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太傅有喜(4)
不久,一名布衣男子緩步走進來。雖然他已兩鬢斑白,滿面滄桑,但那張臉我永生難忘——張躍新!
他在我身旁坐下,笑道:“戚太傅,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我看看他,復看看傅諒,驚道:“張躍新,你怎麼在這裏?”
傅諒道:“張先生日前來投靠我,並告訴了我一個有關老二的秘密。我本不打算讓你知道,可如今我卻覺得不該讓你被蒙在鼓裏。”
我盯着張躍新,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什麼秘密?”
“當年你爹因為得知了太子的真實身世,遭到元皇后陷害,身陷囹圄。而我恰好擔任京城總管一職,管轄京城大小牢獄。你爹在臨死之前,曾求我送一封求救信給皇上,也即是當時的晉王殿下。他在信中將事情的原委全部寫明,並且懇求晉王殿下上書先帝,為他伸冤。晉王殿下羽翼未豐,心有顧忌,不敢輕舉妄動,於是便沒有幫你爹伸冤。之後你爹遭受腐刑,不忍受辱,撞牆而死,這你也是知道的。”
“我不信。”我壓着顫抖的聲音呼喝道:“這些全都是你的片面之詞,你有什麼證據證明晉王見死不救?”
“當然有。”張躍新取出一枚信封放在我面前。我打開一看,信封中赫然是一張泛黃的箋紙,隱約有些燒過的痕迹,正是爹爹的手書無誤。
他繼續道:“這是你爹的親筆信,我相信你一定不會不認得他的筆跡。我本來不想幫你爹送信,但念及與他的同窗之誼,加之他確實為百姓做了不少實事,我最終動了惻隱之心,冒險送信到晉王府。誰知晉王看了這封信后非但無動於衷,還命我將它燒毀。不過我當時留了個心眼,偷偷將信保留下來。
“你爹死後沒多久,你獨自進京告御狀,其實晉王早已知情。他讓我想辦法從你手中取得太子身世的證據,誰知你嘴巴那麼硬,怎麼問也問不出,我只好對你動用私刑。一個月後,晉王竟然出面救下你,並且讓我不要再過問你的事。我雖覺得奇怪,卻也不敢多問,此事遂不了了之了。再後來,大約是怕我走漏風聲,晉王派殺手殺我滅口,我僥倖逃過一劫,從此東躲西藏,不敢露面,直至今日方才說出真相。”
我的腦中轟亂作響,整個人像是被丟進熊熊烈火中一樣,灼痛難忍。心宛若被撕裂了一般的疼痛,眼前陣陣暈眩,彷彿下一刻就要灰飛煙滅了。
不會的,傅惟絕不會這麼對我!興許這中間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隱情!我努力說服我自己,相信他,卻終究只是徒勞。
我忍着淚問道:“是不是……晉王讓你對我用私刑的?”
“那倒不是,不過他讓我想方設法從你手中取得證據。”
傅諒用力抓着我肩膀,大聲道:“玉瓊,你還沒看清老二的為人嗎?他城府極深,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接近你根本是早有預謀!他雖然不是主謀,卻是害死你爹的間接兇手!若非他見死不救,你爹便不會自盡!若非他覬覦證據,你也不會受盡折磨!”
不是這樣的,一定是我聽錯了,一定是我在做夢!
靈魂被扯成碎片,窒息的痛楚已經化作了滿心的凄愴。我渾身不停地戰慄着,想要大口地呼吸空氣,可喉頭卻像是被人扼住那般,怎麼都透不過氣來。
我不相信,我要回去問他,我要他親口告訴我!
我抓起信封拔腳就朝外面走,恰在此時,一名士兵匆匆趕來,急報道:“方才有人偷偷潛入城中,將城門打開,現有一支齊軍迅速逼近,數量不明!”
傅諒登時氣得額間青筋直跳,暴喝道:“混賬東西!城門被人開了都不知道!”
那士兵看我一眼,期期艾艾道:“好像、好像是方才護送和談的使的人……”
是鄭嘉!
“老二簡直是沒有最卑鄙,只有更卑鄙!他這分明是借和談之名強行攻城,他可曾考慮過你的安危!”
我無力地笑了笑,“他大概知道你不會傷害我……”
傅惟真是好計謀,說什麼不要勉強勸降、要從長計議之類的,原來只是哄騙我的把戲。我早知他心思深沉,卻總還自負是枕邊人,多少了解他幾分,不曾想我竟從頭至尾都沒有將他看透。
“現在該如何是好?”傅諒煩躁地原地踱步。
我拉住他的手,沉聲道:“來不及了,你挾持我出去!”
秦虎領五萬大軍浩蕩而來,綿延數十里,頃刻間,兵臨城下。
秋風盪過野澤,吹動旌旗獵獵。
彭城城門大開,先鋒部隊已率先攻入城中,與守軍激烈交鋒。兵刃交接的冷硬聲響此起彼伏,伴着血肉撕裂聲和嘶吼慘叫聲,仿若一柄柄利劍,直直刺入耳內。
劍嘯風吟,淡淡的血腥味彌散在空中,殺戮之意沉浮在明媚的秋色里。
“砰”的一聲,傅諒踹開閣樓的門,用長刀架着我的脖子緩緩走出去,我立馬作驚恐狀哭泣道:“秦將軍救我!”
