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八(3)此身誰與同
這種四外茫茫皆不見的恍惚狀態並沒有持續很久,燕九少爺的力氣和五感漸漸從離散中重新匯聚起來,眼前也逐漸清晰,敞窗,廳柱,大理石地磚,鬧中有靜的大廳,驚愕地望着這廂的人群,還有……
懷裏正被他緊緊抱着的姐姐。
沒事,沒出什麼事,一切都好,身體無恙,沒有痛感,只是皮膚的表面還有一點點發麻,汗毛似乎都還豎著。
只是……他什麼時候抱住了姐姐?自己和她之間還隔着個元昶,自己的動作不可能這麼快,剛才甚至連躲避那團球形閃電都來不及。
“沒事吧?”還是忍不住問了問正從懷裏直起身的她,然而這一聲才剛出口,他就愣住了。
——這個聲音——怎麼是——怎麼是元昶的?!
“沒事,小九呢?”姐姐竟然繞過他,幾步去了身後。
燕九少爺遲疑地跟着轉過身,然後看到了讓他難以置信的一幕——姐姐的雙手正搭在他——燕九的雙肩上,關切地問着他“感覺如何?有沒有傷到?”
——他的面前竟然又出現了一個燕九!——和他生得一模一樣,毫無瑕疵!
燕九少爺儘管平日再淡定再處變不驚,此時此刻也無法定下自己紛亂的心神——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有兩個自己?為什麼姐姐對自己視若未見,反而去認對面這個做燕九?
以及……元昶呢?
在燕九少爺震驚的注視下,對面的“燕九”也正同樣震驚臉地看着他,半晌聽得這個“燕九”衝著他一聲斷喝:“你是誰?!怎麼變成我的樣子?!”聲音是燕九少爺的,可語氣神態完全不像。
燕九少爺眼前又有點兒發白,語聲艱澀地慢慢問出一句話:“你又是誰?”還是元昶的聲音。
“老子元昶!你他娘的到底是誰?!”對面的“燕九”暴怒,一把拉了燕七護到自己身後,怒目握拳地對着他。
燕九少爺又有點兒全身發麻四肢無力了。
因為他已經意識到事情不對在了什麼地方。
他扭頭望向旁邊的窗玻璃,玻璃在外面漆黑的雨夜背景映襯下,清晰地映出了他的臉。
一張元昶的臉。
燕九少爺腦子裏一片轟鳴,但片刻后他長長地做了幾個深呼吸,終於冷靜了回來。
“我是燕九。”他平靜地說,然後望向對面長着自己的臉的元昶,“現在你聽我說,要想知道事情是怎麼回事,跟我來,這期間不要發問,不要鬧。”
“……好。去哪兒?”元昶早已不再是從前的元昶,驚怒過後很快便壓制住了洶湧的情緒,同燕九少爺一樣地平靜理智,伸手拉了燕七跟在了他的身後。
燕七從剛才到現在一直在兩人臉上來回打量,最後就從嘴裏蹦出一聲“卧槽”,然後就沒話了。
尋了個西園專為商戶和顧客準備的休息間,燕九少爺帶着元昶和他姐推門進去,而後反手關了門,望定這兩個人。
“我想你大概也猜到了,”對着元昶說,“剛才那團閃電光球,讓你和我互換了身體,或者說是互換了靈魂——雖然不知道這是怎麼做到的,但事實就在眼前,就算無從解釋,這件事也已是真實發生了。”
元昶緊緊皺着眉,好半晌從唇縫裏擠出一句話:“草……這他娘的……鬧鬼了!”
三人裏面最淡定的卻是燕七,指了指自己:“不難理解啊,我不就是先例?就是和你們的形式不一樣罷了。”
元昶看着她,突然一聲吼:“——不行!我怎麼能變成燕九!我得變回去!我——我日老天爺他大爺!快把我變回去!”說著就要往門外沖。
“別衝動啊。”燕七偏身攔在頭裏,元昶此刻卻無法冷靜,伸手想要拉開燕七,可是拉了兩下后才發現……他沒有了原來的力氣——他沒了元昶的力氣——他現在用的是燕九的身體——燕九那隻弱雞的身體!——嗷嗷嗷嗷嗷!
“你不會是想着再去讓閃電劈一下吧?”燕七看着他,“你可得想清楚,讓雷劈可不是什麼隨便的事,劈不好人就死了,更說不定連身體都能燒焦糊了,你能保證再劈一下就能恢復原樣嗎?”
元昶在原地粗喘,他得承認燕七說得有道理,他不敢保證,他什麼都不敢保證,這種開天闢地都未曾聽說過的怪異事不知道為什麼會降臨到他和燕九的頭上,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去做,他頭一次對事情毫無辦法,他只有滿心的對自己束手無策的濃濃的不甘!
“小胖,”元昶眉頭緊鎖地雙手握上燕七的肩,“我變成燕九了,如果我們不換回去,你……讓我怎麼娶你?”
