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1)何以致契闊

番外六(1)何以致契闊

這一場病來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嚴重,崔晞覺得,自己可能撐不過這一回了。

昏昏沉沉中不知過了幾日幾夜,母親的哭泣聲,父親的嘆息聲,崔暄焦灼地走來走去的腳步聲,漸漸地越離越遠,越來越模糊。

到此為止了吧,崔晞翹翹唇角,終於可以輕鬆了。拋下這具肉身,飛往無限無極的清霄,再也沒有拘束和牽挂。

牽挂?唔……還是有的。

原以為人死了,什麼都不會再知道,所以一直以來他對於死亡的態度才這麼從容坦然。可是現在看來,人死了竟然還會殘存着意識,這意識沒有死,所以,該牽挂的還是會牽挂。

崔晞坐起身,偏頭看了眼伏在自己床邊睡沉過去的崔暄,他已經幾日幾夜沒有合過眼了,人也累瘦了一圈。

崔晞伸出手,想要推醒他,卻發現自己的手指徑直穿過了他的肩。

這是……

靈魂離竅?

崔晞低頭,看到了自己仍躺在床上的蒼白的身體。

原來如此。

崔晞偏身下床,稍稍用力人就飄了起來——哦,不是“人”了,是魂。

崔晞並不覺得悲傷或恐懼,他只是有些新奇。

做一個魂比做一個人要輕鬆得多,魂可以飛,並且感受不到任何阻力,想怎麼飛就怎麼飛,想穿牆就可以穿牆,想上樑就可以上樑。

唯一不如人的,大概就是沒有人能看得到自己。

有什麼所謂呢,反正他也不在乎別人。

崔晞從房頂飛出來,一直飛向高高的夜空,他想也許自己可以飛到星星上去,可是飛了很久很久,離星星還是那麼遠。

崔晞停下腳,站在雲層上向著人間看。

時間還不是很晚,腳底下是萬家燈火,美輪美奐。

不知道死去的人的靈魂是由誰來回收。崔晞在雲上停留了很久也沒有見到類似黑白無常的傢伙前來尋他。

如果暫時沒人管的話,他想他正好可以趁着這個機會去看一看活着的時候沒有看過的風景。

而在此之前,他想要再去見一見燕七。

從雲上飛下來,輕車熟路地向著燕府去。

坐夏居的第四進院,牆外竹葉瀟瀟,一如往常地靜謐。

崔晞站在燕七窗外的廊下,看了看天色,時值五更,天尚未亮,屋裏的人還在睡,鸚鵡綠鯉魚卻醒了,從籠中的小木房子裏鬼鬼祟祟地探出個腦袋,歪着頭看着他。

它能看到他。

動物都是有靈性的吧,能看到人所看不到的東西。

崔晞笑笑,飄到與籠子平齊的高度,伸了手指進去,輕輕撫了撫綠鯉魚頭上的羽毛,雖然指尖感覺不到任何實質的觸感。

“再見。”崔晞對它說。

綠鯉魚仍舊歪着頭,它從來都學不會人說話,它只會學驢叫,所以它此刻張開嘴,準備爆出一聲驢叫來應和崔晞。

會吵醒她。崔晞這麼想着,下意識地伸了手想要捏住它的嘴,卻不料伸得太快太疾,手指穿過綠鯉魚的嘴,觸到了它的腦仁兒。

為什麼觸到腦仁兒會有手感呢?這個問題崔晞沒有來得及想,因為一股巨大的吸力瞬間拽着他向著綠鯉魚的身上收縮,下一刻,他發現自己被關進了籠中。

抬抬胳膊,映入眼帘的是一個綠乎乎的翅膀,低低頭,長在身下的是兩隻金黃的爪子。

他的靈魂……此刻附在了綠鯉魚的身上!

