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逃亡伊始
夜深了。
莽蒼原的白天尤其短暫,黑夜卻慢慢的長。
顧長煙背着夏珂筠躲到了靠近蒙縣的零星分佈的雪洞裏。
封彧的人在四處尋找她們,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幸運地逃離了一場災難。她太熟悉莽蒼原的地形了,又也許,她想,封彧興許想饒她一命。隨即搖了搖頭,怎麼可能?他都想至自己於死地。
夏珂筠的氣息漸漸微弱,顧長煙自小在軍營中,征戰沙場難免受傷,也便學了些簡單的上藥包紮。
好在身為將軍的她有先天條件優勢,身上帶了一小瓶創傷葯,她便取了出來。
白羽長箭斷了,還剩下一支箭頭。夏珂筠趴在她懷裏,手心的溫度冰涼,臉色愈發蒼白。
“阿筠,你忍忍,千萬別睡死過去,你還不能死!”顧長煙握着夏珂筠的手,想把體溫給她。
她沒有回答,她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
顧長煙不再說話,摸了摸夏珂筠緞子一般的長發,心像是被撕裂了一般的疼痛。她看着夏珂筠,低聲說道:“會有點疼,阿筠,我知道你一定能堅持的!”
夏珂筠哼哼了幾聲,想要回答,卻說不出話。
衣服上結成血痂的一塊變成了暗紅色,像花心幾縷。
外頭似乎有腳步聲,大約是追兵在找她們。
顧長煙不敢發出聲音,擦燃了打火石,在雪洞的最深處。如果再不拔出箭頭,她想夏珂筠是堅持不了多久了。若是這時候被追兵發現,那便是天要亡她!
她只能拼一拼運氣,先救夏珂筠再說!
箭心在背上,只能一點一點地把衣服撕掉,夏珂筠似乎知道顧長煙在做什麼,手指動了動。
“別動!”顧長煙板著臉,一臉嚴肅,她此刻是沒心情調笑或是去臉紅心跳她的膚凝玉脂,滿身的血痂之下除了一顆救她的心,她什麼都沒時間去想。
她只想動手輕一點,別增加她的疼痛,好在顧長煙心細,等背上濕透了的外衣被撕掉,也沒碰到她的傷口。
白色的內襯早已被血染得通紅,她便自言自語:“天氣涼,阿筠,你千萬別有事。”顫抖的言語,似是在祈禱,又似在懺悔。
她若是當時能制止封彧,夏珂筠便不會受傷了吧?可她若是死了,也再沒人能救她了。
雪洞裏,被火融化的雪水從頂上順着岩壁順流而下,她撕了塊布,沾上水洗凈了,替她輕輕擦掉背上的血跡。
擦乾淨了,露出白嫩的背,冰肌玉骨、吹彈可破,她想,哪有人如此心狠,竟然會對這樣的女子下手。
她都不忍。
倘若是往日,顧長煙必定臉紅心跳閉眼,非禮勿視,但這緊要關頭,若是還惺惺作態,那是真的害人害己了。
她一手握住了箭頭,閉上了眼。她看着都疼,何況是夏珂筠呢?
“阿筠,我動手了,若是疼,你就忍忍。外面有追兵,能不能活着出去,全靠命了。”說罷,還未等夏珂筠有何反應,一狠心,用了一身的力氣灌注手心,猛地一下將箭頭拉了出來!
等睜開眼,傷口處早已血肉模糊。
戰場上,斷肢殘臂血肉橫飛不是什麼新鮮事,她見過敵人的屍體碎成了屍塊落了一地,她見過素來張揚的敵軍首領一朝被俘變成一灘血肉,五臟六腑還是跳動的便被生生挖出,她也見過自己的手下被萬箭穿心成了篩子卻拼着最後一口氣也要和敵人同歸於盡。怎樣殘忍和血腥的畫面她都見過,卻不曾心軟過。獨獨現在,她都不知道自己身上的疼痛是傷口,還是內心。
她寧願這箭刺穿的是自己,至少她還能堅持。
夏珂筠約摸是疼的堅持不住,差點昏死過去的人被生生疼醒,無力地呢喃一句:“疼……”
微弱的聲音像是奄奄一息,顧長煙以為她醒了,整個人都撲了上去:“阿筠!”
她沒睜眼,也沒回應。
顧長煙嘆了口氣,也是,哪有人如此重傷還能不暈過去?