“呃草。”燕七說。
這個問題她還沒來及想到……她只顧慶幸剛才那閃電沒要了兩人的小命,換不換靈魂什麼的都在其次,人好好兒的就行,現在人是都好好兒的了,但其他問題也就都相應的冒出來了。
比如和元昶的婚約怎麼辦。
比如燕小九將來要科舉入仕怎麼辦。
比如元昶還要和她一起經營箭館傳授箭道怎麼辦。
比如近在眼前的——一會兒元昶和小九要回哪個家?雙方的家人和身邊的下人發現了不同怎麼辦?元昶還要參加綜武賽呢,這要怎麼上場?小九上課作文章要怎麼向先生交待?
“去吧,你們再去讓電劈一回!”燕七讓開了路。
燕九少爺:“……”
“那就去吧,”元昶反而拿定了主意,“如果不能換回來,活着還有什麼意義?還不如劈死呢!”
燕九少爺也沒有反對,默默跟着元昶往外走,燕七也在後頭陪着。
出得房門,外頭就是迴廊,雨還在下,電還在閃,只是三人在廊下立了半天,也沒有哪根兒閃電良心發現再飄下來劈上一回。
“這地方怕是不行,咱們還回廳里去,就在剛才那個地方。”元昶說。
三人移步廳中,在剛才那地方又等了大半晌,還是沒有半點動靜。
“要不就直接站到雨地里——站到房頂上去,離閃電近點兒。”元昶又說。
“等等啊,”燕七說,“小九身子骨可禁不起這麼淋雨,再說你倆現在換了身體,誰把誰弄房頂上去啊?”
“只要能換回來,淋一場傷迴風也沒什麼,”元昶白了燕九少爺一眼,然後發現白的是自己的臉,只得悶悶地收回,“燕九你現在試着提氣,然後往上蹦,看能蹦多高,用的是我的身體,我身體底子在這兒,只要會提氣就能用輕功!”
燕九少爺為了早點兒換回身體,勉為其難地試着往上跳了跳,結果和常人跳得差不了多少,完全發揮不出元昶的功夫底子。
“小九哪兒會運氣啊。”燕七給弟弟解窘狀,“我背你們上去吧,拿上傘,沒閃電的時候撐着,電來了再拿開,別傻淋着。”
目前也只有這個法子了,三人在西園找了一圈,找到了一個最高的五層小樓,先爬到最高層,然後由漢子燕七一個一個地背着爬到了樓頂去。
元昶趴在燕七的背上愈加鬱悶:“小胖,這身體必須得換回來,否則我連摸你都不能摸了,再說雖然咱倆沒正式訂下婚約,身邊親近的人都也知道了,將來總不能讓燕九用我的身體去把你娶進元家門兒吧?洞房怎麼辦?生孩子怎麼辦?”
“其實,”燕七說,“如果你不介意一輩子和我做精神夫妻的話,我也不介意一輩子不嫁,就和你這個‘燕小九’姐弟相伴一生,也沒有什麼不好。”
“……小胖……”元昶禁不住動容,緊緊地將燕七擁在懷裏。
燕小胖永遠都是那個燕小胖,天不怕地不怕,從不在乎流言蜚語世人看法。
這就是他元昶深愛着的女人,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天下間獨一無二的女人。
“別用我的身體干那些奇怪的事。”燕九少爺冷冷的聲音從下頭傳上來。
燕七&抱着燕七的元昶:“……”
後來三人在樓頂撐着傘等到了凌晨三點多鐘,也沒等到半根兒閃電落下來。
雨都開始小了。
雷聲也漸漸遠去,閃電更是一溜光地消失在了天際。
“……先回箭館商量一下吧。”燕七嘆了口氣,事情好像還真有點兒麻煩了。
……
進了箭館,元昶去把自己平時放在這兒的衣服取了兩套出來,讓燕九少爺換上一套,自己也換上一套,淋濕的衣服脫下來晾,燕七身上也濕了,脫了外衣披了件元昶的袍子,三個人坐到廳里喝熱水。
“反正現在是雷雨多發季,以後每次下雨打雷,咱們就出來試,不信一次也試不成!”元昶道。
燕九少爺知道除了這個笨方法可能也沒有其他的方法了,因而也未做反對,並且補充了一句:“若是崔晞做出能引雷電的東西就更好不過了。”
“這都不用他做,雷雨天你倆一人扯個風箏出去放就行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呢,你倆肯定能被雷電給劈成一對糊家雀兒,如果出了意外的話呢,那就能走玄幻路線把靈魂換回來並且安然無恙。”燕七道。
元昶&燕九少爺:“……”
“就先這麼定了,總得試試!明天就請崔晞幫忙做兩個出來,先準備上,後頭一打雷下雨咱們就立刻去外邊!”元昶拍板。
“現在來說說天亮以後的事。”燕九少爺淡淡地道。
“……別用我的臉做出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元昶鬱悶,他現在已經不能直視自己的臉了,完全跟平時的他不一樣啊不一樣,瞅燕九把他的臉禍禍成什麼樣兒了!
