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北風呼颳了一夜整,天光微亮時,才稍有停歇。蘇氏就着微亮的光線起了床,穿戴好衣裳,不着急梳頭髮,走到窗戶旁,深蹙着眉頭,瞅着已經有了裂痕的窗紙,怔怔發獃。
媳婦起床的動靜把葉漢貴也驚醒了,他掀開被子邊穿着衣裳邊說話。“孩他娘擱那瞅什麼哪?”
“這風刮的猛,只怕窗紙頂不了幾日就得換了。”蘇氏收了目光,垂眼拿起塞在窗框裏的木梳,三兩下就梳好了頭髮,低頭細細的撿着散落在身上的髮絲。“得給暖冬買身新襖子,她的鞋子差不多快完事了,北風一刮,天說冷就冷了,明天得把衣裳和鞋子送去。”
葉漢貴聽着明白了媳婦的心思,這是在愁錢的事吶。“地里的活都收尾了,咱倆今天進鎮一趟,你把該置辦的都置辦回來,我去接些短工活計,今年收成還行,這冬沒什麼大問題。”
“你想的輕巧。”蘇氏冷眼看着自家丈夫,話里透了股諷意。“就你二弟三弟那尿性,你以為他們真的會送錢給爹?最多也就是送點兒吃的,真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那倆妯娌也是夠夠的。”
這話說的葉漢貴眉頭深皺,他沉默了會。“這事,我去跟二弟三弟說,就算不送錢,這一個冬的吃食怎麼也得給夠。”
“你去能頂什麼事?你這大哥當的更像一個小弟。”蘇氏說話一點都不含糊,頓了頓,她又繼續說。“讓爹去吧,只能由他去了。”
知曉爹的情性,葉漢貴不太樂意。“這不好,還是我去說吧,爹自個出面不妥當。”
“行,你想去就去吧,我把話放這裏,你肯定得被那哥倆嗆回來,回頭別在我耳邊念嘮,我嫌煩。”蘇氏不留情面的說完就出了屋,她在屋檐下靜站了會,搓着雙手哈着氣大步往老屋走去。
葉家跟村裡別的人家不同,葉家的兒郎在成親前,必定會先建新屋,成親后小倆口會搬進新屋住,也就等於是分家單過了。
葉漢貴是葉家老大,頭一個分家單過的,他心裏念着爹娘和弟妹,建的新屋離老屋特別近,也就幾步路的距離。
“爹,昨兒睡的可好?”蘇氏走到老屋時,葉老頭已經起了,正坐在屋檐下,認真細緻的編着竹蔞子,他的竹篾手藝是村裡出了名的好。
聽見大兒媳的聲音,葉老頭抬頭看了她一眼,點點頭,然後繼續低頭幹活。他話不多,只會沉默做事。
蘇氏是知道的,也沒多說什麼,只道了句。“爹,昨夜北風刮的猛,這會外頭寒着呢,你坐火塘旁忙着,屋裏的柴木不夠,我讓孩他爹過來趟。”
說罷,她輕手輕腳的探進了側屋,昨夜風大,她不放心,得過來看看暖冬睡的怎麼樣,說來,這也是她一手奶大的孩子,心裏總會多牽挂幾分。
暖冬是葉家的么女,何氏生她的時候,已經三十有八了,這年紀還懷了娃可真是羞死個人。何氏生了心結,懷孕時狀態不太好,她這又是高齡產婦,本來就挺危險的,偏偏她狀態也不好,到了臨產時遇着了難產,拼了命生下暖冬,看都沒來的及看一眼就走了。
說也奇怪,暖冬出生那天,她哇哇啼哭時,陰沉沉的天突然就放晴了。葉老頭當即就說,就叫暖冬吧。
婆婆懷暖冬的時候,蘇氏正好懷着她的第二個兒子青山,婆媳倆一起懷孕,十里八村的難得一見,婆婆最大的心結就是在這裏。婆婆難產生下暖冬,蘇氏受了刺激,隔天生下了青山。
