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

茶杯

“眼下只剩了一個問題亟待解決,”喬知府指了指桌面上的紙簽,“李桃滿是如何僅憑紙的背面,就能準確地將蚣蝮簽發到梁仙蕙手裏的。”

“唔,這個問題我業已解開。”狼君慢悠悠踱到桌邊椅子上坐下,提了提衣擺,將二郎腿交疊起來,好整以暇地取過一隻不知被誰用過的杯子,倒了茶壺裏的涼茶喝。

喬知府小眼兒一亮:“請解。”

“自己想吧。”狼君垂着眼皮吹着杯里並不存在的水沫。

喬知府小眼兒一暗:麻蛋!用智商碾壓別人很有成就感嗎?!這特么是在破案好嘛!這特么不是在參加智力測驗好嘛!老子到現在還特么沒吃晚飯好嘛!你特么把道具都吃光了這樣真的好嘛?!

喬知府只好瞪起小眼兒盯着桌上的紙簽苦思答案:紙簽的大小完全一樣,味道也一樣,底紋也一樣,顏色亦沒有差別,字跡透不到背面。

據眾人證詞所言,李桃滿確實是胡亂洗的紙簽的順序,甚至還採用了無序發籤的方式……

難道紙簽是障眼法?

或者,她袖中實則有一張早就備好的寫有蚣蝮的紙簽,發籤時手快一些便能替換掉手裏的簽?

喬知府正入神,忽見一雙細白的手探入了視線,偏頭一瞅,竟是方才一直坐在那裏,揣着手看熱鬧的燕家小九爺。

不知為何這會子湊了過來,伸手拈起桌面上放着的尚未曾用過的雪金蠟箋,裁成大小相等的正正方方的九張小簽,並在其中的一張簽上用墨隨意點了一筆。

而後背面朝上,連同其它的八張紙簽一起遞向喬知府,慢吞吞地道:“洗一洗。”

喬知府想說孩子現在不是玩遊戲的時候哈你乖乖坐着不要激動保持端莊遵守紀律五講四美什麼的,然而看了眼對面老神在在捏着茶杯望着這廂目含古怪笑意的狼君一眼,這話還是咽住了,依言在手裏將那九張紙簽洗了洗,然後在桌面上背朝上地一一擺開。

燕九少爺在這些紙背上看了一眼,隨手拈起其中一張,直接將正面展示給喬知府看。

喬知府心說你小子哪兒來的自信自己都不看一眼正面就沖老子得瑟真是不——霧草!選對了!就是那張點了墨的!霧草!怎麼做到的?!是我今天騎馬來的方式不對嗎?!為什麼連個十來歲的小孩子都能解開紙簽之謎?!

喬知府鬼使神差地看了眼那廂傻挫挫地戳着的燕七,見那孩子一臉“我是誰我為什麼會在這兒你們都在幹啥這個世界好神奇呀”的樣子,心態莫名地就放平和下來,轉回頭來和顏悅色地問燕九少爺:“賢侄可否告訴我你是如何做到此點的?”

燕九少爺嘴裏慢悠悠地飄出話來:“將一張正方的紙九等分,只有位於正中央那一份的四條邊都是撕出來的,即便是用刀裁得再齊整,也與原始的紙邊有着些微的差異。這是常識。”

——就、就這麼簡單?!

喬知府絲毫沒有恍然大悟的心理快感,就好比一個神奇到不可思議的戲法實則謎底乏味簡單到難以置信。

以及,喂,最後那句話你完全可以不必加上啊!

說得老子好像很不懂常識似的!你這是在諷刺你的父母官嘛?!老子可還沒吃晚飯哪!

對,這是常識,最簡單不過的常識,可人們往往最容易忽視的,就是明明白白擺在眼前的東西。

許是每日總要面對太過複雜的人心與世事,反而習慣性地把簡單的東西複雜化,與其說兇手是在利用此點犯罪,不如說兇手根本就是在嘲笑這現世人心。

“將蚣蝮寫在中間這張紙上,只需眼尖一些,辨別出來很容易,”狼君放下手中茶杯,“這就是為何李桃滿會帶了正方的紙來參加原定的詩社之原因。

“通常用來寫文錄詩的紙,都是長方狀,用方紙本就可疑,足見其是有備而來,即便另三個不缺席,她也一定會在作詩結束后,提議玩這個遊戲。

“龍之九子的名字皆由她親筆寫下,自是可以理直氣壯地,將蚣蝮寫在中間那張紙簽上。

“且在抽籤環節,她還使用了一個暗示引導的花招:通常抽籤環節皆是由玩家親手抽出各自的簽,因她是第一輪的東道,便率先使用了發放紙簽的方式,出於從眾心理,後面的人便都會下意識地模仿她的方式進行,因而使得發放紙簽這一方式,顯得不那麼突兀和奇怪。