“天亮后你先跟我姐回燕府,”燕九少爺不理會他,只管慢吞吞安排着,“而後照常帶着水墨出門上學,到前面繞一圈后回箭館來,讓我姐去書院給我請假,”而後瞟向燕七,“請長假,就說感染了風寒,引發嗽疾,怕是短時間內無法去書院,金石社那邊也給我帶個假。”
“我也得請,”元昶皺眉道,“但我總不能也說風寒,這種病也就你們這些弱雞才會得,青竹班那邊好說,我隨便請,先生不敢管,但綜武隊武長戈那兒比較麻煩,我身為隊長不能接連好幾天都不去。”
“這是個問題。”燕七說,想了半天,道,“可不可以說替你姐夫去辦事,需要離開幾天?武十二叔總不會問到皇上臉上去吧。”
“武十二叔又不傻,”接話的是燕九少爺,用着元昶的臉將鄙視的目光投過來,讓燕七倍覺扎心,“皇上能有什麼事非得讓他去做?皇上手底下就沒了別人可用么?這樣的智障借口一聽就能識破。”
“就說我為了開箭館需要親自去盯着弄一批制弓的好材料來,”元昶道,“只不過這借口只能用個三五天,時間再長怕是頂不住武長戈。”
“那就先這樣,搞不好明天你們就能換回來了呢。”燕七說。
暫時商量定了,燕九少爺就站起了身:“給我找個地方睡。”
這位現在用的是元昶的身子,天亮后不需要回燕府也不需要去上學,元府那邊更不用急,反正元昶經常在箭館住,忙了大半晚上,又是受驚嚇又是被雷劈的,還淋了半宿的雨,早就不開心了,這會子就要去睡。
元昶帶着他去了專門備着的客房,傢具被褥全是新的,看着這貨用着他的身體半死不活地躺上床去,元昶已經完全不能再直視,關上門就回了前頭廳里,拽上燕七就要去後面的小黑屋。
“冷靜啊兄弟,你現在用的是燕小九的身子!”燕七嚇的扒着門框不肯離廳。
“我又不把你怎麼著!”元昶愈發鬱悶,今天的小黑屋計劃就這麼被那團突如其來的閃電給破壞了,說不準從此以後都沒法兒再和燕小胖怎樣怎樣了,簡直心痛到無法呼吸。
“那咱就在這廳里待着唄,一會兒天就亮了,還得回燕府去。”燕七說。
“廳里冷,四處漏風,我現在用的是燕九的身子,弱雞子似的,你就不怕‘他’真的傷風了?”元昶道。
“呃……好吧。”燕七隻好跟着他去了後頭的小黑屋。
說是小黑屋,其實是非常精緻的一座小小抱廈,早讓元昶裝修得裡外一新,外頭是片小荷塘,塘邊種桃花芭蕉海棠,還有幾棵盛載着旖旎回憶的鳳尾竹。
進了抱廈也不點燈,元昶就拉着燕七坐到臨窗的小炕上去,伸臂要把她抱在懷裏靠着,燕七嚇得頭手並搖:“你是燕小九,你是燕小九!”
“我就抱着,什麼都不幹!”元昶難以忍受這種對自己喜歡的人只能看不能碰還被拚命拒絕的感覺,“沒看我都沒點燈嗎!你別看我,把我當成元昶!”
“關鍵你聲音也是小九的啊,”燕七掙扎,“胳膊還這麼細,身上都是小九的味兒,快饒了我吧,否則我回家都不敢直視我爹那張正直的臉了。”
“……”元昶抓狂地撲倒在炕上,攥了拳頭狠狠砸了幾下炕面,燕七連忙攔他的手:“快淡定,小九這把骨頭可架不住這麼砸,你快看看他手骨骨折了沒?”
“……我傻啊,能照着骨折捶自己嗎?!‘他’疼我也疼啊!”元昶氣哼哼地仰面倒在炕上瞪着她。
“你快別這樣,小九從來不用這麼豪放的姿勢躺炕上,我都沒法兒下眼了,好想笑。”燕七道。
元昶瞪了她半晌,挪開目光看向頭頂的房梁,良久才有些恍惚地道:“不能這樣,燕小胖,我必須得離開燕九的身體……哪怕是換到狗身上,我還能用舌頭舔你兩下呢……我不能只這麼看着你,我得觸到你,我得抱着你,我得讓你知道我身上的熱度和我心跳的速度,我也需要你的熱度和心跳……燕小胖,我不能沒有這些……”
“不會沒有的,”燕七握住他的手,“你就是你,即便你在小九的身體裏,不管是熱度還是心跳,都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