崔晞有些驚訝,但隨即便釋然了。

挺有意思的。

比活着的時候有意思多了。

崔晞立在鳥籠里,略帶新奇地用這雙鳥的眼睛來觀察周遭的世界,時間沒有過去多久,他聽見了屋子裏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

小七起床了吧,她總是起得很早,風雨無阻地每天出去跑步鍛煉。

果然不過片刻,門扇輕輕開了,那道最為熟悉不過的身影從屋內閃出來,穿着翡翠綠色的勁裝,襯得腰細腿長,整個人充滿着勃勃的生機。

真是好。崔晞輕笑,這麼充滿着活力的她,定要活個長命百歲。

她並未着急出門,站在門前先抻了個長長的懶腰,而後活動手腕腳腕,做跑步前的準備活動。

活動着活動着,忽然似有所覺一般,偏了臉看向鳥籠這廂。

是的,她比常人實則更敏感更警覺,她定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

發現盯着她的是綠鯉魚,她轉身向著這廂走過來,站在籠子下面仰臉望着他看:“今天這麼早就醒了啊,餓了嗎?”

崔晞低頭看着她因才剛睡醒而白中泛着微紅的臉,忍不住綻起笑容:“早,小七。”

“哎喲媽呀,”她這張面癱臉上最細微處的小變化表示着她正在驚訝,“綠鯉魚你會說人話啦?!”

“是啊,小七。”崔晞彎下身子,含着笑,定睛看着她。

“卧槽。”她也定睛看着他,“誰給我個科學點的解釋。”

崔晞不住地笑,不過他不打算告訴她真相,他已經死了,雖然她今天稍晚些的時候大概就會得到崔府遞來的消息,不過他還是不想一大早起來就讓她難過。

她取了竹竿過來將鳥籠取下,然後打開了籠門,伸了手指進去,崔晞便用兩腳“握”在了上面,讓她把他從籠中帶出來。

她仔細看了他一陣,他也仔細看着她。

年紀漸長之後還從來沒有離得這麼近地看她,帶着淺香的呼吸拂在他的臉上,滿滿的都是他所最熟悉的溫暖。

“好吧,”她說,“我們的綠鯉魚長大了。”否則沒法兒解釋突然會說人言?

她抬手,輕輕地撫着他腦後的羽毛,然後順着後背一直撫了下去,撫完後背又撫前面,順着前胸往下,一直撫到了圓滾滾的肚子。

“別亂摸。”他笑。

“我的天,你連害羞都會?”她停下手,把臉湊近了看它,“我親你一下你會紅了鳥臉嗎?”

崔晞笑着看她,可惜鸚鵡的鳥臉做不出微笑狀。

果然,她也不過是隨口調皮搗蛋。轉而一本正經地問他:“餓了嗎?想吃新鮮的小青菜嗎?”

“不餓。”崔晞答她。

“那好,自己乖乖玩一會兒,我出去跑步,等綠水她們醒了你讓她們給你弄飯。”她說著就要把他放回籠中去。

“我陪你跑。”崔晞笑着說。

然後他就被她放在肩上一併帶出了門去。

元昶就等在大門外,一如既往地元氣十足,青金底子綉金邊的勁裝讓這個人看上去挺拔之外又多了一層少見的沉俊。

如果說小七身邊的這些人里誰的成長最快,大概就是這個人了,一塊天然的璞玉,正在被時光雕琢成器。

“怎麼還把鸚鵡給帶出來了?”元昶一廂說著一廂伸出長臂,張手罩在她的後腦勺上將她兜到面前,彷彿連幾息的功夫都等不得,要加快她的腳步,讓她在更短的時間裏來到他的身邊。

“綠鯉魚也想跑一跑。”她說。

“它能跟得上你我的速度么?”元昶伸手過來摸崔晞的頭,被他偏了偏腦袋避過了。

“公鳥吧它?”元昶說。

“是啊,你怎麼看出來的?”她問。

“我感覺到它對我的排斥了。”元昶說,忽兒低下頭湊了臉到他面前,壞笑着露出虎牙尖,“可惜,你主子註定是我老婆,你就不要肖想了。”

崔晞抬起一隻腳踩在了他的臉上。

“傲嬌的小脾氣,”元昶嘴裏說著從小七那兒學來的詞兒,“怎麼那麼像崔晞?”

