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Chapter 92

92.Chapter 92

“……”周霽佑一震。

她不確定他在想什麼、知道些什麼,索性閉嘴。

她充耳不聞,沈飛白拿她沒轍,但她的沉默已經驗證他的猜想,他心裏已然有數。

他簡單一句話換了話題,輕鬆愉悅地說:“我記得家裏好像還有一瓶紅酒沒開,回家后我們慶祝一下?”

前後時間不到一分鐘,饒是周霽佑反應機敏又聰慧,也有點猝不及防。

她慢動作地轉過頭,對上他在大堵車中投擲的清亮目光,心思百轉千回。

領證的日子,慶祝什麼自然不用問,不做一絲猶疑,她莞爾着,輕快答:“好啊。”

到家已逾十點。

周霽佑洗完澡出來,沈飛白已拿啟瓶器開了酒,斟滿兩隻高腳杯。

她濕着頭髮坐在暖氣縈繞的客廳,雙腿閑適交疊,睡袍下擺滑至膝蓋,露出兩節細長白皙的小腿。

舉杯輕搖,鮮紅的液體瀲灧芬芳,她盯着,盯着盯着唇角綻開一朵旖旎的笑花。

她微一偏眸,潮濕的發,妖冶的眸,嫵媚的笑,落在沈飛白眼裏,如放大鏡下的一幅畫。

畫中人輕啟唇,示意:“不碰一杯?”

沈飛白唇一揚,與她杯壁相互磕了一下。

響聲短促而清脆,像機器運作過程中的一個提示,也像走進便利店玻璃門劃開時的一聲歡迎。

上午還覺像夢一場,此刻夢回現實,歲月如歌。

各自呷一口,唇上沾染一層潤澤的水光。

沈飛白:“小佑。”

周霽佑漫不經心的:“嗯?”聲線也好似潤了酒,迷醉而慵懶。

沈飛白看着她,未語。

她抿一口紅酒進嘴裏,兩腮微鼓,轉頭看他,眼底含一絲詢問。

“老婆。”眸光相對,他的眼神無限溫柔,瞳仁黑樾樾的,似陽台玻璃外的深邃夜空。

周霽佑含着那口酒,以極慢的速度下咽,目光略微停滯。

“你……你再喊一遍。”她本能地要求,不羞不怯,直剌剌地望着他。

沈飛白放下酒杯,長手一伸,按在她身後的沙發背,身體前傾,將她輕抵在勢力範圍之內。

唇和唇只差一點就貼上,他一開口,熱氣中裹挾淡淡葡萄酒香,幾乎要熏化她的心。

“小佑……”

靜謐的眼眸深不見底,鋪滿一層皎潔的月光。

聲音低潤:“老婆……”

小佑,老婆。

周霽佑手裏還捏着高腳杯,被他輕輕貼上來,她沒法兒亂動,她想把杯子擱置到茶几。

嘴唇往前稍微一努,輕輕鬆鬆親上他。

四瓣唇緊緊挨着,軟軟的唇,軟軟的心。

眸色流轉,嗓音輕輕的:“我知道你想聽什麼……”她帶着惡作劇似的笑意,近距離地緊盯他深黑的眼睛。

沈飛白的手移至她披散的濕發,觸手間是涼的,心窩卻極熱。

“可我就是不喊。”她低低地笑,頭顱後退,與他嘴唇分離。

沈飛白在她後腦輕柔地揉按兩下,再張口,嗓音微微有點沙啞:“隨你,沈飛白也好,小白鴿也罷,你想喊什麼就喊什麼。”

說完,唇覆上來,嚴絲合縫地吻她。

周霽佑拿着杯子手抖,閑置的那隻手推他一下,吸.吮吞咽間溢出一聲不滿:“你把我手裏酒杯拿走。”

他頭都沒抬,仍然親着她,摟在她腰間的手伸出去,準確無誤地夠到酒杯。

周霽佑鬆手,轉交給他。

四瓣唇分離,他稍稍離開,杯口對嘴,一飲而盡。

周霽佑背靠沙發,看他把空杯放到茶几,緊接着,人也隨之起立,俯下.身,雙手一攬,把她一下打橫抱起。

他往房裏走,她摟他脖頸,額頭貼他頸側,放鬆地閉上眼。

“抱我幹嘛。”她輕輕地哼笑。

他聲音一本正經:“把頭髮吹乾,早點睡。”

周霽佑沒忍住,又是一聲低笑;眼瞼掀開,下巴抬高,湊到他耳邊,輕吐三個字:“憋壞呢。”

到底誰憋壞?

沈飛白不與她爭辯,耳朵微癢,低頭在她裸.露的鎖骨處輕咬一口,引得她胸腔快速震動。

周霽佑提醒他:“注意,你是屬鼠,不是屬狗。”

腦海中一根弦輕輕撥動,她又是一聲笑嘆,“不記得哪本書上說,屬鼠的男人愛家,情感細膩,虎太太的一丁點小恩小惠都能令他感到滿足和幸福。”

她被他放坐在卧室梳妝鏡前,他要直起身,她勾他脖頸不讓他動,明亮動人的眼睛近在咫尺。

“是這樣么,嗯?”

她坐着,身板挺直。

他站着,上身躬下。

他目光直視她:“書上怎麼說的虎太太?”

她雙手環繞他頸后,他雙手撫摸她笑吟吟的臉龐。

周霽佑邊憶邊敘:“虎太太自信滿滿,些許霸道,感情濃烈,具有很強的掌控欲和佔有欲。”

她每吐露一個詞,他唇邊笑意就加深一度。

“你覺得把你形容得準確嗎?”

她有些不滿:“是我在問你好么,我已經回答過你一個問題了。”

沈飛白:“嗯,再回答一個。”

“……”她抿唇,要笑不笑,要發火又發不出,臉色繃著。

就像他沒有回答她一樣,她也沒有回答。

她沉默看着他,從濃黑的眉到紅潤的唇,即使再早熟,她也從未在心中想像過另一半的模樣。

喜歡上沈恪時,怦然心動,覺得,大概他們會是一路的。

喜歡上他時,日久生情,以為,他們未必會是一路的。

“沈飛白。”她眸光柔暖。

沈飛白始終回以迎視。

“我記得那本書上還說,鼠先生和虎太太的個性存在差異,在相處時要多多理解對方,鼠先生少挑剔一些,虎太太就會多關心他,兩個人就能創造更好的感情生活。”

“不記得是什麼時候看到的,當時就在想,一直以來,你好像沒有挑剔過我。”

像是感慨,又像是感激,她微微笑着,神情柔美而寧靜。

她正在試圖表達的,沈飛白不用去研判就能深刻領悟。

他的口吻聽起來不是很贊同:“我們能夠創造很好的感情生活,歸根結底,說明我們彼此合適。”

頓了下,他眸色朗潤地看着她,問:“星座、屬相之類,你信?”

周霽佑搖頭,因他手捧着她臉,她一動,他掌心的老繭就磨蹭她皮膚。

“當然不。”她說。

沈飛白眉梢輕揚:“人定勝天,最重要的還是我們自己如何經營。”

周霽佑默然,他也有一點分神。

她覺得,他可能和自己一樣回憶起過去這些年的經歷——他們努力經營這段感情,倔強,隱忍,不肯低頭。

她圈在他頸后的手用了點力,迫使他脖頸更深地彎下來,抬臀些微起身,觸碰到他的嘴唇。

親一下又很快坐回去,她目不轉睛:“最大功臣還是你。”

沈飛白沒有立刻接話。

“如果不是你在最開始得以堅持,我們根本沒機會發現彼此合適。”

萬事總是開頭難。她發自肺腑。

沈飛白卻極輕地笑了一下:“機會是你給的。”

“那又怎樣。”周霽佑語氣隨意。

不怎樣。她並沒說什麼,可沈飛白靜謐的眼眸卻在一瞬間沉澱幾多不易察覺的情緒。

“小佑……”

“嗯?”