“綜上種種,本案與李桃滿有關的疑點最多,將之列為頭等嫌犯並不為過,且,”狼君說至此處,忽然神經病似地笑了,嘴角處露出雪白的一點虎……狼牙尖,“通過方才錄口供時對眾人觀察,已可確認李桃滿就是兇嫌。”

“……”喬知府氣得想爆粗。

他是后趕來的,趕到時這混蛋已經對五名詩社成員問訊過了,以至他並不清楚那五名嫌疑人的具體表現。

要知道,很多案件並非是在對現場的勘察取證中獲得突破的,事實上更多的案子都是在審訊過程中,通過執法人員的詢問技巧,以及對當事人心理狀態、生理反應等方面的觀察,再憑藉執法人員多年經手各類案件積累下的經驗,從而找出真兇破綻,攻陷其心理防線,引導其主動坦白認罪,使得案件明朗化的,人證物證反而只是起到輔助作用。

——所以一旦在審問過程中發現嫌疑人的疑點,只要運用技巧甚至刑罰威嚇,很快就能破掉案子的啊!

犯罪手法啊詭計啊什麼的等真兇認罪之後讓其自己說明就好了啊!

面前這混蛋,在詢問過幾個當事人之後就已經斷定兇嫌是李桃滿了,居然就這麼把李桃滿丟在一邊,跑來研究什麼見鬼的殺人手法,還忽悠着他老喬跟着他一起在這裏浪費時間,簡直不能更任性好嘛!

聽說這貨是被住持拉來斷案的,他到蓮華寺幹啥來了?

這貨不是一向最討厭神神鬼鬼佛佛道道的事嗎?

啊,想起來了,他們家老太太每年這個時候都要到寺里聽講經來着,這貨身為孝子賢孫的當然要陪着一起來。

傳聞本寺的得道高僧雪樹大師對這貨一向青眼有加,好幾次都想哄誘着他走中門兒,每回見着必要拉着這貨給丫講上一天的經——麻蛋!這丫一定是為了躲開雪樹大師的佛理洗腦,才故意在這兒拖延時間不肯利索破案的!老子快餓死了好嘛!

眼見這混蛋目的達成,一副丟開手不準備再管的德性,喬知府怨氣滿腹卻也不好多說半個字。

背過身朝後頭翻了個白眼,直把那廂立着待命的仵作嚇了一跳,這超越人類生理極限的動作讓仵作先生的世界觀都崩塌了。

喬知府顧不上他,將手下一名衙差叫到嘴邊兒如此這般一番吩咐,待這人出得門去,又令另一衙差去側間將其餘七名嫌犯帶到這正廳來。

Itis喬’sshowtime。

一夥女孩子哆哆嗦嗦地進來,正廳內雖已點起燈燭,卻因梁仙蕙的屍首而顯得愈加可怖。

陳八小姐嚇哭了,嗚嗚咽咽地給這氣氛配着聲效,喬知府打賭這屋裏肯定不止一個人想拿抹布塞住她的嘴。

清清嗓子,喬知府不緊不慢地開口:“諸位小姐不必心焦,經過一番問訊與調查,本案已取得了不小進展,現已可確定的是,兇手是通過下毒的方式來殺害梁仙蕙的,且下毒手法業已破解,本官已派人前往各位小姐所下榻的客舍處搜取物證,一旦證據確鑿,此案便可定論,還請諸位再耐心等候片刻……”

一行說,喬知府一行拿眼在眾人臉上來回梭巡,觀察眾人神色變化。

都是十一二歲至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第一次行兇殺人,除非成了精,否則絕不可能掩飾得天衣無縫。

喬知府這雙閱人無數破案上千的眼睛,很快便分辨出眾人的臉上哪個是慌張哪個是心虛,哪個是真無愧哪個是假自然——笑話,還真當老子解不開你殺人的手法就破不了案了?

