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圓缺
司非和邵威頓時都盯着蘇夙夜。
青年的眼神閃了閃,他沒立即開口,卻不像是在故意賣關子。司非敏銳捕捉到了什麼,將視線垂了下去。
“很遺憾。”默了半晌,蘇夙夜終於出聲。
邵威騰地站起來:“怎麼回事?”
“入選的有陳家的那位小天才,出身普通工人家庭的二等公民,還有一位……”蘇夙夜唇邊現出譏誚的冷笑,“是某位媒體家的兒子,而我的友人說,司非小姐的成績與前面一位差距非常小,原本足夠進前三。”
石姓胖少年的模樣在司非眼前一閃而過,說到底還是她的錯,如果不和人工智能爭吵,她也許能夠名正言順地趕超那位二等公民入選,但是……
她不覺咬住了嘴唇,卻不願將不甘露在面上。她本來就不該抱太大希望,她明明應該已經習慣了失望……
蘇夙夜晃了晃頭,微卷的額發滑落到眉骨,給本就深邃的雙眼蒙上一層陰影,他隨即嗤笑起來:“看來常少將還有好長的路要走,能量根本敵不過媒體大亨。”
“3區怎麼也這德性!”邵威憤而一拳捶在座椅前的顯示板上,提示音頓時迷惑地一陣亂響。
“您該不會以為只有3區和4區是這樣吧?”蘇夙夜低笑着撩上尉一眼,話語雖然未盡,其中的意味卻昭然若揭。
司非依舊沉默。
蘇夙夜側目看了她須臾,清聲道:“這不是您的錯,我事先做了二手準備。”
邵威呵了一聲。
“我不倚仗家裏,但也不是全無能力。”蘇夙夜難得為自己辯護了一句。
邵威毫不留情地拆台:“那您還能怎麼做?您也知道入伍測試的身份審查有多嚴苛!”
“即便有人對司非小姐的身份有異議,但只要她能夠證明自己的能力,我能夠保證她順利入伍。”蘇夙夜一抬下巴,笑笑地睨邵威,“不過這下您的任務周期要再延長一些了,我會等司非小姐入伍后再前往藍星。正巧我有事要前往一艘移動陸地艦,如果二位不嫌棄,還請隨我同去。那裏有更好的修養和訓練設施。”
司非卻搖頭婉拒:“我不該再麻煩您了。”
“不,如果不能報答您,我會耿耿於懷,那才是真正的麻煩。”蘇夙夜停頓了一下,和緩道,“請您放心,不會牽扯出不該有的事的。”
司非和他對視須臾,沒有再推脫,只一欠身。
蘇夙夜微微側身避開這禮,轉頭問邵威:“您意下如何?”
雖然不樂意和蘇夙夜繼續相處,邵威看了司非一眼后道:“我怎麼敢嫌棄。”
蘇夙夜也不在意他帶刺的話,設置了飛船新航線后,他隨手將投影屏打開:“讓我們看看慶典到哪個部分了……”
帝國最高領袖談朗有力的語聲立即傳來:
“作為帝國的根基、保護公民的盾、毀滅奧爾特人的先鋒,帝國的戰士關心的不是每天都在發生的小問題,這些將交給其他公民解決,我們關注的只有運動賦予我們的職責,一項數千年才有一次的偉大任務。”
適時的停頓被掌聲填滿。
“前人為了創造出新的國家、新的文化、新的社會形態付出鮮血的代價,他們不會被忘記,但帝國戰士又與他們完全不同。我們會摧毀一切,然後重新創造一切,親手締造無所不能、無限趨近完美的新人類!”
場館中的歡呼聲如雷,領袖微笑着翻掌向下壓了壓,人聲才漸漸止歇。
邵威雖然沒有出聲,卻身體微微前傾。蘇夙夜依舊倚在靠背上,下巴高高抬着,神情似笑非笑,眼神四處亂飛,直到談朗再次開口才將注意力轉回去。
“而為此,我必須再次重複,不論是帝國的戰士們,還是在一線工作着的各位公民,你們的職責都不可替代。永遠不要因為工作本身而工作,不要因為戰鬥本身而戰鬥,一切以自身為目的的行動都毫無意義!”
“忠誠即榮譽,帝國因你們才是帝國,而你們也因帝國才是你們!”
