分鐘前而已，並沒有很多把握。普林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知道矮人會入侵海波里恩，她的話語許多很怪異卻看上去不像是精神問題，且普林似乎是從東方而來——那是矮人的大陸撞擊海波里恩沿海的方向——另外，菲莉亞從樓上往下來的時候，不小心看到了普林露出的腳尖是嵌滿螺絲的木頭。
羅格朗先生是製作矮人機械的，如今馬丁也做着同樣的事。菲莉亞接觸這些東西的機會不少，對不少矮人機械的結構套路都很眼熟，多看幾眼就能辨別出來。不過，她很清楚目前海波里恩的機械水平並沒有達到製作行走自如的假肢的地步，而普林操縱着兩根木腿走得還挺快，只是動作多少有幾分彆扭。
“抱歉。”菲莉亞道，“但你為什麼會在這裏？戰爭期間，出於國家安全的考慮，如果你無法給出讓人信服的理由的話……”
想了想，菲莉亞撩起那條她有點討厭的長裙，直接在大腿處打了個結。
“……我不是士兵，矮人也不喜歡像我這麼衰老的士兵。操縱戰鬥機械是很耗費體力的工作，超過四十五歲就很少有人能繼續勝任了。”普林的嗓音很沙啞，像是漏風的船帆，“我只是路過這裏而已……從人類的國土穿過太過於危險了。”
魔族的服裝低調寬大，很適合偽裝，且魔族目前對矮人的敵意肯定沒有人類那麼強。當然，這不是全部的理由，還有一個原因普林並沒有說。
傑克曾經很喜歡北方，因為這裏有幾個月永遠是黑夜，是觀星的好時候。而大陸最南方的人類領土和矮人領土一年到頭都只是熱而已，也沒有極夜。
操縱戰鬥機械其實很好體力，操縱者一般不超過四十五歲。
菲莉亞暗暗將這些細節記下來，繼續追問道：“那你準備去哪裏？”
普林已經不想在這裏浪費時間了，她所擁有的每一寸光陰都是從死神手裏拽回來的，她彷彿能聽到自己的骨頭每一秒鐘都在老化的聲音。
“西方高原。”她的語速不自覺地加快，“矮人里也有不贊成戰爭的和平派，在安穩的環境下被養育長大的年輕人總是不喜歡改變的。我雖然年紀大了，但我也是其中之一。主戰派的國王和我不太對盤，他很討厭我。我沒有冒犯艾斯的意思。抱歉，我要走了，正在趕時間。”
說著，普林挪了挪腿，想要離開。
菲莉亞飛快地記住“和平派”“年輕人”“國王”之類的關鍵詞，然後見普林要離開，身體下意識地一動，擋住她。
普林抬起頭，用獨眼安靜地望着她，菲莉亞咽了口口水，氣氛有點古怪。
普林是個老人，一眼看去就老得活不了幾天那種。菲莉亞並不知道她想做什麼——或許是完成有生之年要走遍陸地的夢想——之類的，但是海波里恩處於戰爭之中，艾斯看起來可能沒法置身事外，矮人們似乎對這片大陸上的情形一清二楚，而魔族和人類卻對這群消失千年後重新出現的入侵者一無所知。
目前的情況不公平，要是能抓到一個矮人的話，情況搞不好會有所改善。
但普林目前沒有做錯什麼，看上去也的確不像是入侵者或間諜，更不像有壞心，只是個普通的……鬍子茂盛的老……呃……老夫人……
她上次還提醒過她“不要離開艾斯”。
菲莉亞陷入了雙邊道德的掙扎之中。
見菲莉亞不動，普林皺了皺眉頭：“還有什麼事嗎？”
不着痕迹的，她粗糙的手指放在了同樣是假肢的右手手腕的一個按鈕上。要是真的遇到什麼不能不解決的事的話，她的木腿可以跑得很快。
不過接下來就得想辦法離開艾斯，找個地方好好晒晒太陽了。
“……那矮人，準備入侵艾斯嗎？”條件反射地，菲莉亞問道。
“現在的矮人王應該沒有指定過類似計劃，但是……”普林頓了頓，“矮人是自尊心極高的種族，他們很容易就會被沖昏頭腦，然後做出非常傲慢的事情來。”
這正是她最不喜歡矮人的地方，雖然她接受着矮人的集體教育長大，在遇到傑克·格林之前正是嚴格遵循着矮人規則和信條的一員。
現在，她沒什麼種族榮譽感，甚至對於和傑克更接近的人類和魔族更有親近感。
停頓了幾秒鐘，普林繼續說。
“你們現在籌集軍隊的舉措沒有錯。我想，再過一段時間……你們就會用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