暖冬是蘇氏奶大的孩子,她帶了整整一年,暖冬滿了一歲,葉老頭就把小閨女接回了老屋,在他看來,雖說老伴走了,可他還在,小閨女留在大兒那邊也不像個樣。
在蘇氏的心裏,暖冬和青山是一樣的,暖冬剛出生就沒了娘,她打心眼裏還要更疼愛她一些,或許跟她生了兩個兒子,沒有閨女也有些干係吧。
蘇氏進屋時,看見暖冬正笨拙的穿着衣裳,她三步並兩步走了過去,眼裏流露着暖暖的笑意。“暖冬昨兒睡的可好?被窩熱不熱乎?今個外面寒着呢,天才微微亮,再睡會吧。”
暖冬和青山,一個十一月二十生辰,一個十一月二十一生辰,家裏便把他們的生辰攏一起,歸在十一月二十過。連兩歲都未滿的小傢伙,都會自個穿衣裳了,怎能不讓蘇氏心疼愛護。
暖冬仰着白凈的小臉,咧嘴露出一個甜甜的笑,軟糯糯的喊着。“大嫂。”
把蘇氏的心坎都給甜化了,將暖冬摟在懷裏,直喚她的小名。“小冬兒小冬兒小冬兒。”一聲聲的,特別慈祥。
“要尿尿。”暖冬抿着嘴,小聲聲的說了句。
蘇氏用厚襖子把暖冬包住,快步往屋后的茅房跑去,等着暖冬尿完,又抱着她飛快的跑回了屋裏,把她塞回了被窩裏,粗糙的手,摸着她的額頭,溫柔的哄着。“暖冬再睡會,外頭冷着呢。”
“嗯。”暖冬窩在被窩裏,只露出半張小臉兒,眨眨眼睛,乖巧的應着。
等着暖冬睡着后,蘇氏又細心的掖了掖被子,這才出了屋。模糊的晨光里,公公仍坐在屋檐下,緩緩慢慢的編着竹蔞子,相當的專註認真。
葉家原本還算富裕,共有十四畝良田,三個兒子陸續成親,均分了四畝良田,餘下兩畝葉老頭一點點拾掇着,正好管着父女倆的溫飽。可三個兒子成親,兩個女兒出嫁,把家裏攢的積蓄花的乾乾淨淨,後頭還有個小閨女呢,他得替小閨女早早的打算,攢點嫁妝,光靠着兩畝是不夠的,葉老頭平日裏有點空閑就編竹篾換錢。
“爹。”蘇氏心裏琢磨着一個事,猶豫了下,還是說了出來。“眼看越來越冷,讓暖冬跟着我們過吧,明年春上再回老屋。”
葉老頭停下手裏的動作,看了眼跟前的大兒媳,目光平靜無波,並不渾濁,略顯幾分幽沉。“你回吧。”
蘇氏無法只好家去。
葉老頭編好一隻竹蔞子,天色大亮,啪落身上沾的竹屑,清掃好地面,進了廚房,洗了手,從廚櫃裏端出昨晚發好的面,剁好的酸菜肉餡,包了六個酸菜肉包,五個大饅頭,生火上蒸籠。
“爹爹。”小小的暖冬,站在屋門口,雙手扶住門框,探出小腦袋,抿着嘴笑,一雙眼睛亮晶晶透着歡喜的笑。
葉老頭用胰子洗了手,在乾淨的抹布上擦了擦,輕輕巧巧的將小閨女抱起,邁過高高的門檻。“你大嫂想讓你去那邊過冬。”
“和爹爹過冬。”暖冬咧嘴露出小糯米似的牙齒,軟聲軟氣的腔調,彷彿還能聞見奶味兒。
甜甜甜甜到了葉老頭的心坎里,他伸出粗糙無比的大手,輕輕柔柔的撫了撫小閨女的頭髮,小小的人兒,還沒他的腿高,懂事的讓他心疼,要是老伴還在……
拿楊枝粗鹽打溫水讓小閨女洗漱,葉老頭瞅了瞅還未冒熱氣的鍋台。“早食還得一會。”從廚櫃裏拿了把炒熟的花生遞給小閨女。
今年特意挪了小塊地種的花生,沒多少,攏共也就一蔞子,想着給小閨女嚼嚼。
暖冬伸手扒了兩下亂蓬蓬的頭髮,搖了搖小腦袋。“不餓。”
蘇氏拾掇好家務活,瞧見老屋裏炊煙裊裊,隨手解了圍裙掛門后,路過正屋時,站在窗戶口,朝着裏頭說了兩句。“永宏你好生帶着弟弟,我去老屋裏看看。”
