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報答
警示燈閃爍不止,飛隼戰隊依次滑翔而入。
機庫失修的地面略有起伏,銀色機甲下落的動作卻依舊穩定利落。牆上的礦物燈光在機身上一閃而逝,金屬裝甲彷彿也有了生命,散發非人壓迫力的同時,別有股冰冷的美感。
其中一架機體掌中托着採礦機的紅色駕駛艙。
第二道機庫門開啟,鞋跟快速叩擊地面的脆響接踵而至。
蘇姓青年走路生風,將其他人遠遠甩在了後頭。一邊走,他一邊通過通訊手環下達命令:“把駕駛艙放下來。”
飛隼戰隊隊員立即照做。略微變形的紅色機艙穩穩落地,鳥喙狀的駕駛艙從上開啟,着深藍制服的年輕機甲師靈巧地一個側翻,拽着繩索降到地面,向青年行了個軍禮,大聲道:“飛隼戰隊泰坦小隊隊長參上。”
飛隼戰隊的小隊長等同常規軍中校,此刻他卻對下級蘇少尉畢恭畢敬。奇怪的是,趕上青年步伐的那名上尉和劉主任對此都毫無反應,彷彿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西裝青年受不了似地擰了擰眉,隨意道:“拿醫療箱過來,通知隨隊醫師準備檢查,打開艙門。”
小隊長半句話都不多說,直接領命。
機械手將卡死的艙門割開后,蘇少尉拎着金屬醫藥箱便往駕駛艙里鑽。
他在門邊駐足,無言用視線確認了一番內部狀況,才回首換上一副笑面:“劉主任,請您放心,司非小姐沒事。採礦機不適宜戰鬥,駕駛者失重得久了暫時沒法適應重力站起來。之後就交給我,我好歹算半個醫生。”
上尉聞言毫不留情地嘖了一聲,卻沒阻止青年獨自行事。
駕駛艙內,司非還有些耳鳴,只隱約聽得清有人聲。一睜眼便見到西裝青年,她不由愕然地瞪大了眼。
她的驚訝顯然取悅了青年,他彎了彎眼角,卻沒多話,只熟練地打開醫療箱:“失禮了。”
說著,他捏着手術剪刀俯身,咔擦咔擦數下,開始剪駕駛座上的安全帶。雖然湊得很近,對方卻只關注眼前的事務,毫不分心。司非眯了眯眼:此刻的青年專註冷靜,與出場時那個弔兒郎當的貴公子簡直判若兩人。
對方動作又快又准,終於從掐進肉里去的束縛中解脫后,司非不由舒了口氣。
青年用便攜消毒裝置洗凈雙手,回身目光銳利地掃了她一眼,噗嗤笑了:“您運氣真的很好。醫療機械人足以處理您的外傷,當然之後還要做顱內和全身檢查。”
司非頷首:“麻煩您了。”
“您真客氣,”青年哂然,“應該是我感謝您,不是嗎?”
見司非沒有搭腔的意思,他也不以為意,逕自遞來一管藥劑。她接過,瞥了一眼標籤,是不認識的高級貨。沒怎麼猶豫,她仰首一飲而盡。
青年興味盎然地揚了揚眉,突然自報家門:“很高興認識您,司非小姐,我叫蘇夙夜。”
“蘇少尉,您好。”司非反應平淡。
蘇夙夜怔了怔,默默背過身去擺弄醫療器具。再次湊近時,他手裏捏着醫用消毒棉。輕輕拭去司非臉上的血跡后,他變戲法似地往背後一摸,掌心頓時多了兩個指甲蓋大小的金屬球。
“這就是醫療機械人?”司非神色莫辨地盯着銀色小球。
“答對了。”蘇夙夜笑眯眯地點頭,金屬球突然彈出機械肢,頓時現出機械人的原貌。他一手扳住司非下巴,口氣再次認真起來:“不要動,不然會留疤哦。”他說著將機械人輕輕放到她額際。
機械人足端的吸盤涼涼的,司非下意識一個激靈。霧狀的消毒液隨即沾濕了傷口,非常疼。她卻沒吭聲,蘇夙夜見狀從西裝內摸出個小盒子,煞有其事地晃了晃:“要吃糖嗎?”
“不用了,謝謝。”傷口疼痛,司非卻面不改色,反而順勢發問“那麼,您究竟想說什麼?”
蘇夙夜自己扔了兩顆糖入口,從微卷的發梢下凝視她,疑惑地反問:“我想說什麼了嗎?”
司非在心裏翻了個白眼,直言不諱:“能勞動帝國將軍愛子親自為我處理微不足道的小傷口,我很惶恐。”
“哦--?”對方拉長了聲調,似笑非笑地顯得嘲諷,“原來您知道我是誰啊?”
見司非不語,蘇夙夜乾脆刻意表露出浮誇的委屈:“誰讓您剛才反應那麼冷淡。”頓了頓,他壓低了聲音:“又或者……您之前就猜到了?”