他深深地看她:“你有多好,我很清楚。”

周霽佑心口一熱,突然就啞了言。

她好么?她從不知她有多好,她只知,他是真的很好,好到能和他一路走過來,她一千一萬個感激。

沈飛白插上吹風機開關把她頭髮吹乾。

以前她嫌披散礙事,無論出門還是宅家都會紮起,現如今除了工作時會簡單扎個馬尾,平時都習慣性散着一頭長發。

經歷了那麼多,她已不再怕麻煩。工作上,迎難而上;感情上,亦勇往直前。

在周啟揚和景喬的家裏遇見張琪,她就是這樣一副淡然且無所畏懼的狀態。

反倒是張琪,登門進屋一看見她,表情些許不自然。

她們年紀相當,可能這幾年事業和生活不太順心,也可能經濟方面有所局限,只能在她臉上看到幹練和成熟,往日的年輕朝氣已不復存在,她有點憔悴,也有點初老化。

景喬是故意把周霽佑叫來的。

張琪固執不聽勸,景喬覺得她需要受點刺激。在張琪到來前,她百般央求周霽佑一定要在她面前多多秀恩愛,好讓她對沈飛白徹底死心。

周霽佑沒答應,也沒拒絕,她已經被騙過來,忙不是不可以幫,但她有另一種解決方案。把自己和沈飛白的私人生活展示在一個外人面前,不是她行事風格。

潛意識裏,周霽佑不會去刻意細想自己的年齡,可時光不待人,她到了一個尷尬的年紀,過幾天就是三十歲生日。

沈心羽說大齡剩女愁嫁,她自己無體會,看到張琪,聽景喬一張張照片翻看着替她張羅相親,忽然就有了一絲感觸。

她其實什麼都不用說,她只需安靜坐在一旁,景喬當她的面給張琪介紹對象,對於張琪而言,本身就是一種心理上的折磨。

她看着張琪臉頰微微漲紅,看着她放在膝頭的雙手鬆了又緊、緊了又松,適時打斷景喬,插了句嘴:“喬喬,你不是還在廚房熬着湯么,不進去看看?”

景喬嘴快,差點來一句“我哪有熬湯”,猛然瞥見周霽佑投遞來的眼神,止住話頭,“啊”一聲:“對對對,我都忘了。琪琪你先自己看,我去廚房瞅瞅,湯別撲鍋咯。”

張琪沒回話,僵硬地坐着。

唯一的聲源一走,世界安靜,落針可聞。

景喬以為周霽佑有話單獨和張琪談,可事實上,她根本無話,只是看張琪可能快撐不住,支走景喬,讓她稍微緩解一下。

為了照顧她的情緒,周霽佑沒看她,伸手拿過茶几上的一**身房宣傳單,看上面的廣告。

一看就知是景喬拿來琢磨的東西,她還做了標記,圈出感興趣的項目。

周霽佑彎唇,心中含笑。

“我知道你們結婚了。”張琪突然開口說話。

周霽佑把頭抬起,與她略帶凄哀的臉相對。

她苦笑:“當初和你放話我要追他,你就當是個笑話,別介意。”

宣傳單在周霽佑手裏捲成一個紙筒,她誠摯道:“你不是一個笑話,我也不會介意。”她笑着調侃,“你能看上他,不是剛好反襯我眼光很好么。”

張琪一愣。

周霽佑和過去相比模樣上沒有任何改變,她依舊是個水靈靈的美女,杵在何處都是發光體。可她以前清冷,話又不多,讓人覺得她稍帶傲氣。

眼下她一笑,塵封已久的記憶撲面而來,張琪想起曾經初初相識時的某些畫面,喉嚨乾澀,面容一白。

“你挺好的,是我自欺欺人,覺得你配不上他。”

周霽佑笑容不變。

張琪說:“我姐結婚那天,你和伴郎看起來曖昧不清的,我腦子一熱,就和你說了那番話。”

她和牧禾曖昧么?周霽佑心中搖頭。

牧禾完全就是一個外冷內熱的兄長,她在紐約的第三年,他就回國發展了,遺憾的是,一年前她沒能回來參加他的婚禮。

張琪兀自沉默,須臾,捧起桌上的水杯猛灌一口。

“其實我早就對他死心了。”她手捧早已涼掉的杯子,眼神僵直,盯着虛無一點,“他根本沒給過我機會,當他察覺到的時候就明確拒絕過我,只是我那時不甘心,心想,男怕痴情女怕纏,我又和他一塊兒工作,近水樓台先得月。”

“哦對了,你可能不知道。”她虛虛地一笑,“台里的同事、領導,都明裡暗裏介紹家裏的適婚女孩和他認識。我在台里消息多,據說他都給拒了。”

“他逢人都說自己有女朋友,人家就問,你女朋友人呢,怎麼從來沒見過。”

“沒人信,也不知道他怎麼說服的江老師和雷老師,讓他們二人作證。台里誰不知他們關係匪淺,還是沒人信。”

周霽佑心尖一顫。

“可是後來,大家還是信了,而且深信不疑。”張琪輕抬眼,望她的眼神有點奇怪,“你猜為什麼?”

她平淡回應:“為什麼?”

張琪還是用那種半分迷濛的眼神看她:“新聞評論部的內部年會一向熱鬧,大家在那天都很玩得開,辛苦壓抑了一年,年會的基調就是釋放和調侃。”

“參加年會的人會被要求在入場前進行一個簡單的宣誓,誓言就是保證當晚會嚴格遵守所有的遊戲規則。包括領導在內,都有可能被拎出來開涮。”

“他剛坐上新聞聯播主播台,去年年會被單獨揶揄。大家起鬨讓他上台表演節目,關係好的說他歌唱得好,讓他唱首歌。”

說到這兒,張琪頓住。

周霽佑忽然心跳如擂鼓。說不清原因,純粹是直覺,一種撲通撲通亂跳的直覺。

“他唱了一首粵語歌。”張琪又讓她猜。

周霽佑不是特別篤定,但她還是說:“張學友的歌?”

張琪一霎那瞠大眼,呵出一口氣:“你怎麼會知道。”

周霽佑心中浮有暖意:“蒙的。”

張琪或許不信,或許信了,她說:“你再蒙一下是哪首。”

“只想一生跟你走?”

張琪笑了,似乎很樂見於她蒙錯,這樣就能得到一些心理安慰。

沈飛白唱的另一首張學友的粵語歌,同樣七個字,同樣單看歌名就宛如一句簡單質樸的情詩。

張琪說:“他眼睛裏有內容,這些年他已經隱藏得很好,播新聞做節目,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個專業素養過硬的播音員,再看不到他動容的一面,可他那天唱這首歌時,他是真的唱動了情,聽哭了好幾個女同事。當然,也包括我。”

“後來他下台來,我好像看見,他眼睛也有點泛紅。”張琪由衷地說,“我真嫉妒你,有一個這麼好的男人甘願在原地等你這麼多年。”

周霽佑垂眸看自己的手掌,纖細的手,清晰的紋路,那條感情線由小指下掌邊一路延伸,走入食指與中指縫。

年少時同學教她看手相,她那時根本不信所謂的感情線,如今她也不信,但她看着掌心上方的那條斜線,心裏特別的安定。

景喬在廚房門口伸長脖子朝客廳望。張琪背對她,沒能看見。

周霽佑不置一詞,張琪也忽然不再出聲。

她又往嘴裏猛灌口水,咕咚咕咚咽下去,半晌,再次開口:“家裏人都以為我是因為他才不願意去相親,根本就不是。說白點,相親不就是條件交換么,拿我的條件去和另一個人的條件做連線遊戲,線連得越多,條件越合適,合適就能在一起試試。”

她嗤笑,“他們怕我變成老剩女,坦白說,我也怕,但我不想這樣,我很清楚我喜歡什麼樣的人,我只會奔着我的標準去找,不會先把我的條件晾出去任由別人挑三揀四。”

景喬扶着門框,嘴唇抿緊。

房子是躍層戶型,廚房距離客廳很近,張琪故意說給景喬聽,景喬心裏有數。

回家之前,周霽佑先去了趟新房查看裝修進展,然後又在地圖上找到宜家的店址,打車找過去。

倒是看上了幾款傢具,問問價錢,比比質量,收了一張導購員的名片,打道回府天色已晚。

坐在地鐵站的長凳上等地鐵,她把耳機插上,在人來人往的地下空間裏打開音樂播放器,搜索那首歌。

歌神的嗓音極具特色,低音渾厚,高音穩重,高低音過渡得非常自然,且,他在運用共鳴時,富有一種金屬的質感。

周霽佑微微閉上眼,想像着正在她耳邊鳴唱的人,是沈飛白。

好像從未聽過他唱歌,但神奇的是,絲毫不影響她在腦中構建一幅完整的畫面。

而這幅畫面,與那夜在中央電視塔上的他逐漸重疊。

低迷的他,悲傷的他,執着的他……

周霽佑眼眶熱了。

***

沈恪是大忙人,和他見面需要提前預約,預約上了也不一定能見着,他可能不在北京,甚至可能不在國內。

周霽佑坐地鐵回家的路上,沈飛白經過數日等待,終於在沈恪北京的家見到他。

這些年他們偶有聯絡。

沒人知道,沈恪能趕在沈國安清除他所持有的集團股份前及時行動,是沈飛白在暗中給予的幫助。

他是沈國安唯一的血脈,原本集團就該由他繼承。沈飛白對此看得通透,他想要擺脫沈家束縛,最能以絕後患的方式就是一舉架空沈國安的權力。

沈恪實施動作時,沈飛白住在沈宅,時刻關注沈國安的情緒變動,以防他身體突髮狀況。

計劃進展順利,他們都如願以償。

沈恪看好戲,曾涼薄地說:“好歹他對你有養育之恩,你這麼吃裏扒外,良心上過得去?”

