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端倪
宗策讓寶琢離開后,抱臂等了片刻,果然不久后,賢庸從密道走出,恭敬地喚了聲:“陛下。”
“今天的事你早有預料?”
“是,娘子進殿前面色已有古怪,奴婢一看即知。後來娘子的婢女跟過來,奴婢了解了情況就更加確定了。陛下且放心,此葯應是加了量的秘葯,並不傷身。想來,原是御妻娘子預備給自個兒用的,倉促要用才浪費了這好物。”他臉色一派平靜。
宗策給他氣笑了,“廢話這麼多做什麼,你只說,為什麼不通知二殿下?”
賢庸抬眼,“陛下想讓奴婢通知?”
宗策忽然一頓,竟是一下子被他問住了。
“陛下既然喜歡,何苦把人推出去。”他平靜地道,“恕奴婢直言,您讓給二殿下的東西並不少。幼時二殿下苦於自己‘多餘’的身份,太后百般安慰不得法,是您將自己長子的名字讓了出去,世人皆知大玄皇帝名為宗政,又誰知還有一個宗策?”
宗策揉了揉額角:“這有什麼值當說的。何苦母后也特地將帝王所屬機構命名神策令,就是不想讓我於世無名,已是厚愛。”話一落,見他還要開口,宗策不由得斜橫他一眼,“行了,我不追究你的責任,你也別得寸進尺。帝王的名諱也敢隨便掛在嘴邊。”
“喏。”
“這事我不想和阿政挑明,徒增煩惱,你來做善後處理。”尤其是寶兒那裏,萬不能讓她發現這個時辰,皇帝不在寢殿裏,他仔細地想道。
“喏。”
“……先去把被褥換了。”
雖見主子神色有幾分古怪彆扭,賢庸還是一臉淡定地應了“喏”。
*
宗政出了朝華殿,沒有馬上去往梔蘭閣。他在太液池邊散步,不時停下腳步,遠眺那一片光滑如鏡面的湖,天水一色,美不勝收。
德碌就在他後面跟着,看自家主子這模樣,忍不住微笑。待等了一會兒,還不見主子問起什麼,終於忍不住大嘆了口氣,口中碎碎念叨:“烏婕妤也真是不懂事,好好兒的,怎麼敢與陛下您頂嘴呢?陛下命她別插手管她那個太監的事,雖然說話時的模樣是威嚴了些,但也是為她好!”
“德碌。”宗政淡聲喊他。
德碌笑眯了下眼,小跑上去,佯作不知地問:“哎,陛下您喚我?”
“你不說話,朕不會當你是啞巴。”
“這……陛下想罵我聒噪,我知道了。”他話鋒一轉,老神在在,“但陛下就不想知道,方才在朝華殿,烏婕妤為什麼要和您頂嘴呢?”
宗政慢下了腳步,像是在聆聽。
德碌微微一笑:“您在麗淑妃面前駁了婕妤娘子,老奴雖不知情由,但也知道事出有因。只是甭管是什麼,這傷她的面子就是傷了她的心吶。您若是不喜歡她呢,就當老奴沒說過這番話,要是喜歡,女人嘛,還是要哄着點兒的。”
他是自小跟着這一對孿生子長大的,尤其是宗政,身份亦仆亦友。因為年齡大他們十來歲,偶爾還有些長輩的派頭。雖有逾矩,宗政也不會為這一點小事責怪他。
宗政瞥他,果然沒有多說他什麼,只是撥了一下腕上的珠串,眼神複雜,“你可知,阿策把佛珠給他了。”
“這在哄女人上頭,大殿下做得就比您要好,您看,他就知道送禮……”他話說一半停住了,難得吃□□了臉色,“您說什麼,大殿下把護身的珠子給她了?可這、可這是太后給的!”
“況且他一向不信鬼神。”宗政淡淡一笑。
向來不信鬼神的人,有朝一日竟求到了神佛門下,也是稀奇。
德碌咳嗽清了下嗓子,“大殿下不像是會食言的人,想來這東西送了有段日子了,約莫是在牡丹宴之前。”他突然想到一個可能,“所以,是因見了這串佛珠,您才對烏婕妤冷言冷語……”
“別胡說。”宗政皺起了眉,“我何曾冷言冷語對她了。”
德碌聞言又是一咳。
陛下,您這叫我說什麼好呢?