“是,”司非爽快地承認了,“畢竟您太有名了。”
蘇夙夜一下子來了興緻,雙眼孩子氣地亮起來:“讓我猜猜您都聽說了哪些事。”他散漫地晃了晃腦袋,背書似地抖起了自己的黑料:“蘇宗正將軍的不孝子,無組織無紀律、被藍星軍事學院勸退,不服管教離家出走,至今只是個小士官……”
在帝國眾人的印象里,他的確就是這麼個叛逆子。
蘇夙夜的名字本就像是生錯了時代,放在以樸實剛健為風尚的大眾名冊中,和他一身西裝混在軍大衣中一樣格格不入。人如其名,這傢伙就是個招惹視線卻又賤兮兮的闖禍精。
其父蘇宗正是帝國最高將領之一,而蘇夙夜本人則是基因上佳的一等公民,被家族寄予厚望,卻以和父親對着干為人生最大樂趣。他不僅沒有理所應當地成為飛隼戰隊精英,甚至至今只混了一個最低級的少尉軍銜。據說,這軍銜還是軍方看在蘇將軍面子上給的。
對方這樣豁達,司非不覺莞爾,額際卻突然麻麻地一陣痛,她原本在舌尖的話便咽了下去。
“機械人在縫合傷口。”蘇夙夜好心地解釋了一句,旋即將話題撥回去,“也許您還聽說了,我不喜歡欠人人情。”
他蹲下身與司非眼對眼平視,誠懇道:“謝謝您。只要在我能力範圍內,您的要求我都會滿足。”
平心而論,蘇夙夜的長相得天獨厚。他擺出紈絝勁時瀟洒勾人,認真起來時別有另一番魅力,形狀秀麗的眼明亮得似瀚海中的遠星,坦誠得令人心動神馳。
司非和他對視了片刻,聲調中第一次現出波動:“我是三等公民。”
“我知道,”蘇夙夜單手支頤,歪了歪頭,“所以呢?”
她竟然無言以對。順着對方的視線,她垂眸看向自己左側脖頸,即便不用視線確認,她也知道在耳後的肌膚上印着今生都無法抹去的四位數字:
9569,這是司非離開改造營時獲得的“公民編號”,實則是區分三等公民的標記。
蘇夙夜應當是在剛才剪安全帶時看到了這印跡。可他為什麼反應如此平靜?作為一等公民,視三等公民為殘次品實在是太理所當然了。
對方一眼看透了她的驚疑,大喇喇地坦白:“基因篩選計劃和公民等級制都是見鬼的胡話,我不在乎。”
司非從未碰見過那麼直白地批評帝國國策的人。她默了片刻,沒有踟躕下去,堅定道:“那麼……我想入伍。”
這回輪到蘇夙夜驚訝了,他搖着頭低笑:“您還真是毫不客氣,給我出了個難題。”
醫療機械人驀地滴滴叫起來,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蘇夙夜用消毒過的鑷子將這兩個小東西回收,後退一步看了看,志得意滿地拍手,昂着下巴道:“一點痕迹都沒有,完美。”
司非下意識摸了摸額頭。除了新生的皮膚觸感略有不同外,毫無受過傷的痕迹。帝**的醫療水平如此驚人,她不由想起在改造設施時,若在工作中受了傷,只有確定還有康復可能的傷病員才會被用心診治。而那所謂“治療”……其功效根本不能與微型機械人的能力媲美。
時而紈絝時而認真,身為將軍愛子、一等公民卻對利於自己的國策一口否定。她愈加摸不透蘇夙夜為人,謹慎地打量他,卻發現對方也在興緻盎然地觀察自己。
視線相交,蘇夙夜微微一笑:“建國慶典后就會徵兵,我會儘力讓您參加。雖然我個人對此不感興趣,但是您最好還是準備幾個答案。”
司非怔了怔。
他眨眨眼,長睫毛帶得眼神撲閃撲閃:“您的能力固然出色,但所有人都會疑惑,您是怎麼學會戰鬥的?負責3區徵兵的那傢伙謹小慎微,估計還會纏着您問個不停,非逼得您把身世來歷全交代清楚不可。”
語畢,蘇夙夜將醫療箱扣上,伸出手要扶司非站起來:“除此以外,您還要和那位劉主任稍作解釋。至於邵威上尉,他應該沒太大意見。”
司非搭着他的手起身。興許是那藥劑的作用,她的雙腿竟然沒有發軟。確認自己站穩了,她便要將手抽出來。
蘇夙夜卻先一步按住了她的手掌。
她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青年神情溫和,眸光明亮,坦蕩地稱讚道:“剛才忘記說了,剛才那一仗打得非常漂亮。我第一次知道離子體噴流還能那麼用。”
司非在這一刻心情很好。她勾勾唇:“立即明白我的意圖、讓飛船轉向,您也讓我驚訝。”
“不,直到通訊中斷後我才明白您的計劃。”蘇夙夜掩唇虛咳,第一次喪失了遊刃有餘的風度,有些不自然地道,“總之……那時我決定相信您的判斷。”
司非這才想起來,她該感謝對方在最後時刻提醒發射導彈。正是這發導彈的后坐力讓她與敵人拉開了距離,方便飛隼戰隊從旁攔截。
其實蘇夙夜也算救了她一命。
對方卻不耐煩來回感謝的客套話,做了個別出聲的手勢。
司非便不再堅持。兩人無言對視了須臾,盡皆哂然。
於是片刻后,等得不耐煩、開始用鞋跟碾地面的邵威上尉,猛一抬頭,就看見帝國第一紈絝蘇夙夜高高興興地拉着司非的手出了駕駛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