“姑姑。”小小的青山賊精怪,一聽老屋就曉得要找小姑姑玩,伸直了脖子衝著窗戶口嚷嚷,要不是永宏抱住,估摸着就蹬蹬往外跑了。
“娘,一塊去爺那。”葉永宏今年六月滿的六歲,是個很懂事的孩子,沒少幫着顧看弟弟和小姑姑。
青山一扭一扭的喊。“姑姑姑姑姑姑”生怕不讓他去找小姑姑玩。這倆詞說的麻利極了,乍一聽,像極是斑鳩在叫似的。
“行勒,牽着你弟弟慢些走,我先過去了。”蘇氏惦記着給小冬兒梳頭髮的事,急急的就走了。
葉永宏年歲小,可性子穩,是出生便帶着的,透在骨子裏的穩。他先關好了門窗,才牽緊弟弟的手,慢吞吞的往老屋走。
葉青山就不同了,才剛學會走路,走的搖搖晃晃,跟條小牛似的,就想急吼吼的往老屋裏沖,要不是哥哥看顧的好,不知道得摔成什麼樣。
等着兄弟倆到老屋時,蘇氏麻利的給暖冬梳了個整齊的包包頭,嫩黃的衣裳,鮮艷艷的顏色,襯的暖冬白凈的小臉兒,越發的眉清目秀。
“姑姑。”在哥哥的幫助下,青山邁過高高的門檻,像個小炮似的,往小姑姑身旁沖。咧嘴着露出糯米似的牙齒,笑的特別的歡快。
葉老頭伸手把小孫孫攔在懷裏,讓他坐到了小閨女的身旁,將擱口袋裏的熟花生拿了出來,放到了小孫孫的兜兜里。
“爺。”葉永宏喊了聲,搬了個小凳子坐到了弟弟和小姑姑的中間。
青山掏出熟花生,放到哥哥的手裏,忽閃忽閃的看着他,笑的相當可愛乖巧。“剝。”
“你去忙着,我上午不出門。”葉老頭對著兒媳說了聲。意思是倆孩子擱這邊沒事。
“噯,好。”蘇氏應了聲。心想上午就把小冬兒的鞋子做出來,下午和孩他爹去趟鎮裏。小兒子的衣裳好張羅,直接將大兒子原先的小衣裳洗洗晒晒也能穿。
葉永宏剛剝好一顆花生,裏頭有兩粒,輕輕一搓皮就落了,露出香香的花生仁。小青山胖手一抓,把花生仁握在手裏,衝著對面的小姑姑笑,展開手掌。“姑姑,吃。”
蘇氏瞧了一眼,帶着滿臉的笑,放心的走了。
葉老頭覺出時辰差不多,灶里的火也熄了,起身打開了鍋蓋,一股子白霧似的濃濃熱氣迎面撲來,夾着酸菜肉包的香味,和饅頭的麥香。
“包子。”小青山扭頭看着大鍋,嘴微微的張着,大眼睛瞪的溜圓。
葉永宏看見弟弟的饞樣,側頭對葉老頭說道。“爺,弟弟今早吃了碗青菜肉粥。”這會又吃了好幾顆花生,小肚子哪裏還裝的下吃食。
“慢慢吃。”葉老頭端了只碗遞給大孫孫,裏頭擱了個兩個白胖的包子,散發著濃濃的香味兒。又遞了只碗給小閨女,裏頭放了一個包子,還倒了杯溫開水給她。
葉老頭自己吃的是大饅頭,他一口口慢慢的嚼着,關緊了屋門,不讓冷風灌進來。
暖冬等着葉老頭在自己身旁坐下,就把碗遞了過去,指了指包子。“爹,掰。”
正準備吃包子的小青山瞅見了,眨了眨眼睛,也有樣學樣,衝著葉老頭喊。“爹,掰。”
“是爺,又喊錯!”葉永宏笑着輕拍了一下弟弟的腦袋,努力的糾正他。“喊爺爺。”
暖冬看着青山。“我爹爹,你爺爺。”
青山就看着哥哥。“我爹爹,你爺爺。”在他心裏,自個和姑姑是一樣的,哥哥跟他們不一樣。
葉永宏。“……”
“吃罷。”葉老頭幽幽沉沉的眼眸里,透了絲絲縷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