談朗利落結束了致辭,轉身走回觀禮台。
畫面拉遠轉向因為這番演說血脈膨脹的觀眾。前排的年輕人趴在玻璃欄杆邊緣,興奮得滿臉通紅,他身旁的母親正用手背拭去激動的淚水,淚眼朦朧地和丈夫相視微笑。
直播畫面熱火朝天,飛船里盯着屏幕的三人卻默默無言。
司非機械地轉了轉手腕,感覺眼中生澀,便再次垂下頭去。
領袖的副手走上台,向談朗的方向致意,帶頭高呼:“帝國萬歲,人類萬歲,榮耀萬歲!”
慶典現場再次人聲鼎沸。
司非被叫得有些頭疼,不由抬頭撩了一眼,目光卻凝住了。
鏡頭正掃過領袖的心腹愛將格瑟博士。
今日明面上的主角並不是這位精瘦的中年人,但不論是輪番轟炸的媒體報道,還是大人物們的發言,無不經過格博士的精心潤色。如果帝**和黑鷹衝鋒隊是陽光下的利劍,格瑟和他的手下們就是隱在暗處卻無所不在的暗礁,掌控着人潮的動向、令任何的逆流者觸礁沉沒。
疲倦與失落一瞬間兜頭襲來,司非閉上眼,想休息一會兒。
直播里的人聲漸漸模糊,每個字節都拉長為無意義的嗡嗡,像從很遠很遠的水下傳來。在那樣的深處還有鬼魂的絮語和瑣碎的回憶,黑而冷,她並不想就這麼沉下去,卻別無選擇。
她從沒有選擇。
“下面請蘇宗正將軍彙報帝**在系界邊緣部署的情況。”
沒等鏡頭轉向發言人,蘇夙夜就利落地按掉了投影電源。
邵威側眸瞪他,青年卻慢條斯理地一刮西裝考究的袖口,抬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上尉前傾繞過蘇夙夜看向司非。
黑髮少女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睡著了。
邵威默了片刻,將音軌調到隨身耳掛,再次打開了投影。
蘇宗正將軍嘴唇開闔,艙中卻一片寂靜。蘇夙夜覺得這默劇似的場景很好笑,卻沒人和他分享這個笑點。他遺憾地搖頭,向後一靠,也不去打開耳掛收聽演說內容,只像觀察陌生人一般盯着自己的父親。
蘇將軍胸前掛了兩排勳章,雖然鬢邊見白,卻依舊稱得上英俊。但他不苟言笑,略顯陰沉的臉容莫名有壓迫感。蘇夙夜看了一會兒,無趣地轉開視線。
報告結束后是帝國常規軍的檢閱。
一列列着深藍制服的士兵舉着激光槍演練隊列,蘇夙夜百無聊賴,抬手打開終端投影,卻感覺到右肩有什麼靠上來。
他停頓了片刻沒動,眼光向右緩緩移去。
司非半邊臉觸上他肩頭。
她睡得很淺,一有動靜便驚醒過來。睜眼的一瞬,她竟然顯得慶幸。
兩人視線在近距離相交。司非尷尬地繃緊唇線,緩緩將頭擺正,想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
對方很照顧她的情緒,也沒聲張,只繼續打開投影,手指在數個界面間來回滑動,不知在忙些什麼。
司非要禮貌地轉開視線,靠近她一側的虛擬屏幕上卻跳出個空白方框。蘇夙夜的手指在半空敲擊數下,一行字便跳了出來:“做噩夢了?”
她下意識想否認,卻難得猶豫不決。遲疑片刻,她頷首。
蘇夙夜向她善意地勾勾眼角,若無其事地轉回頭,將這行字刪除。
空白方框的輸入符閃爍幾下,跳出又一行字:“我的醫生朋友告訴我,做夢就是大腦在胡言亂語。”
司非低頭微笑了一下。
蘇夙夜將她唇角的弧度看得分明,也低低一聲笑。
“怎麼了?”邵威注意到了身邊的動靜。
西裝青年目不斜視地看着投影屏幕:“沒什麼。”
舷窗外的浩瀚星空知曉所有秘密,卻一如既往地沉默,只凝視着這艘飛船靜靜步向深空,露出會意而閃爍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