秦虎面色陡變,“戚大人!”
傅諒將我推到城樓邊緣,冷笑道:“前幾日傅惟下詔書要與我和談,言辭懇切態度真誠,說什麼顧念兄弟恩情,不想與我爭得你死我活,可現在呢?”他指着秦虎,怒意森森道:“這就是他和談的誠意嗎?既然他出爾反爾,那也莫怪我不仁不義。若我今日不能活着走出彭城,我要戚玉瓊給我陪葬!”
秦虎急忙喊道:“傅諒,你切莫傷害戚大人,萬事好商量!”
傅諒哼道:“傅惟尚且不管她死活,我殺了她又如何?她伴我多年,如今我即將赴死,黃泉路上有她作陪,我便也不會寂寞了。”
雖然知道這只是演戲,可聽到他這番話時,我的心還是不可遏制地抽痛,眼淚如決堤一般洶湧而出。
傅惟,在你的心裏,我究竟算得上什麼?
秦虎以為我害怕得緊,神色愈加焦急。戰馬長嘶,不安分地來迴轉動。他勒緊韁繩,沉吟道:“你要怎樣才肯放了戚大人?”
“彭城我可以不要,但命我不能不要!我要你替我準備一批快馬,一包乾糧和三百兩銀票,待我安全離開此地,我自然會放了她!”
“好,我答應你!”秦虎不敢遲疑,當即轉身吩咐道:“照他說的準備。”
副將牽來一匹戰馬,馬鞍上繫着一個包裹。一切準備妥當,傅諒挾持着我,緩步走下城樓。齊軍立即層層包圍過來,秦虎策馬而來,再三強調千萬不要傷害我。
傅諒充耳不聞,怒喝道:“都給我退回去!”
冰涼的刀尖沒入肌膚,刺激一陣尖銳的疼痛,溫熱的液體流淌出來,染紅素白的衣衫。我悶哼一聲,抬起朦朧的淚眼求救似的看着秦虎,他只得下令退後。
傅諒將我甩上馬背,利索地翻身上馬,揚起馬鞭,戰馬如疾風一般沖了出去。
一路疾馳而去,耳畔風聲呼呼。馬蹄聲紛亂,驚起棲息在樹間的鳥雀。山中樹林陰翳,古木參天。
由於我不會馬術,無法掌握戰馬奔跑的節拍,五臟六腑被顛得七上八下,不由陣陣乾嘔。傅諒放慢速度,附在我耳畔問:“玉瓊,你沒事吧?”
我勉強說道:“我沒事,你不用管我,等過了這個山頭你把我放下來,秦虎一定會帶人來找我。”
他加重臂上的力道,將我護在懷中,試圖用身軀作為緩衝顛簸的屏障,“這裏荒郊野嶺的,時有猛獸出沒,我怎麼能將你一個人仍在這裏?你……你還是跟我一起走吧。”
我搖頭道:“不行,我不能就這麼莫名其妙地一走了之,我要回去見他,聽聽他如何解釋。況且,若是我跟你一起走,他定會派人找我,屆時你的行蹤便也一併暴露了,豈不是浪費了今日一番苦心嗎?”
“你……”
我回頭看他,堅定道:“傅諒,這次你一定要聽我的。”
他還想再說什麼,忽然間,大風呼嘯而過,草木異動,嘩嘩作響。
後方忽然傳來了沉重的馬蹄聲,如同平地響起的一陣悶雷。恍惚間,似是有千軍萬馬奔騰而來。
秦虎追來了!
我暗叫不妙,忙道:“這樣不行,我會拖慢你的速度,你現在就把我放下來,我盡量想辦法拖住他們。”
“玉瓊!”傅諒握緊我的手不放,目光中彷彿滿是期望,卻依稀又透出一絲絕望,如火般灼人心魄。他埋首在我的頸間,幾近哀求道:“你跟我走,好不好?我一定會對你好的,不光是你,還有你的孩子,我會將他視如己出,我……”
我別過臉,避開他的親昵,“放我下去,你快走。”
“玉瓊……”
“放我下去。”
他拗不過我,只得依言勒馬停下。
我掙扎着跳下馬,拔出匕首刺入左肩。剎那間,錐心的疼痛如潮水般襲來,瞬間蔓延全身。我只覺呼吸一窒,雙腿發軟,驀然跌倒在地。
“玉瓊!”傅諒驚得倒抽一口冷氣,眼中迅速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碎影迷離。
我疼得直冒冷汗,催促他:“快走……”
他深看我一眼,仰天悲泣一聲,揚鞭揚長而去。
我望着他漸漸遠去的身影,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好像渾身的力氣被卸去了似的,無力地靠在樹榦上喘息。
傅諒,這次真的要說再見了。
再見,後會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