他無言,這個問題無解。或許他過得去,或許他過不去,他沒有別的選擇,他那顆赤誠的心,自周霽佑走後,就冷了,硬了。

“想喝什麼,我這裏什麼酒都有。”沈恪收集了不少好酒,一整排酒架上的瓶瓶罐罐,讓人眼花繚亂。

沈飛白在吧凳上坐下,兩隻手臂搭在吧枱,右手食指輕叩檯面,面容清淡:“我開車,不喝酒。”

沈恪挑了一瓶05年的盧米慕西尼特級園干紅,取兩個酒杯,一副“你別掃興”的架勢,說:“我讓司機送你。”

沈飛白不為所動:“我答應小佑不在外面飲酒。”

沈恪下頜抬高,吊起眼皮,面色一點點冷凝:“上回在後海你就給我來的這套,怎麼,沒過癮?”

氣氛一肅。

沈飛白仍舊淡淡:“還行。”

沈恪:“……”

他沒理他,開了酒給自己倒上,悶頭一干到底。喉結滾動,他胸口堵着一口氣,無處宣洩。

“我是輸給小佑,不是輸給你。”他眸色極冷。

沈飛白輕叩檯面的食指定住。

外面在刮狂風,裏面卻不受影響,聽不到風聲,只聽得到牆壁上的復古時鐘來回搖擺。

他開門見山:“我來是想問你,10年春節心羽住進醫院的那兩天,小佑遭遇過什麼。”

沈恪捏着酒杯,指節一松,情緒在一瞬間凝滯,微訝:“這麼些年過去都沒人告訴你?”

他沒回話,平靜的眼波說明一切。

沈恪哼笑:“早知道當年我該中間插一腳。”

“沒用。”沈飛白用十足肯定的語氣道出事實,“我不會信。”

沈恪微挑眉,睨他一眼,低頭又斟上一杯。他看着杯中液體,嘴角一扯:“信不信隨你,我還真就親着了。”

他語意里有被動的成分,沈飛白聽明白,周霽佑是被迫。這一點,其實不必他明示,但他既然肯坦誠,證明他有心解釋。

拳頭緩慢地握緊,沈飛白耐心靜候。

他有預感,周霽佑受的委屈或許不止一樁,給她施加委屈的人或許不止一個。

***

單曲循環了將近三小時,手機充着電也仍在外放。

周霽佑不大能聽得懂粵語,看過無數遍歌詞,每個字音落入她耳朵,卻都已變成熟悉的聲調。

她回來后早早上了床,坐在床頭,歌聲回蕩在卧室,她覺得她的心也飄蕩起來。

開門聲和關門聲,以及一連串不輕不重的腳步聲。

歌依舊在放,她的眼睛投向房門。

沈飛白出現在門口,黑眸深靜:“這麼早就睡了。”

“沒,聽歌呢。”她眼神筆直,富有深意。

沈飛白聽着那歌,瞳孔不經意地微斂,邁步上前,走到衣櫃拿換洗衣物。

周霽佑看着他背影,閑散道:“這首歌你會吹嗎?”

她指的是吹葉子。

沈飛白把幾件摺疊整齊的衣服疊放在小手臂上,回頭看她:“會,你想聽?”

周霽佑彎唇一笑:“不想聽吹的,想聽唱的。”

沈飛白沒回應,眼眸又深了一度。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空氣如同一條迂迴的河,在兩人之間靜默流淌。

她的感動,他的心疼,都融化在這條無形的河水中。

整個房間,情意蔓延。

“洗完澡回來給你唱。”他說。

周霽佑輕快回:“好,我等你。”

他邁步離開,在浴室里,在花灑下,任由熱水澆灌。

他擦乾頭髮才回來,熱氣氤氳過的眼眸潮潤黑亮,他掀被上.床,坐在她身側。

周霽佑把播放器關了,偏頭,也不催促,就只是無聲看他。

沈飛白把她手握在手裏,黑白對比,心心相印。

他笑了一下,很淡很淡的笑容,不仔細看,捕捉不到。

周霽佑從他的笑里隱約看出點不一樣的內容,於是便問:“想什麼呢?”

他沒答,深亮的眼睛凝視她:“怎麼忽然喜歡上這首歌?”

“忽然嗎?”周霽佑笑笑,“我記得你喜歡張學友的歌,就點開聽了。聽到這首,不知怎的,好像被戳了一下。”

他挑眉。

周霽佑說:“唱給我聽吧,我想聽你唱。”

她把手抽出來,抱他手臂,頭輕輕靠他肩膀。

悄然靜默的房間內,沈飛白慢慢閉眼,那首歌,那段獨自等待的日子,飽含了他無法言說的念想。

寂靜的冬夜,小區深處,門窗緊閉的卧室,一切都顯得空靈且賦予深情。

即使你離開

我熱情未改

……

……

但我不懂說將來

但我靜待你歸來

在這心灰的冷冬

共你熱烈再相逢

……

……

他說話的聲音略微低沉,唱歌卻屬於中聲部。他沒有技巧性的唱功,但不可否認,很好聽,她完全能體會到張琪所說的“動情”二字。

她靠他肩頭抬眼看他,他閉着眼,表情平淡,甚至臉色有點板板的,但聲音卻自帶深情抒發,引得她不可控地散掉所有力氣。

她伸手抱住他,軟在他懷裏。

低頭埋進他透着熱度的上衣,眼眶微熱。

他只唱了一遍副歌部分,她在他胸膛戳了一下,低聲要求:“繼續,我知道沒唱完。”

他沒照做。

隱約中有陰影覆蓋而下,她不確定,但她還是稍稍抬頭,睜開眼。

這一睜,對上他低下脖頸靠近過來的一雙深眸。

眼白處漫開血絲,有些發紅。

她知道,她自己肯定也好不到哪兒去。

她好笑地輕哼一聲,雙手夠上去,摟他脖頸,忍俊不禁:“我們怎麼那麼傻。”

傻傻地為彼此付出,傻傻地執着等待,傻傻地……動情忍淚。

他沒說話,一點點覆壓而下,她身體往下滑了滑,以便躺平。

他側身緊貼着她,親吻着她,左手梳理她鬢角髮絲,將冒出來的幾綹朝後順。

被窩溫度逐漸升高,衣衫盡褪,赤.裸相擁。

誰也不提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往,彼此深深埋進心裏,記在心裏。

她在他進入的那一刻,牢牢抱緊他,濕潤迷濛的眼睛鎖定他,連身帶心都在顫抖。

“小佑……”他低啞地喚她名字。

她微微張着嘴,下巴在激烈的浪潮中抬高一個角度。

聽見他喚她,她兩邊嘴角同時上翹,眼尾微揚,艷麗無邊。

沈飛白漆黑的眼底柔軟又剛硬。

“老婆……”他俯身下來,吮咬她嫣紅的唇,“我愛你。”

周霽佑從喉嚨里悶出一聲笑,她的手在他結實的脊背上輕撫,她的身體軟化成一灘水。

“我也是……”她低低地喊,輕若蚊吟。

沈飛白的心跳驟然加速。

“老公。”她終是叫出即將伴隨一生的稱呼。

……

……

是情是愛是緣是痛

今日我卻竟都不知道

我依然

而我竟然

還是覺得你最好

……

……

***

眨眼,周霽佑三十歲生日到來。

有人說,優質的女人不怕年齡。周霽佑的確無感想,可邁入三十大關,或多或少還是心情微妙。

恰逢周二,她放假在家,沈飛白上班去了。

肚子下墜似的疼,算算日子,根據往日經驗,遲到七天的例假是時候該來了。

可一上午下來,只是陣痛,上過兩次衛生間就再無大礙。

她想她可能是魔怔了,竟然在一剎那間產生某種期待。

她看了一會書沒能看進去,拿了錢包和鑰匙,換上鞋出門去了趟藥店。

回來后,她把自己關在衛生間,拿驗孕棒檢測。

一分鐘后,兩條紫紅色線條浮現。

她心隱隱跳躍,但又不是非常肯定,畢竟導致體內HCG濃度升高的原因還有其他種可能。

她等不及,趁時間尚早,再一次出門,打車前往附近醫院。

挂號,B超,驗血。

她坐在醫院的休息座椅上等結果。

兩人約好晚上出去用餐,沈飛白回到家,看到她靠着飄窗,懷裏抱一隻抱枕,側目望窗外,像是在出神。

他坐到飄窗的另一端,抬起她雙腿,架到膝頭,自然而然地輕捏她小腿,給她按摩。

彷彿駕輕就熟似的,動作一點不顯生硬,揉捏的效果也剛剛好。

周霽佑轉頭看他,笑了笑:“小哥,有全套服務嗎?”

