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少將
離開四分局沒多久,土星環便出現在了飛船舷窗視野中。
司非原本只是在窗邊隨意一瞥,竟然不由看得出了神。
被巨大行星吸引又分崩離析的天體碎片積少成多,鋪展織成瑰麗的冠冕,守護陪伴土星已然不知幾許年。薄薄的光環宏闊而炫目,彷彿是深空中一條頭尾相連的大河,每一分光線的微妙變化都會產生水波流動的錯覺。
比光環更令人肅然起敬的是土星本身。將窗戶小小一方底色盡數填滿的巨大球體莊嚴穩重,溫暖的色彩並不壓抑,反而看着便能讓人安定下來。
“從3區到泰坦的這一段路,是我最喜歡的航線之一。”蘇夙夜不知何時踱到了司非身邊,語調難得無一絲譏誚。
司非垂眸笑了笑,輕輕道:“離開土星前往4區的航線也很美。”
看着寬廣得彷彿會恆久存在的戴冕行星一點點遠去、縮小,最後成為無邊的黑中不起眼的一點,那是另一種重擊人心的、悲愴的美。
蘇夙夜點頭表示同意,半真半假地嘆氣:“現在衛星軌道上到處都是太空城和移動堡壘,毫無美感,土星也耐不得近看了。”
這番言論頗為新奇,司非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對方坦然地望回來,眸中猶如分來了一捧窗外的光輝,明亮得足以令任何秘密無處遁形,無端讓人心慌。
司非不由想起了關於這位蘇大少的諸多傳聞。他十四歲離家出走,五年內音訊全無,據說是去了人類與奧爾特飛行器戰鬥的太陽系邊界。那裏又稱5區,是帝國中央統治最分散的區域,軍隊負責與系外來敵戰鬥,政事和經濟還有多方力量插足,堪稱一潭深水。
能獨自在那樣魚龍混雜的地方生存下來,蘇夙夜怎麼可能只是一個草包?
原本因為戰鬥默契生出的一點親近,頓時被警戒取代。
“請問離抵達泰坦還需要多久?”司非不動聲色地將視線扳正。
舷窗玻璃略帶弧度,青年明明離司非還有半步的距離,兩人窗戶上的倒影卻是肩並肩。
蘇夙夜抬手看了看袖扣型投影裝置:“兩小時。”
司非趁機向旁挪動拉開距離,才找回了安全感。
對方沒什麼反應,轉而說道:“3區負責徵兵事宜的少將名為常陳,很多人說他前途無量。”他突兀地頓了頓,顯然話語未盡。
“但您另有高見?”司非配合地拋出問題。
蘇夙夜將雙手插在西裝衣兜里,慢悠悠地點頭:“努力上進,做事認真,的確讓人佩服。但可惜啊,我和他互看不順眼。”他眼神斜掠,向司非咧嘴一笑:“但您放心,答應了您的事我一定會辦到。更何況即便是常陳少將,也無法否認您的天賦。”
“天賦”二字被刻意加重,司非不由警覺地眯了眯眼。
司非不應答,蘇夙夜便自顧自說下去:“那個熄火加速三連的動作是機甲師必修的基礎,把我見過的學員、當然還有我自己算在內,還從沒有一次上手成功的案例。您第一次戰鬥不僅完成了這個動作,還能熟練應用,實在是天賦驚人。”
“您過譽了。”明知對方話中有話,司非依舊不慌亂,甚至還向青年勾唇。
蘇夙夜回她一個微笑,突然俯身湊近,聲音低低的:“您的身世有幾分真幾分假,只有您自己清楚。”
在司非反應過來前,他已然若無其事地拉開距離,一臉事不關己的漠然:“但我對此並不在乎。不如說……我很期待您之後的表現,司非小姐。”