將血擦洗了一遍,倒出些藥粉均勻地撒上,都是行軍作戰必備葯,止血立竿見影。若不是條件有限,這樣的傷口必定是要好好清洗的。
她從夏珂筠的衣服上撕了一塊,給她好好包紮上。
完成了,便覺得太冷,將她的大氅取來,披上,繼續抱在懷裏。
夏珂筠的臉色比涼月更蒼白幾分,追兵沒有進來,顧長煙便放寬了心,滅掉了火光。
她懷裏的人兒猛地顫抖了一陣,穿得單薄又受了傷,難免寒氣入體,顧長煙抱得緊了些,在她耳邊無助地呢喃:“阿筠,沒事了,沒事了,求求你,千萬別出事,再過一會兒等追兵去了別處,我就帶你去蒙縣。”如此絕望的顧長煙,用了這一生的祈求。
夏珂筠便漸漸安穩下來,顧長煙抱着她,幾日的疲憊頓時涌了上來,連肩上的疼痛都變得麻木。
她無心也無力為自己療傷了,只要不死就好,這是個多麼簡單的渴望。
眼皮沉沉的,一片漆黑之中,她再也忍受不了這般煎熬,閉上眼打了個盹。
她想做個美夢,可以掃去這幾日的勞頓和害怕,想要夢裏有春暖花開,母親和長澤都在,她和夏珂筠坐在樹下下棋。琴棋書畫她只懂下棋,也唯獨棋藝是夏珂筠不能比的。她想看見夏珂筠撒嬌地說她不要下棋,她要彈琴,顧長煙便會滿心歡喜地答應,坐在一旁安靜地端詳她的側臉。
都是她想做的夢,卻不是她做到的夢。
她的夢裏只有烽火狼煙遼闊戰場,百萬雄兵對陣廝殺,她看着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可已經沒了必勝的雄心壯志,有的只是無奈。俄而,場面一換,她看見封彧執着弓箭對準了夏珂筠,她頓時全身發顫,不假思索地擋在了她面前,封彧的箭如同鷹隼一般呼嘯而至,下一秒,箭刺透了她的盔甲,刺穿了她的心臟。
從心底里傳來了一陣疼痛,那麼真實,她猛地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她沒有擋箭,也沒有死。
夏珂筠在她懷裏毫無知覺,洞外沉寂如黑洞一般,早已沒了人聲。
她不過眯了不到半個時辰。
顧長煙不敢拖延時間,長長地吸了口氣,閉着眼緩緩呼出,讓自己平靜一些。一旦安定下來,渾身的傷口都在發作,如萬蟻噬心一般疼痛難熬。
黑夜像一匹躲在叢林深處的野獸,不知何時醒來撕咬沉浸在深淵的受難者。
她無法顧影自憐,她只能想辦法自救。
夏珂筠的呼吸聲很輕,呼在她耳邊,像輕風撩動幔帳,流沙拂過指尖,她便覺得一切疼痛都值得了,那個自己在乎的人還在身邊。
黑夜中得以安慰的笑容漸漸散去,她充滿了力量,求生的力量。
蒙縣離此處並不遠,她想,封彧應該會想到那裏,若是黎明前不能找到安全的地方,她就沒了替夏珂筠尋葯的機會。
顧長煙站了起來,將夏珂筠背上,好在她纖弱的身體輕盈,可她的肩膀受了重傷,多麼輕盈都是巨大的負擔。
夜晚的雪不化,踩上去像棉花,地上留下深深地腳坑,緊接着被風吹夾着的雪填滿。
她很久沒好好看莽蒼原的月,人走它也走,緊緊跟隨着她,成為一盞照明的燈。她便突然覺得,莽蒼原對她多友愛,讓她愛上一個人,也愛上保護她的旅程。若是有幸能看着她從紅顏至白髮,那人生便如一首跌宕起伏的歌,最後化為結尾逐漸減弱的音符。
三更的蒙縣,打更人已經睡了,一眼望去是黑暗,若不是顧長煙輕車熟路,恐怕連路口都摸不着。
這個村子依舊和她離開前一樣,雖然靠着莽蒼原,卻安靜祥和,如同奶奶口中的童謠,在地平線上享受月光的沐浴。
沒有莽蒼原瘮人的寒冷,顧長煙背着夏珂筠,走得越來越艱難。
她知道自己的體力消耗殆盡,她怕最後一刻她堅持不住,倒在這條狹窄的小路上。
好在她沒有,拖着兩具沉重的身體,她停在了蒙縣西北角不起眼的角落裏,那兒有一排簡陋的石屋,四五戶人家,她站在第二家,輕輕扣了門。
只有兩聲,兩聲復兩聲,在漫長又寂靜地黑夜裏被風吹得悠遠縹緲。
過了許久,裏頭才有些動靜,裏屋木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響起:“誰啊?”
顧長煙沒回答,繼續用剛才的頻率敲門。
裏面頓時沒了聲音,片刻之後院子的門開了,門口站着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
看見顧長煙,老者訝異了片刻,二話不說幫着顧長煙放下昏迷的夏珂筠,迅速關了門插上鎖:“顧將軍!你……怎麼成這副模樣了?快,快裏面請!”
面色慘白的顧長煙已然沒了回答得力氣,看着老者的孫女跑出來幫忙扶住了夏珂筠,“咚”的一頭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