沈飛白雙手並進,力度掌控平穩,眼角傾斜,看她一眼:“譬如?”

“譬如,把中式港式泰式的主流手法和韓式日式的非主流手法都依次上一遍。”她調笑。

他握住她腳踝,在她腳底輕按幾處穴位,她腳一縮,要躲。

他扣着她,沒讓她動,她不適應,另一隻腳蹬在他大腿外側,嗓子裏哼出幾聲。

“足底按摩都受不了,別說全套,單是泰式一種,你就有的受。”他沒停,笑看着她。

周霽佑實在禁受不住,腳不停扭動,卻在他的桎梏下動不了。

“沈飛白,你停下。”

“別動,我有分寸。”側顏認真且專註。

其實是舒服的,但位置在腳底板,痛苦更大一些。

“我懷孕了。”她把所有力氣都宣洩在抱枕上。

簡單四個字,特別管用。他像是被點了穴,握着她的腳,整個人定住。

她把腳抽出去,抱膝坐着,抱枕搭膝蓋,下巴墊枕面。

沈飛白側眼望過來,眼神甚是安靜:“真的?”

周霽佑覺得好笑:“我騙你幹嘛。”

他好像還是不能完全回過神,面部表情以一種極緩極慢的方式一點點舒展,他看着她,滿心滿眼。

周霽佑突然就有點耳熱,低下眼帘,看抱枕上的花紋。

“醫生說三周了,你開心嗎?”她聲音輕輕的,嘴角笑容也輕輕的。

沈飛白朝她旁邊坐過去一點,垂下頭,與她額頭相貼,“你說呢。”

她更深地彎了彎唇:“嗯,我也是開心的。”

沈飛白反手從她腿面穿進去,摸在她腹部,像是自言自語:“在這裏。”

周霽佑眼底一片柔情,放下一隻手,按在他手背,“這是最好的生日禮物。”

因為她有孕在身,裝修現場空氣質素差,後面都是沈飛白獨自去新房查看進度,以及與設計師溝通補充細節。

蘇菲在春節來臨前飛回北京,紐約的兩套房子托學生幫她處理掉了,她帶着全部身家,隻身一人。

老房子太小,就一間卧室,沈飛白臨時睡在客廳沙發,蘇菲和周霽佑睡卧室的大床。

他們商量過,未來會和蘇菲一起生活。但蘇菲卻在得知他們的決定后,予以婉拒。

她很欣賞沈飛白:“謝謝你邀請我住進你們的婚房。年輕人熱愛獨居,自由,不受約束。你願意接納我,在我意料之外。”

沈飛白的回應卻簡短而有力:“我們是一家人,您就是我奶奶。”

蘇菲微微一笑,心底十分熨帖。

周霽佑說:“奶奶,還是和我們一起住吧。”她看了眼沈飛白,“我們兩個沒那麼多講究。”

沈飛白神情贊同。

蘇菲坐在客廳,環顧四周,不與他們辯駁,乾脆說:“這樣吧,我就住在這裏,你們把這套房子留給我。”

周霽佑與沈飛白對視一眼。

蘇菲滿意地說:“新房距離這裏不算遠,房子的設施又齊全,我看,我住在這就挺好。”

這是他們的預留方案,沒想到不謀而合。

今年沒有臘月三十,二十九便是除夕。

沈心羽在婆家過年,沈恪和誰過沒人知道,沈飛白往年都會回沈宅,但今年,他沒有回去。

三人從一大早就開始忙碌。

蘇菲已經很多年沒有感受過濃厚的年味,她興頭很大,給他們兩個都分配任務,她則一個人留在廚房為年夜飯做準備。

晚上五點多,年夜飯提前吃上。

蘇菲和沈飛白對飲了一點白酒,周霽佑喝的飲料。

蘇菲酒量挺好,多年未碰老白乾,她喝着喝着,笑着笑着,抬起手背擦了擦眼睛。

見兩個孩子關切地看着她,她笑嘆一口氣,說:“沒事,就是想起你們爺爺了。他啊,每頓都要來一小杯,不給喝就像要了他的命。”

周霽佑輕咬腮幫。回到中國,回到北京,對於蘇菲而言,滿滿的都是回憶。她曾經逃避,不肯面對,時隔幾十年,隱藏在內心的情感卻依然堅貞如鐵。

思慮間,手旁空掉的玻璃杯又被蓄滿,橘色液體緩慢上升,周霽佑餘光瞥見,偏頭。

沈飛白眼睛對着她,示意她留給蘇菲一個獨自緬懷的空間。

她明了,整理表情,默默吃菜。

飯到中途,電話來了,是沈飛白的。

他起身去客廳,接通后,沈心羽略微擔憂的聲音傳來:“哥,中午媽給我打電話問你現在的住址,說是給你寄點東西,我沒想太多就和她說你地址沒變。剛剛她又給我發短訊,說是爺爺教她那麼說的,他們已經到北京了,來和你一起過年……”

話才剛講到這兒,門鈴乍響。

周霽佑愣了一愣,走出餐廳。

她向玄關走,經過客廳時,卻被沈飛白一把拉住。

門鈴仍在繼續,周霽佑奇怪:“大過年的誰會到我們家來。”

沈飛白說:“我去。”

他把手機重新舉到耳邊,走到門后。

通過貓眼,放大一張肥大的臉,分明是老蔡。

沈心羽還在那邊“喂喂”:“哥,你有沒有聽我說話,他們正在去你家的路上……”

沈飛白低聲打斷她:“他們已經到了。”

“……”沈心羽驀然止住聲音。

看到他遲遲不開門,周霽佑覺察出不對勁。她行至他身後,用嘴型問:“誰?”

沈飛白手握在門把手上,背對着她,“我爸媽他們。”

這時,門外響起林嬸的聲音:“會不會找錯了,不是這家吧。”

如果單單隻是林嬸夫婦,他為什麼會猶豫?

如果不止有林嬸夫婦,他又為什麼會猶豫?

時間太短,她無法快速理清思緒。但直覺告訴她,一定哪裏存在問題。

門鈴遲遲不休止,蘇菲也從餐廳走出來,站在他們兩米遠的位置,放開嗓門問;“為什麼不開門?”

兩人都回頭看她。

門鈴停止叫嚷,想必他們聽見了。

沈飛白輕蹙眉,將門把手拉下。

厚重的防盜門向外敞開,門外三人,門內三人。

沈國安拄一隻紫檀木雕刻的龍頭拐杖,威嚴肅立在林嬸和老蔡身後,怒哼一聲。

他老而渾濁的眼剜向周霽佑,走到前面。

沈飛白像一座屹立的山峰擋在門口,沈國安手杖敲擊地板,“混賬,你還不讓我進了?”

沈飛白沒有動,他看着眼前行將枯朽的老人,頭髮花白,皺紋滿布,可眼神卻依舊透着狠厲。

他立在周霽佑身前,面無表情:“爺爺,過年要有過年的氣氛,您到別人家裏來,脾氣是否該收斂點。”

沈國安當即臉色變得格外難看:“你是誰?你是我從大山裡撿回來的!為了一個女人,你就這麼對待你的恩人!”

一番話令在場眾人全都心裏一沉。

別說周霽佑和蘇菲聽不慣,就連林嬸夫婦都覺得刺耳尖銳。

周霽佑這些年磨礪下來,已經能夠很好地控制脾氣,可此情此景,卻讓她眼底驟然冰寒。

“爺爺。”沈飛白卻似沒什麼情緒,還是剛剛那副不溫不火的神情,“您是來過年,還是來找茬?”

周霽佑微微愕然。他對沈國安的態度是她以前未見過的。

最令她感到驚訝的是,沈國安忽然變得有些古怪,蒼老的臉糾結着,最後彆扭地呵斥一聲:“你就是這麼跟我說話的?”