皮鞋足音遠去的聲響被地毯軟化,如藍星夏日午後傳來的遙遠悶雷。感應門無聲關上,將青年離開的背影就此隔斷。
司非唇線緊繃,眼神有些不穩。她伸手摸了摸側頸的四位數編號,動搖的心緒隨之堅定下來。
她現在的目標只有進入帝**,僅此而已。
※
泰坦是木星最大的衛星。大氣經改造后變得較為適於人類居住,地表則建有3區規模最大的太空城市。
穿過色彩迷離的大氣層靠近地面,飛船平穩減速,原本有些變形的地面景緻也隨之變得清晰。某種程度上如蘇夙夜所言,人類的太空城的確毫無美感。
巨大的透明隔離棚下,龐大規整的建築群是清一色的白,稜角分明直來直去,巨型的廣場和筆直的道路劃分出片區,乍一看泰坦城潔凈規整得如同無人居住。市區樓宇和綠化帶都隨處可見帝國的象徽--三個橢圓互相重疊組成花一般的六角形狀,正中是一枚空心齒輪。
這便是由舊世代原子模型象徵改編而來的“粒子齒輪”,齒輪共九格,與帝國區域數相呼應。
這無處不在的標誌物猶如建築物的眼,每時每刻地注視着城市中的每一個人。
泰坦城和帝國的任何產物一樣,散發著冰冷的機械感,卻又詭異地擁有非人的生命力。司非覺得它更像是一隻吃人的機械巨怪。
飛船通過隔離棚專用航道后,直接降落在城中心政府大樓的專屬停機坪。
離開船艙,司非的第一感受便是:到處都是軍人。打開艙門的工作員、迎賓的客氣青年、建築物玻璃門后靜默侍立的官員,幾乎所有人都穿着深藍的軍服。
“寶瓶號遇險的事我們都聽說了,您無恙真是萬幸。”迎賓的軍官將一行人引進樓內,同時說著客套的關懷話,語調和神情卻都不怎麼誠懇。
司非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對方一眼。看來蘇夙夜在帝**中的人望並不怎麼樣。不如說,他作為叛逆紈絝的名聲實在太響,令他在整個精英圈子裏都受人非議。
蘇夙夜像是沒察覺軍官的敷衍態度,笑眯眯地直接提出要求:“我想見常少將。”
“常少將他似乎在忙明日慶典的事……”那軍官還沒來得及推脫,蘇夙夜就邁開長腿,逕自繞過他朝上層走廊朗聲招呼:“常少將,好久不見!”
迎賓的軍官懊惱地差點磨牙。一旁的幾個泰坦軍官也是神色各異。
樓上的那人似乎想裝作沒聽見,繼續朝着走廊盡頭走。
蘇夙夜卻不依不饒地加大了音量,一邊招手一邊堅持不懈地喚:“常少將?常少將!……”
原本安靜的大樓里頓時全是他話語的迴音。
站在四方形天井式的大廳底樓,可以清楚望見上頭的樓層走廊里頓時探出了不少戴着軍帽的人頭。
可以預見,如果對方再不搭理自己,蘇夙夜估計會直接衝上樓堵人。
片刻的寂靜后,一個身材高大的軍官順樓梯而下、快步走來。他四十上下,雖然在笑,戴着老式眼鏡的白凈面孔上卻隱約可見慍怒:“原來是蘇少尉,剛剛在和書記官語音聯絡,一時沒注意。”
“貴人事多嘛,”蘇夙夜笑得和和氣氣,“我可是經常從父親那裏聽到您的消息呢,您似乎在泰坦幹得有聲有色。”
提及蘇宗正將軍,常陳只得乾笑兩聲:“蘇將軍有心了。”
“畢竟姐姐當年和您關係不錯,父親留心也是理所當然。”
常陳的臉色又是一僵,他推了推鏡框,語氣轉冷:“您特地改了行程前來,可不是來和我敘舊的吧?”