破案的方式有很多種,理性的感性的獸性的甚至沒人性的,若照老子慣用的方式,直接連逼帶嚇擠破你們的小膽兒,比現下這法子不知簡單快捷了多少倍。

要不是遇到旁邊這“爺就是喜歡不走尋常路有本事你打我呀”的貨,老子又何至於餓着肚子陪到這麼晚!

那真兇,李桃滿李小姐,這麼漂亮聰明的小姑娘,為何要殺人?

是什麼原因讓她年紀小小就心懷如此恨意?

是什麼力量支撐着她在動手殺人前還能笑如春花地同朋友們玩耍作樂?

正思索間,見此前被派出門去的衙差回來了,手裏端着托盤,托盤上十隻紫砂茶杯與望峰廬內的茶杯一模一樣。

這衙差有意放慢動作,托着盤子由眾人眼前走過,而後躬身向喬知府稟道:“大人,查出來了!諸位小姐所居客舍中的茶杯皆無異樣,唯李十一小姐房中茶杯,十隻中的一隻與另九隻有所不同,這一隻的杯底有制杯款識,乃‘玉香齋’三字!”

眾人聞言皆先一怔,再是一驚,雖不明白這案子與茶杯有什麼關聯,但顯然這意思是——李桃滿是兇手?!

幾位小姐慌得向著旁邊退散開來,一下子便將李桃滿孤立在了當間。

李桃滿臉上滿是驚愕,一時還有些反應不過來,喬知府卻不給她時間多想,一雙小肉泡眼兒目光銳利地盯在她臉上,語聲嚴厲地道:“李小姐,對此你可有何解釋?”

李桃滿又驚又怒,顫着聲道:“大人!如此下結論未免武斷!我懇請檢查這裏所有茶杯的杯底!”

喬知府“哦”了一聲,道:“行,准了,你親眼在旁邊看着,本官讓人檢查。”

果然令衙差帶着李桃滿去查桌上所有杯子的杯底,查了一遍下來,沒有一個杯子的杯底上有“玉香齋”的款識。

李桃滿望向喬知府待要說話,然而對上他看着她的目光時突地刷白了臉,眼底閃過恍然,繼而湧上絕望與頹敗。

“本官並未說你房中的茶杯與望峰廬的茶杯有何關聯,”喬知府慢聲道,“也從未說過茶杯就是認定本案兇手的依據,本官只是在單純地問你,為什麼你房中的十隻茶杯不一樣。”

印有款識的茶杯,當然是喬知府讓人刻意準備的。

而第一次害人性命的李桃滿卻慌了神,清楚事件全部過程的她,心態與思路自然同局外人不一樣。

她體會不到局外人應有的反應,她毫無應對審訊的經驗,她雖然有才華,雖然夠聰明,卻畢竟只有十五歲,畢竟是第一次殺人。

聰明的李桃滿知道事已至此再狡辯也無甚用,蒼白的臉上浮出一抹慘然笑意,立在那裏不言不動。

喬知府示意衙差將其餘人帶出望峰廬,這些千金小姐的家人被攔在廬外等候消息,這會子怕是早已急得瘋了。

“為的什麼要殺梁仙蕙?”喬知府問李桃滿。

“恨。”李桃滿聲音里有着切齒之恨。

“因何而恨?”

“恨她搶我的東西,”李桃滿伸出纖纖玉指,一根一根地數,“她弄虛作假搶走我的才名聲望,她以柄相脅搶走我的好友汀蘭,她無恥用計離間我與林公子的情意,她惡毒支使賤奴污我清白意圖毀我一生!

“梁仙蕙,她太擅於偽裝了,每一個人都被她那副好皮囊騙了過去,殊不知她那骨子裏刻滿了惡毒嫉妒與無恥!

“知道么,她根本就不喜歡林公子,她就是不想看到我與林公子情投意合,她就是單純地因為嫉妒,因為見不得別人好!

“她成功了,成功地令林公子厭棄了她口中百般不堪的我,成功地用溫柔善良的假象博得了林公子的好感,林公子上門向她家裏提親了,她故意使人來告訴我她答應了,可她根本不喜歡他!

“她看中的只是他的前途,他的家世,以及他能夠滿足她那虛榮心的才華與外表!我能容忍她對我所做的一切,卻絕不能容忍她欺騙林公子!

“所以——我要在她邁進林家門之前——讓她消失!

“哈!哈哈!我不後悔,我一點都不後悔!我就是要在這裏殺了她,在佛祖面前殺了她,我要用我萬劫不復的罪孽,拉着她一起下到地獄最底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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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錦繡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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