他樣子凶,但卻像只紙老虎,裝腔作勢,內里是虛的。

周霽佑越過沈飛白的肩膀看着他,有些驚異,又看林嬸夫婦好像見慣不驚,甚至還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對她微笑,她眨了下眼,恍然間意識到什麼。

沈飛白的眼神不退不讓:“您什麼態度,我就什麼態度。”

沈國安氣得握緊手杖,鬆弛的手背筋絡暴起。

沈飛白在前,周霽佑在後,最後邊相隔兩米遠處站着蘇菲。

身影遮擋,留給蘇菲一個不可視空間,她凝眉審度,邁步上前。

“Rita……”

周霽佑扭身回頭,她一動,沈國安的視野範圍隨之擴大,他看見蘇菲,蘇菲也看見他。

兩人漸漸眯起眼,同時一震。

沈國安率先發出質詢:“是你。”

周霽佑不明所以。

蘇菲眉目冷淡:“原來飛白的爺爺就是你。”

至此,所有人都明白了,他們認識。

好好的年夜飯被中途打斷,再次落座,三人變六人,氣氛不尷不尬。

餐桌剛好是長方形的六人桌,沈國安和蘇菲坐在餐桌兩頭。

周霽佑去廚房另拿三副碗筷,再從櫥櫃中取了新的杯子。

沈國安冷着臉,睇視正前方的蘇菲;蘇菲熱情招呼林嬸夫婦吃菜,未予理會。

周霽佑入座,向沈飛白投去一記目光,沈飛白在桌下握了握她的手。

“飛白,把我杯子滿上。”沈國安指示。

沈飛白拿過他的杯子給他斟滿,順便起身,也斟上老蔡的。

沈國安捏着杯子伸長手,對着蘇菲,說:“沒想到活到這把歲數還能再見你一面,我敬你。”

蘇菲直接對嘴幹了,連一個請的動作都吝嗇。

沈國安眼神幾變,舉着杯子幾秒,收回手,仰脖喝一口,停下。

“後來有再找老伴嗎?”他眼睛低垂,對着杯口,眼瞼卻朝上掀起,看着蘇菲。

蘇菲輕擰眉,目露戒備。

沈國安捏着杯緣,嘴角噙上刻薄的冷笑,輕飄飄道:“活該,誰讓你找了個短命鬼。”

氣氛更深地凝結。除了林嬸夫婦,其餘三人都冷了臉。

周霽佑搞不清楚狀況,他們為什麼會認識,又是什麼關係,沈老頭憑什麼對奶奶出言不遜。

蘇菲之前就已喝了不少,到底年紀大了,酒力不勝從前,此刻頭腦有點迷頓,受到刺激,臉立刻降下冰霜,一改平日的優雅淡泊,反諷:“我找了你才是瞎了眼。”

答案近了,周霽佑感到震驚。

或許,她已經大致猜到,沈國安為何一直不喜歡她。

沈國安氣得不行,蘇菲涼涼地笑,一針見血:“一把歲數,除了倚老賣老,你還會什麼。有素質的人不會到我孫女家裏來撒潑。你不尊重小輩,還指望他們尊重你么。”

在場其餘四人都安靜着。

蘇菲一字一句慢悠悠地反問:“誰活該,到底是誰活該?”

沈國安左手握緊手杖,右手舉杯不穩,氣得發顫。

沈飛白站起身,拾起他面前的空碗,用湯勺舀湯。

“爺爺,北京冬天既冷又干,喝一口白蘿蔔豆腐圓子湯,養人的。”

他在緩和氣氛,也在給老爺子台階下。周霽佑知道,更深意義上,他是在幫奶奶善後,阻止沈老頭怒火爆發。

沒有人再有心思繼續吃年夜飯,蘇菲頭有點痛,回房趴着去了;周霽佑自己沒胃口,給林嬸和老蔡分別盛了一碗飯暫且墊墊肚子。

她忽略掉沈國安,沒有主動開口提出幫他盛飯。

沈國安喝完一小杯,沈飛白就拒絕再給他倒酒。

“梁醫生叮囑,您要少喝點。”

沈國安面色不虞,但奇怪的是,他倒也沒說什麼。

他抬眸看向周霽佑,意味深長:“你這丫頭還真有本事。”

周霽佑淡淡:“過獎了。”

沈飛白截下沈國安的下一句:“爺爺,菜都要涼了。”

“涼了你去給我熱!”沈國安用手杖狠敲木地板,冷聲訓斥,“我告訴你臭小子,別以為我同意你娶她,你就可以騎到我頭上!”

周霽佑一怔,扭頭看沈飛白。她不知這當中還藏有其他事。

門鈴再一次響起。

“我去開門。”小腿一帶,椅子后滑,周霽佑走出來。

又是出乎意料的人。她打開門,外面站着的是沈恪。

“有人求我來救急,你們還好嗎?”

“……誰?”

他越過她照直進來,未作回答。

周霽佑怔在門后,聽見沈恪的聲音由近及遠,靠近餐廳——

“老頭子……喲,你都在這吃上了。”

沈國安皺眉:“你怎麼會來這?”

沈恪隨性答:“怕你流落街頭,這不,特地過來接你。”

周霽佑拾步往回走。

沈恪催促:“走啊,還賴在這幹什麼,我在長安街訂了一桌,不比你吃他們的剩菜好?”

周霽佑走到客廳和餐廳的銜接處。

沈國安這時已經拄着拐杖站起身。林嬸夫妻陪同。

林嬸還對周霽佑笑了笑:“那我們就先走了。”

沈恪帶走他們,前後只用了不到三分鐘。

人走餐涼,沈飛白收拾餐桌。

周霽佑有話說,他俯身收走桌上所有的筷子,頭上長眼,沒看她,直接說:“一會再問。”

她聳肩,上前幫忙。

之後由他負責刷碗。

廚房面積小,她倚在門邊看着。

她有很多的問題,關於奶奶,關於他。

不過一小時而已,信息量大到她有點混亂。尤其是奶奶和沈老頭之間的恩怨,她無法把他們關聯到一起。

她還沒有開口詢問,沈飛白兜着圍裙,雙手沾染上洗滌靈的泡沫,側對她說:“我們好不容易重新在一起,我不能再讓莫名其妙的外在因素破壞我們安寧的生活。”

周霽佑放緩呼吸:“什麼外在因素?”

沈飛白側眸看她,意有所指:“外在的人和事。”

她忽然覺得,他大概知道了一些當年的事。

“你……”她措辭着,“回去和沈老頭談判了?”

他沒有回答,轉頭,再次把手伸進水裏,微躬的身影有着獨樹一幟的堅韌和執着。

“你沒有發現爺爺的變化?”他問。

“嗯。脾氣還是那麼大,講話也不客氣,但是有所顧忌,有點像是……博關注。”

沈飛白順着她的觀察接著說:“心羽和我說,媽告訴她,爺爺自己在城南選了塊墓地。”

周霽佑着實訝異,沈國安這種不服老的人,很難讓人相信他能夠認清現實,面對死亡。

“爭權奪勢為了誰,不還是為了他自己。人到八十就是一道坎,他的身體他自己最清楚,他沒有那個精力,也或許等不到那個時候。”

水池前是廚房的玻璃窗,沈飛白看向窗外的夜色。

“一直緊握在手中的權力沒了,他缺乏安全感,希望有人給他養老送終,可惜脾氣倔,還是和我們相處不到一起。”

他說我們,周霽佑敏銳地問:“也包括沈恪?”

他洗好一隻碗放至流理檯面,繼續沖刷下一隻,眼眸撇過來:“嗯。”

周霽佑有了一種猜測:“你們是不是在對待沈老頭的事情上達成一致態度了?”

就像他之前那樣,就像沈恪之前那樣,他們都有他們各自的處理方式。

他較為嚴肅,沈恪則漫不經心。他們都已看透沈國安,抓住他的心理變化,酌情相待。

沈飛白望她一眼,眸光沉靜,含一絲讚許和無奈:“什麼都瞞不過你。”

周霽佑挑眉:“你還想瞞我什麼嗎?”

沈飛白神色一下轉深:“那就要看你還瞞着我什麼了。”、

“……”周霽佑呼吸一滯,她無意間把自己帶進溝里。

在他深深的眼眸注視下,她走到他身後,雙手慢慢環住他,臉頰貼在他後背。

“沈恪說有人求他來救急,是你嗎?你們關係還可以?”

沈飛白原本也不清楚沈恪為何會及時出現,聽她一說,頓時明白了。

“應該是心羽。她打電話通知我他們來了,可能轉手又給他打了一個。”

沈心羽……沈恪……

周霽佑笑了笑:“你們還真像一家人,互相幫襯着。”

沈飛白沒吭。沈恪究竟是幫誰,沒必要刻意點明。

“小佑。”

“嗯?”