“那是當然。”蘇夙夜坦然頷首,承認自己不是來和常陳拉攏關係的,毫不給對方面子。
周圍眾人頓時神色各異。
站在蘇夙夜身後的邵威上尉壓低帽檐,在陰影遮蔽中默默翻了個白眼。
噎了噎,常陳扯了扯嘴角,直接放棄了和蘇夙夜扯皮:“我現在還有個會,明日便是慶典,實在忙不過來。”
“沒事,我等着。”蘇夙夜風度翩翩地做了個請的姿勢,臉上悠閑自在的笑容要多欠抽有多欠抽。
常陳隱忍地深吸了口氣,朝着迎賓的軍官冷冷掃了一眼:“帶蘇少尉去休息室。”
蘇夙夜維持着和善的微笑,目送常陳疾步上樓后,才回身向迎賓軍官挑了挑眉。
對方的態度頓時比方才小心謹慎:“請您跟我來。”
鬧劇收場,上層走廊烏壓壓的一片人頭瞬時消失。
司非見狀不由哂然。不管在哪,人都是愛看笑話的。不意間她和蘇夙夜視線相碰,對方眼裏同樣滿是戲謔,毫無身為丑角之一的自覺。
他向她眨眨眼,眸中波光流轉,刻意擺出副輕挑勾人的模樣。她默不作聲,垂眸去看地面。
潔凈得幾乎光可鑒人的石地面清楚投映出大樓頂棚玻璃設計的形狀:
又是那眼睛般的、陰魂不散的粒子齒輪。
而這光影營造的齒輪正中,是一尊帝國領袖談朗的雕像。與隨處可見的莊嚴畫像不同,這座雕像的士兵氣質更為明顯,談朗手中的舊式武器朝向天空,讓人想起他在舊世代十年戰爭中的豐功偉績。
司非不由定定看着這尊塑像,不過一瞬的怔忡后,她跟上其餘眾人,一起前往休息室。
“請您在這裏稍等。來,請喝茶,點心也隨便用。”迎賓的軍官明明無話可說,卻不得不搜腸刮肚地找個話題,“明日的慶典您準備在哪裏觀看?是回藍星還是2區?”
“原本準備回藍星的,父親在那裏。途中鬧了一出劫持,行程便趕不上了。”蘇夙夜到哪都顯得從容自在,相比之下他更像是做東的主人。慢悠悠喝了口茶水,他嘆息道:“雖說分子飲料和茶的味道理應相差無幾,但總覺得缺了什麼。”
年輕的迎賓軍官頓時一臉尷尬。
帝國反對日常大劑量攝入咖啡因,倡導科學的作息習慣。進入太空時代后,茶葉被主要化學成分相同的無咖啡因調味飲品取代,失去提神的功效、成為普通飲品。當然,產於藍星的茶葉另有流通渠道。
“您不用當陪客的,有事可以先忙,我在這等着就好。”蘇夙夜見對方窘得厲害,乾脆揮揮手示意他離開。一邊說著,他一邊自顧自取出了不離身的糖果盒子,往掌心倒了幾顆,興緻盎然地挑選口味,按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順序扔進嘴裏。
軍官見狀默了默,求助似地看向瞧着比較靠譜的邵威上尉。
邵威一撇嘴,頷首默認。
於是很快,偌大的休息室中,便只剩下蘇夙夜、邵威和司非三人。
不知常陳是否真的事務纏身,三人相對無言地等了要近三個太陽時,少將才終於推門而入。
房中再無圍觀眾人,常陳也不擺長輩架子,索性開門見山:“蘇夙夜,你想要幹什麼?”
“我來時所乘坐的飛船被劫持,很遺憾,我沒栽在他們手裏,”蘇夙夜平靜地與面色不善的常陳對視,“而這多虧了我身後的這位司非小姐,她駕駛採礦機與敵方兩架鷺鷥型裝甲交戰,殲滅一架敵機,支撐到了飛隼戰隊抵達。”
即便是常陳,也不由驚異地看向蘇夙夜身後。
哪知蘇夙夜一錯步將他的視線擋住了。他盯着常陳,冷靜地宣佈自己的決意:“司非小姐有意入伍,此番我便是為此而來。我聽說明天有個提前批機甲能力測試……”頓了頓,他唇邊現出一抹譏誚的笑:“怎麼?已經心動了?先別急着答應,我做事還算厚道,聽我說完再決定。這位天賦異稟的姑娘是三等公民。”
常陳眉心一跳,臉色驟變:“三等公民?絕對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