“別吐槽我小四啊。”她偏臉看過來,“……不過你說得對,我覺得是有哪裏有點像,它以前不這樣的,以前特別二,特別像你。”

“……”元昶叉腰。

“最神奇的是它一夜之間學會說人話了,”她說,“而且聰明得不像話,感覺像是鸚鵡的身軀里套着一個人的靈魂。”

“是嗎?我試試,”元昶說,“一加一等於幾?”

“你在侮辱我家綠鯉魚的智商嗎?能不能問個高難度的,這樣的題我都不屑回答你等於二。”她說。

“我看沒人比你二。”元昶曲指輕彈她腦門,“還跑不跑了?”

“不跑了,陪綠鯉魚走走吧。”

黎明前的天造大街上行人罕見,參天的神衫讓這世間最繁華的都城充滿了神秘的氣息,彷彿冥冥中有一股不可抗拒的神一般的力量,在主導着人間一切的生與滅、因與果。

崔晞還沒有在這樣的時間欣賞過這樣的太平城,曾以為自己早已看膩了這市井樓垣、蠅營狗苟,卻原來這自小生長的地方還有許多未知之處值得一觀。

“小胖,你今天怎麼安排的?”他聽見元昶問燕七。

“一會兒回家吃個早飯,然後想撈上小九一起去崔府探望一下小四。”她說。

“他的病好點了沒?”元昶問。

“前幾天去看了他一回,不見什麼起色,後來還想去看,被他指使着崔暄擋回來了,我總覺得這次小四的病有些兇險,聽說呂御醫都被請進府去了。”

“呂御醫已是御醫里最好的一個了,”元昶道,“你寬寬心,崔晞肯定能撐過去,我問過他,我教他練的行氣之法他一直堅持練着,他的身體也比以前強了不少,說不得過兩天他就能活蹦亂跳地站到你面前了。”

她“嗯”了一聲,沒有再多說。

崔晞想也許是因為動物比人更通靈性的緣故,此時身為一隻鸚鵡的自己,比平時更能真切地感受到她此刻的情緒。

他抬手,輕輕撫上她的鬢角。

“你看,綠鯽魚都在安慰你。”元昶伸臂環住她的肩,用手輕輕地捏了捏她的肩頭,以讓她放鬆情緒。

“……綠鯉魚好么。”她說。

“哦?怪不得覺得有些彆扭,我還心想綠色的鯽魚這色兒得艷的多蟄眼睛。”元昶笑道。

顯然他是故意說錯名字逗她開心的,崔晞覺得,現在看這個人,倒也不是那麼一無是處了。

起碼,他能讓她感到簡單和輕鬆。

慢慢地沿着天造大街拐上地設大道,向著東方黎明的方向行去,街上漸漸有了行人,也有了挑着擔子出來賣早點的攤販,元昶給小七買了她喜歡吃的酥皮小點心,才剛出爐,冒着騰騰的熱氣,怕她自個兒拿着燙,元昶就一手拿着喂她吃,另一手在她下巴下面托着,怕點心渣兒掉她衣服上。

崔晞輕輕笑了,覺得自己此時離開,好像也沒有什麼牽挂了。

正要用些力氣脫離綠鯉魚的身軀,忽聽得元昶和小七說話:“一會兒我和你一起去崔府看望崔晞,順便我有事要和他商量。”

“啥事,能讓我知道不?”她問。

“你說呢?這事兒務必要老闆娘你首肯,我才能去和他說。”元昶拉着她,倚到城中河的圍欄邊。

“你說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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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錦繡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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