“我們以後會很好。”

周霽佑輕輕笑:“我知道。”

蘇菲已經躺下睡著了,周霽佑輕手輕腳上了床,睜眼熬到凌晨。

遠處的鞭炮響徹天空,蘇菲醒了,她也跟着徹底沒了睡意。

“奶奶。”她在蘇菲坐起身時,低喚。

“我把你驚醒了?”蘇菲靠坐床頭,有點抱歉。

“沒有,沒睡着。”

她伸手掀開壁燈開關,瑩潤的一盞小燈劈出一方光亮。

蘇菲低眸看她,瞭然於胸似的:“你想知道什麼都可以問。”

周霽佑也擁着被子坐起來,她稍稍捋了捋頭髮,然後低頭看着被面。

半晌,她說:“我以前一直奇怪沈老頭為什麼平白無故總是看我不順眼,現在我好像弄明白了。”

猶記得,那晚在沈宅后.庭花園,沈國安曾怒目指責:還真是遺傳了你們周家的好基因。

那時她覺得他扯上基因簡直就是信口雌黃,但此刻想來,事出必有因,上一代的恩怨擺在面前。

蘇菲嘆口氣:“我不知道他就是你和我提過的沈家爺爺,難怪了。”

她和周霽佑講述自己年輕時候的故事。

蘇菲年輕時隨同外交官父母來到中國,那時新中國剛成立不久,她坐在有警衛保護的紅旗轎車裏,透過玻璃窗參觀北京。

警衛員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濃眉大眼,會說英文,且十分幽默。

父母忙於公務,十幾天的來華行程,都是這個英俊的警衛員陪伴左右。

她對中國、對北京產生的濃厚興趣一方面基於自己的眼睛觀察,另一方面恰恰源自於小夥子的熱情介紹。

她勵志要來中國留學,小伙表示歡迎。

三年後,蘇菲如願來到北京,一次偶然的機會重遇退伍經商的警衛員小伙。

人生地不熟,蘇菲對他還保有當年的親切感,再加上已經會用中文簡單交流,與他更增添許多話題。

情動只是在某個瞬間產生的變數,他們很快墜入愛河。

而這個人,就是沈國安。

沈國安不是北京人,他生意的重心在南湘。

他事業心重,一個月只會來北京一兩次。

蘇菲提出去南湘找他,可他從來不允許。他說,她一個外國姑娘獨自出遠門很容易被壞人盯上。

那個年代,新中國百廢待興,社會治安不比現在穩定,蘇菲身邊的同學也建議她不要冒失行動,很多次湧現的一絲膽量都在他們的規勸下澆滅。

她忙於學業,忙於了解中國的歷史文化,她覺得,她的愛人在為事業奔波,她應該向他看齊,不應該因為兒女私情擾亂心思。

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充滿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奮鬥的昂揚鬥志,蘇菲所接觸到的,都是有理想有抱負的年輕人。

她跟隨他們去過周邊很多地方,金色長發編出兩隻垂在胸前的麻花辮,白皙的肌膚在陽光下幾乎透明。

她是一群人中的異類,也是閃光點,一個洋娃娃般的存在。

後來在遼寧撫順,她獨自走丟,遇到當時還是地痞的周霽佑爺爺周遠。

他一副流氓樣兒,調戲她,逗.弄她,她一邊流眼淚一邊死撐着裝作不害怕。

周遠兄弟二人每天給電廠送煤,衣服上黑乎乎的到處可見煤渣,他臉上也不幹凈,髒兮兮的,五官擺在那兒,卻讓人根本辨不清模樣。

他身上的那股匪氣將他的落魄寒酸沖淡不少,蘇菲遇到真正的流氓無賴,多虧他幫忙打跑。

可他蔫兒壞,在出手相助前,一張黑臉嬉皮笑臉:“你求我啊。”

很難相信,就是這樣一個她簡直都要討厭死的男人,會在她被腳踝受傷后,背着她一路尋找大部隊的居住地。

她心腸軟,總想謝他,第二次再到撫順,她在同學陪伴下等在電廠門口,結果等到的卻是他哥周近。

周近說周遠被板車砸傷,卧床在家休養。

她去看他,周遠跟着哥嫂住,家裏特別簡陋,他居住的北邊屋子常年不見光。

那天,他臉上沒有臟污,膚色依然黑,但眉目英挺,竟比她身邊的男同學都要好看。

看見她,他驚訝歸驚訝,卻還是嘴巴里吐不出好話。

她一時激起同情心,看他無法下床還在嘴硬,丟下五塊錢就跑了。

當時的五元相當於蘇菲一個月的生活費。

她給過錢后也沒後悔,只不過,一想起周遠瞬間傻掉的樣子就想笑。

講到這裏,蘇菲依舊忍不住笑了。她這一生所有幸福的回憶都和周遠有關,她回憶着,也痛苦着。

周霽佑沒有催促她繼續,而是靜默等待,就像沈飛白先前指示的,給她一個獨自緬懷的空間。

她給沈國安寫信,收到的回信卻不止一封。一個自稱是沈國安未婚妻的女人在另一封信上說,希望她能夠離開他,他們就快要在當地舉行婚禮。

無憑無據,她不信。

信上說,沈國安想出人頭地需要倚仗女方家的勢力和財力。

寫信的女人還表示,這是第一次警告,如若她不肯知難而退,她怎麼來的,就讓她怎麼滾回去。

蘇菲分辨不出真假,信上明確註明了婚禮地點和日期,她沒想到周遠會千里迢迢找來學校,他很聰明,只有一個食堂,他就專門挑在飯點等在食堂門口。

她見到他,第一反應不是驚愕,而是像抓住救命稻草,奔上去大膽直接地牽他手。

“你陪我去南湘,我會給你報酬。”當時她的中文很爛,說話一字一頓。

周遠任由她拉着走,她焦急而迫切,沒看見他的表情。

許多年後的凌晨時分,蘇菲閉上眼,慢慢給記憶中的他補刻了一個模糊的面部神情。

他帶着全部身家來北京,一下火車連落腳點都沒去找就直接到學校來見她,可她走上來的第一句話卻是要支付他報酬,並且還在之後,讓他親眼目睹她的失戀全過程。

“爺爺陪您去了南湘,然後您發現,事情是真的,沈老頭的確為了利益娶了別人。”周霽佑替她說出接下來的故事,“搞半天,他就是這麼發家的,怪不得一直不肯放權。”

蘇菲情緒有些上來,她補刻不出清晰的神情,她忽然發現,她不太記得周遠年輕時的樣子了。

呼吸急促,她慌亂地下了床。

“奶奶……”周霽佑不放心,也作勢要掀被子。

蘇菲手一抬,制止:“我沒事,我出去喝口水。”

隔音不是很好,沈飛白在客廳能聽見一點隻言片語。

蘇菲出來時,他躺在沙發上沒有動,降低存在感,好讓她能儘快放輕鬆。

蘇菲在黑暗中倒了水,靜立足足五分鐘,她輕嘆着,走到沙發前。

“飛白,我知道你也沒睡着,你陪我到書房去,我也有些話想和你說。”

周霽佑站在卧室門后,透過一條門縫望向外,他們前往書房,她一顆心吊著,不清楚蘇菲究竟會和沈飛白說什麼。

書房內。

燈打開,蘇菲捧着熱水杯,思緒萬千。

“你有遺憾的事嗎?”

沈飛白身上穿的是周霽佑買的睡衣,上下一套,和她的那套是情侶款。

他坐姿隨意,態度卻認真,想都不用想:“有。”

蘇菲問:“什麼?”

“沒能在第一時間保護好她。”

他的回答讓蘇菲一時間有些恍惚,她已經獨自走過了沒有周遠的幾十年,可她還是時常想起他,尤其是回到北京的這幾天,想他的次數越發頻繁。

“你是該遺憾。”水太燙,她暫時還無法喝下嘴,她的嗓子有點干,聲音微啞,“我也遺憾。Rita剛到紐約的時候我就該走到她面前獲得她的原諒,我能早一點留在她身邊照顧好她,她也不會平白無故失去孩子。”

沈飛白霍然脫離椅背,身體僵直。

“她意外流產,手腕又受了傷,有很長一段時間精神狀態都不好,特別的脆弱。”

“她喜歡鄰居家的兩個孩子,和他們在一起時才會露出笑容。我詢問學校心理學的教授,他建議我,從這個突破口入手,幫助她打開心結。”

“鄰居家的小兒子在超級寶貝上課,剛好那裏缺老師,我就幫她報了名。”

“面試很順利,很快她就參加了培訓,考取了執教證書。”

蘇菲緩緩抬頭,“飛白,我知道以她的性格不會把這件不好的事情告訴你,我本來也不願意提。請你體諒我的心情,我今晚之所以忽然開口,是希望我們都能避免這種遺憾再次發生。”

“我和Rita的爺爺只在一起生活了十八年,兩個人朝夕相處會覺得後面的路還很長,可我們誰也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何種變故。你們都不小了,中間白白丟失五年,後面可不能再浪費光陰。”

***

周霽佑坐在床頭髮呆,他們已經在書房待了半小時,夜深人靜,煙花炮竹都已沒了聲音。

虛掩的房門被推開,她抬眸,以為是蘇菲,卻不想,是沈飛白。

“奶奶呢?”

“在書房坐着。”沈飛白走上來,側身坐在床沿,拉起她的手。

“你們說什麼了?”