這一路說一路走,竟也到了梔蘭閣附近。
宗政不常去后妃的住處,通常有事就通傳人來,不用浪費時間。但來梔蘭閣卻是第二次了。上一次是夜晚,天幕低垂,四下靜謐,看見她房間裏透出亮光來時,他心裏就驀然一沉,因為彼時他猜測阿策就在裏面。
白天的梔蘭閣外別有不同,仍舊是一片安寧,卻是鳥語花香,溫馨別緻。
初春之時,她就叫人在玉蘭樹前圍了一圈兒籬笆,圈出一塊私家庭院來。旁邊住的御妻曾為這個“私家庭院”鬧過,可惜底下人不敢找寵妃娘子的麻煩,即使報上來,他也覺得不值一提。那庭院籬笆上繞着藤蔓,零星長着純白的小花兒。她又叫人把鵝卵石鋪成了小路,常常會脫了木屐赤足在上面走,後來又立起了四根光禿禿的木棍,據說本來是要扎鞦韆,只是牡丹宴的事一出,她也沒了心情,這會兒還禿着。
其實宮裏面為自己的住所添東西的妃嬪不是沒有,念頭新奇有趣的更是不少。但他依舊覺出幾分不同來,仔細一想,大抵是她們無論做什麼,最根本的目的都是為了吸引他去,只有寶琢,不過是為了讓日子過得更舒服自在一點。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他願意與她長久相處的原因。
正想着,眼看見不遠處走來一個人,身邊德碌“咦”了一聲,喜笑道:“可不就是婕妤娘子。”他向那邊揮揮手,“娘子,娘子這邊來。”
寶琢先喊了一聲,“德公公。”隨即問宗政,“陛下怎麼也過來了?”她白皙的面容上微微一點羞紅,如上好的胭脂暈染,雖在問話,卻不看宗政,卷翹的睫毛低垂,又輕輕地顫動着。
宗政淡淡道:“來看看你。”
要不然擔心御前失儀,德碌白眼兒都要翻出來了,真是連他都沒得辯解了,陛下,您真的是不會說話!
但他心細,為主子扼腕的同時,也把寶琢的一番神態看在眼裏。他心覺不對,可又琢磨不出緣由。唯恐兩人進了屋子,他就敲不了邊鼓了,立刻單刀直入:“娘子可還在為朝華殿裏的事着惱呢?”
“嗯?”寶琢微一愣,像是情緒接不過來。
德碌只當她確實在意,卻又不好意思言明,微笑道:“娘子容我多嘴說兩句可好?”
“公公只管說吧。”
“您身邊那位小公公的事,陛下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您仔細想想,那小公公小小年紀就敢下如此辣手,其心思詭譎,猶如一柄雙刃劍,您一個不好駕馭不住,豈不是反傷了自己的手?”他頓了頓,沒聽見陛下叫停,心知他亦是想解釋的,“退一步說,他真的是忠心耿耿,萬事都向著您,可倘若壓制不住這性子,早晚還是要給娘子您惹出大禍來,到時候,豈不成了旁人攻訐您的把柄?”
他慢條斯理地把話說完,見主子露出微訝的表情,不由佛陀般呵呵一笑:“奴婢跟了陛下二十多年,別的不敢說,陛下的話沒說完,我也能接上一二句。陛下這眉頭一皺,我就知道這是在為什麼事發愁。”
宗政淡淡瞥了他一眼,像是警告他說過了,旋即又把視線落到了寶琢身上。
這姑娘有些發愣,旋即認真思索了片刻,心裏一暖:“原是這樣。”確實,要說她非常信任小鹿那自然不可能,就連小樓和原主十多年的感情都可以背叛她,還有誰能值得信任?
不過是因為小鹿年齡小,而她起了惻隱之心,總想多幫幫他而已。可皇帝的這番考量,又確實是設身處地的為她着想,她還不至於想不明白。
“至於為何要在朝華殿裏駁了您……”德碌悄悄湊過去和她說,“咱們陛下呀小孩子脾氣,越是喜歡,越要挑刺兒,偏不肯承認他是真上了心。”
寶琢“撲哧”一笑,抬頭看了眼宗政,“公公有本事,大聲點說給陛下聽聽。”
德碌連連擺手後退,佯裝正經:“我可什麼都沒說。”
宗政看他們打了一出啞謎,倒猜出七八分德碌是給自己找補,想說不需要,可到底還是不想再看她冷冰冰的仇視自己的樣子。見她此時笑靨如花,心裏放軟,又不知哪裏生出一股的不安情緒。他抬手給她扶了扶髮髻,低聲問:“怎麼弄得這麼亂?”
她才還在笑,聽了臉一紅,嗔他一眼,“你說呢?”
他疑惑:“讓朕說?”
那種不安的感覺加強。
她橫他一眼,端的是眼波如春水,“你不認賬?”
他不再說話,漸漸不知想到了什麼。
寶琢先還有笑意,見他似乎真的不明白,很是怔了怔。她腦海中的畫面飛速地閃過,忽而覺得奇怪。剛剛在殿中,皇帝給她的感覺是慵懶隨性,因為替她解了春/葯藥性,兩人之間更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曖昧如藕絲相連。可是眼前的人,又彷彿恢復了平常冰冷的面具不說,對話中透露出的信息彷彿是回到了剛出朝華殿的時候。
這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