話才剛問出口,她感覺到,他拇指肚摩挲在她的右手腕,一下一下,別具意味。

她一懵,盯着他的手,欲言又止。

“這裏為什麼會骨折?”他聲音無波,卻很沉。

果然。周霽佑深吸氣,想想還是如實告知:“還記得一個學生開車故意撞我么。當時到醫院就診,沒檢查出毛病。在紐約又受傷,結果就意外發現手腕存在陳舊性骨折。”

“那家醫院有漏檢責任,按理說我是可以回國索賠損失的。”她看他那麼嚴肅,有心活躍氣氛,“算他們走運,我放過他們了。”

寂靜。

沈飛白捉着她手腕貼在臉頰邊,他的臉溫熱,她的手偏涼;他另一隻手隔被撫摸她腹部。

還未滿一個月,肚子沒有任何起伏變化。但他黝黑的眸色卻瞬息萬變。

“不要說,你什麼都不要說。”她看着他,因他的動作而鼻酸,“我很好。我的手已經養好了,能繼續畫畫,只是我現在心思不在上面。至於孩子,我想那可能是天意吧,上帝知道我還沒有做好當媽媽的準備,也知道我們之間還存在很大的阻礙,孩子在那時候出生不是一個好時機。”

她在安慰他,也在安慰自己。

就算不是一個好時機,可他畢竟是一個小生命……

周霽佑垂下頭,她控制不住自己,這是她心上的一道傷疤,即便真的一輩子碰不得畫筆,她也甘心認命。

她肩膀輕顫,沈飛白摟她入懷。

他說不出話,無論說什麼都於事無補,只會給她心頭增添負累。

他們都為彼此着想,都把苦和恨往自己心裏咽。

誰也不想,可誰都得面對,都得往前走,往前看。

年後,周霽佑陪蘇菲去給爺爺周遠掃墓,周遠的墓地和她父親周牧不在一塊兒,祖孫二人在沈飛白的陪同下,先後探望,

蘇菲很平靜,在周遠的墓碑前,她突然覺得自己葉落歸根了。

“我回來了,你以後經常到夢裏來看看我,我怕我年紀越來越大,萬一哪天得了老年痴獃,就真想不起你年輕時的樣子了。”

天氣一天天回暖,新房已經裝修妥當,每天開窗通風散氣,周霽佑還在花卉市場挑選綠蘿、吊蘭、白掌、蘆薈等綠植擺在房間裏吸甲醛。

傢具和家電購買齊全,婚期也越來越近。

四月底,他們搬進新家,景喬和周啟揚,沈心羽和肖晉陽都來幫忙。

晚上,沈飛白在周啟揚新開的餐廳請客。

推杯換盞間,沈心羽主動敬酒:“嫂子,我敬你一杯。”

她站起來,周霽佑一挑眉,拿起杯子,也準備起身。

肖晉陽忙說:“誒,嫂子你坐,她站着就行了。”

沈心羽緊張附和:“對,你坐着吧,懷孕前三個月是危險期,你別動,千萬別亂動。”

周霽佑沒吭聲,與她喝過一杯后,扭頭低聲對沈飛白說:“你之前說和你妹妹談,我也一直沒問你。得給你立個軍功章,談得不錯。”

沈飛白傾身給她夾餐桌最中間的一道菜,唇角微揚:“我看,這份功勞不能完全算我頭上。”

“哦?”

他示意她看向一個方向,肖晉陽也和他們一樣側着頭,在與沈心羽低聲說笑,沈心羽嬌羞地抬手輕捶他一下。

周霽佑莞爾:“你這妹夫的確人不錯。”

景喬不滿他們在餐桌上說悄悄話,隔桌故意大聲向蘇菲埋怨:“奶奶你看,還是我和我老公最低調,他們啊,一個個都不懂得在公眾場合收斂。”

所有人都看她。

周啟揚輕咳一聲,情意綿綿看着她:“老婆,其實我也不想收斂。”

景喬臉倏地紅了,手在桌下推他,壓低嗓子:“少拆我點台會死啊。”

眾人笑得無奈。

周霽佑起身去洗手間,沈心羽隨即推開椅子,“嫂子,我陪你。”

她挽她手臂,周霽佑不太自在,但也沒拒絕。

洗手間在走廊轉角,走着走着,沈心羽一咬牙:“那什麼……我……”她舔了舔嘴唇,“我為我以前說過的話向你道歉。”

周霽佑笑:“你說過什麼了么,我怎麼不記得。”

“……”到底不是小年輕,轉眼反應過來,心底觸動極大,“其實……其實你真的是一個可愛的女人。”

周霽佑先是一聲輕笑,再然後是一連串忍不住的笑聲。

“你笑什麼?”沈心羽也咧着嘴,“說你可愛你就笑得沒完了?”

周霽佑抿唇,眉眼彎彎:“還記得你哥以前說過的話呢。”

沈心羽恍然:“記得啊,現在想想,我哥說的話都是有道理的。”

周霽佑輕快地一聳肩。

到洗手間了,周霽佑開門進入其中一扇門。

沈心羽守在門外,想了想,隔着門說:“前段時間我碰到張晟源了。你還記得他么,就是我……我那個前男友。”

周霽佑在裏面回:“嗯,記得。”

沈心羽雙手交握在小腹,說:“他離婚了,過得還行,剛好來北京出差。他和我說,當年在醫院,我哥打了他,你也打了他。”

周霽佑一字不吭。

沈心羽說:“你打他的時候,自稱是我嫂子。”

周霽佑方便完,沖了水,打開門。

沒了屏障,沈心羽羞慚的臉近在眼前。

“我欠你不止一個道歉。我仔細想過我哥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們很早以前就在一起,因為我對你不友善,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是和爺爺打你的小報告,就是和我哥說你的壞話,我甚至求他不要喜歡你。”

“對不起。”她慚愧地搖搖頭,“我太無知了。”

周霽佑一頓:“你的意思是,和沈老頭說有好幾個男生在學校追我的人,是你,不是他?”

沈心羽直言:“我哥那麼倔,怎麼可能會是他。”

是啊,怎麼可能會是他。

回包廂的路上,周霽佑想起那天早讀課上默默把桌子搬到後排的沉默背影,他從來都是獨自承擔一切,不辯駁,不解釋。

沈心羽在前面拉下門把,包廂門敞開的那一刻,他一雙沉靜的眼睛就已追尋而來。

他在等她。

目光碰觸,她沖他一笑,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肚子。

真好,時光並沒有虧待她。她所缺失的親情也好,愛情也好,都補償回來了。

***

婚禮前夕,連續兩件食品安全事件曝光,沈飛白主持的《今日聚焦》剛好準備報道。

新聞已經剪輯完整,雷安審片時私下找他,一經央視報道,事態會進一步擴大,食品代言人必定受到輿論譴責,他擔心到時會影響周霽佑的情緒,畢竟她現在是孕婦,不宜受刺激。

沈飛白早已知曉兩個代言人都是蔣茹慧,不用雷安提醒,他也會對此事上心。

節目播出后,果然引起軒然大波,蔣茹慧多年來經營的良好熒幕形象轟然坍塌,一夜之間聲名狼藉。

這期節目本該輪到他來主持,雷安臨時變動,換為另一位主播。

沈飛白知道周霽佑一定會看他的節目,既然避免不掉,他索性在當晚首播時陪同她觀看。

節目內容包括對代言明星道德底線的探討,她全程安靜看完,一句話也沒說。

沈飛白最擔心她把情緒藏心裏,半跪在她面前,緊盯她的眼。

“你總是問我在想什麼,那你呢,你現在在想什麼?”

周霽佑背靠沙發,平平靜靜的:“我沒想什麼,真的。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不用擔心我,我沒事。”

沈飛白依然牢牢盯緊她的表情,不錯過一絲一毫。

周霽佑笑了笑,他手扶她膝蓋上,她便伸出自己的手握住他的。

“我還有最後一個秘密,是你不知道的。”

沈飛白靜默守護她,未置一詞。

周霽佑有些迷茫,聲音變得極輕:“你問我為什麼是五年,我不知道,我沒法兒回答你。”

沈飛白神情微凝。

“我和她交換條件,我答應她離開五年,就能和她斷絕母女關係。對不起……”她彎下腰,深深埋下頭,額頭抵在他肩膀一側,“我沒經你同意,就私下做了決定。”

她不知道為什麼會流淚,是當時與蔣茹慧談判時悲哀心情的延續,還是看到她咎由自取當真受到波動。

她體味不了。

“傻瓜,你對不起我什麼。”沈飛白臉頰貼她柔軟的頭髮,摩挲她的發頂,輕輕擁抱她,“只要有一個人中途放棄,我們就不會走到今天。我多想謝謝你……”

他吻她的發,又稍稍低下來,吻她在髮絲遮擋下半掩半現的耳朵。

“謝謝你不曾放棄,謝謝你一直愛我。”後面的話是對着耳朵輕聲說的。

周霽佑一抖,破涕而笑:“不要臉,誰一直愛你。”

他滿足地抱着她,說:“我一直愛你。”

她手圈上來摟緊他,頭抬起,下巴墊在他肩膀,又哭又笑的,特別傻。

孕婦真是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她心想。

三日後,在周啟揚的幫助下,她和蘇菲找去蔣茹慧藏身的北京公寓。

蔣茹慧和大牌明星不同,她是營養專家,具備足夠的權威性,她一旦有失群眾,很難再以專家的身份在社會立足。

摁門鈴無果,周霽佑改為拍門。

“我是周霽佑,我知道你在家,我和奶奶過來看你,請你開門。”

一分鐘后,門開了,她其實就在門后,只是思考時間過長。

她看了眼蘇菲,問周霽佑:“你們怎麼找到這兒的?”

周霽佑模稜兩可:“本事大唄。”

蔣茹慧面容憔悴,不理會她的故意貧嘴,轉身回走。

周霽佑和蘇菲相繼進屋,蘇菲反手把門關上。

“這是我奶奶。我想,你應該沒見過。”落座后,周霽佑和她介紹。

蘇菲不動聲色,蔣茹慧對她點了點頭,但沒說話。

睨了眼周霽佑提來的上門禮品,蔣茹慧說:“你說來看我,看我笑話?”

蘇菲率先接話:“是我想見你。我兒子的心上人,我還一次也沒見過,想想覺得對不起他。”

話裏有話,蔣茹慧臉色一白。

蘇菲微微一笑:“我還記得你和小牧結婚前,他去紐約看我。他是混血,容貌受限,被分到生活類節目當主持人。那時他和我說,他的節目較為新穎,傳播養生,健康又營養,深受主婦喜愛。節目缺嘉賓,他準備向節目組推薦你,把你打造成明星營養師。”

蔣茹慧的手在顫,“別說了。”

蘇菲置若罔聞,繼續:“我真為小牧驕傲,他成功了。你年紀輕輕,憑藉他的節目打下穩定基礎,躍升為營養師中的名人。”

“別說了!”聲音加重。

蘇菲笑得無害,眼神卻銳利:“為什麼不准我說?心虛?”

蔣茹慧紅了眼,血色全無,死死瞪她。

蘇菲收了笑:“孩子,我兒子一手把你捧紅,你紅了就和他離婚,他生病住院的時候,你人在哪裏?”

“我叫你別說了!”蔣茹慧一聲暴喝,“你怎麼不問問你兒子是怎麼對我的?他明知道他那個節目對我多重要,他當上製片人後忽然要改版,說要把我換掉,去請專家教授。我是他老婆,他根本就不為我着想!”

“別再拿我爸自私這一套拿來當借口了。”周霽佑緘默半晌,終究沒忍住,“我上網查過當年的資料,時代在進步,節目也要不斷創新,連續幾年都換湯不換藥,收視率早就在下滑。我問了雷叔,他很清楚地記得,我爸是頂了多大的壓力才一直把你留在節目裏。是你不體諒他,他沒有對不起你。”

蔣茹慧看看她,又看看蘇菲,冷笑:“所以呢?你們不但來看我笑話,而且還合起來討伐我?”

周霽佑撇開眼,她是陪蘇菲來的,她決定接下來盡量不插嘴。

蘇菲語氣平淡:“我們既不是來看你笑話,也不是來討伐你。”她打開手提包,拿出一張請柬,放到蔣茹慧面前,“霽佑和飛白下星期舉行婚禮,希望你能來參加。”

周霽佑一驚:“奶奶……”

蘇菲看她一眼,禁止她說話。

蔣茹慧把紅色請柬拿到手上,打開。周霽佑和沈飛白的名字一併在列。

“五年都沒把你們分開。”她望向周霽佑,情緒不明地一笑,“老爺子不得氣得夠嗆。”

周霽佑思量后,還是問:“為什麼是五年?”

蔣茹慧將請柬攤開着放回去。

“我不是說過么,你要是願意離開十年二十年也行。”

周霽佑眉間一斂,篤定:“你在拖延時間。”

蔣茹慧盯着請柬上兩人的婚紗照。

周霽佑:“我猜得沒錯,你能從沈家得到好處。”

蔣茹慧笑了,面帶諷刺,抬眸:“好處?呵,我也以為會有好處,可結果是什麼,我在沈家煎熬了二十多年,被他們父子耍得團團轉。”

周霽佑和蘇菲都靜靜看着她。

事到如今,蔣茹慧也不作隱瞞:“沈楷為什麼娶我?因為他有病,無法傳宗接代不說,日漸體衰,醫生早就斷定他活不長。可他是個孝子,自己盡不了孝,就想找個人代替他。所以他就找到我。”

她對蘇菲笑,“你兒子捧紅我,可他怎麼可能會想到,有人通過電視認識我,看中我是個營養師,娶我回家當老媽子。”

她又看向周霽佑,“把你接去南湘也是沈楷的主意,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剛好他缺個孩子,老爺子缺個後代。”

“他怕我改嫁,死之前為了留住我,簽了一份股份轉讓書,把他持有的集團股份全部拱手送給我。”

“我蠢,以為他簽了字就有效,根本不清楚《公司法》有規定,需要取得股東會決議,還需要辦理工商備案。單有那份協議書,我無法以股東身份行使股東權。”

“不但如此,沈楷另外還留了一手。他知道這個誘餌對我奏效,他死後,讓老爺子繼續用集團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吊著我。只要我代替沈楷侍奉他十五年,他就讓那份協議具備所有效力。”

沈楷是1999年8月過世的,假若沈國安是在2000年提的要求,那麼到2015年剛好滿十五年。

周霽佑終於明白為什麼是五年,也終於明白,為什麼她會對沈國安言聽計從。

她和沈國安是一類人。

“現在集團的當家人是沈恪,他做不了主,他答應你的條件無法兌現,所以你就離開了沈家?”

“他當然無法兌現。”蔣茹慧咬牙切齒,“他壓根就沒想過要兌現!我盡心儘力地伺候他,到頭來他竟然羞辱我。沈恪掌權,那是他活該。”

周霽佑不知蘇菲作何感想,總之她有點累了。尤其看到蔣茹慧一臉痛快的表情,人心的貪和惡在她面前展露無疑。

可這個人偏偏是她母親,她做不到無感,她有感覺,雖然很淺淡,可卻是真實存在的。

她抓住蘇菲的手,說:“奶奶,我們走吧。”

蘇菲瞧她臉色不好,點頭:“好。”

他們起身,蔣茹慧坐着沒動。

周霽佑剛邁出半步,又停下;回頭,垂下眼帘:“你可以選擇來參加我的婚禮,也可以選擇不參加。我們的禮數盡到了。”

靜下心后,她能夠理解蘇菲的做法。但同時她也知道,這種禮數,蔣茹慧未必稀罕。

一星期後,在一個寧靜安詳的小教堂,親朋好友出席,牧師見證,周霽佑和沈飛白完成一個傳統的西方儀式。

蔣茹慧出現了,她戴着墨鏡,獨自坐在教堂最後一排。

沈國安也在,他和林嬸夫婦坐在最前面的親屬區。

教堂里人不多,走完儀式會有專車送眾人前往酒店宴會廳,那裏才是今天的主場,賓客會增多兩倍。

婚車候在教堂外,周霽佑被沈飛白抱上車,後面的車也相繼坐上三個人,隊伍出發,直抵酒店。

天空晴朗,難得不見風沙和霧霾。

窗外景物不斷倒退,他們向前進發。

周霽佑的目光穿過駕駛座之間,投向正前方。

一條筆直寬闊的馬路,太陽當空,綠樹長存。

她碰碰沈飛白的手,他轉眸看她,眸底一片清輝。

“給我唱首歌吧。”要求提得突然。

“什麼歌?”

她想了想:“每天愛你多一些,會嗎?”

沈飛白低笑,副駕的雷諾可更是撲哧一聲:“姐,你剛剛在教堂還沒宣誓夠么,這才過多久,又示愛了。”

周霽佑沒理她,眼睛瞄準沈飛白:“會不會?”

“會。”他略一勾唇。

“那你唱吧。”她洗耳恭聽。

沈飛白漆黑的眼,明朗又潤澤。

婚車平穩行駛,兩人的心平和地緊緊相挨。

沉淪,亦是清醒。

當身邊的一切如風,是你讓我找到根蒂。

不願離開,只願留底,愛情永不枯萎。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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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可取代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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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Chapter 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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