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鄉

老鄉

“你看,人生總會有同時面臨很多種選擇、但是必須只能選擇其一的時候,然而並不是每一組選擇都是有好有壞,有時候命運提供給你的選擇全都是壞的,你只能從其中選擇一個相對不那麼壞的出來,事實上你也是這麼做的,至少你讓流徵得以留了全屍,還保住了他的孩子,這總比所有人都身首異處要好,不是嗎?你已經盡了全力了燕先生,難不成你還真把自己當成了神,以為可以一己之力與整個複雜的朝廷局勢抗衡?快別鬧了啊,乖乖兒地走靠臉吃飯的路線吧。”燕七蠕動了一下自己的蟲軀,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靠着。

“呵呵呵……”燕子恪笑聲里似是有了幾分釋然,也蠕動了一下,兩條腿還在狍皮筒里交疊了起來,一副悠閑地樣子。

“看吧,很多事悶在心裏是會悶出病來的,找個人傾訴一下,心裏就能痛快很多,哪怕其實也沒有得到什麼主意和口頭上的安慰,你這情況我看就是自個兒悶出來的,早知這樣三歲的時候我就該去找你深刻地談一談。”燕七道。

“所以……這種情況其實是一種病症,是么?”燕子恪卻驚人地精準抓住了重點。

“……你再這樣我氣哭了啊,說漏嘴讓我覺得自己智商堪虞好委屈知道嗎!”燕七斜眼看他。

“呵呵呵……”燕子恪從狍皮筒里伸出手來摸摸她的頭,“莫擔心,我並未在意這是否是什麼症疾,我決意歸於江湖,也是對此情況有所考慮,雖此前並不知有‘雙重人格’這樣的事,但我確是疑心這些事與我自己脫不開干係,既然我無法阻止,也只好遠離,離開我所熟悉之地,使‘他’無從下手,或許能令‘他’死心。更兼之,遊歷天下本就是我此生所願,這並沒有什麼不同,反而還多了一位同行,也算是一種樂趣。”

“你知道我最擔心什麼嗎?”燕七說。

“什麼呢?”

“我記得你要邊旅遊邊寫遊記的對吧?”燕七語氣瘮人,“我怕你前頭寫,‘他’後頭給你全改了,文風不同也就罷了,萬一他在前面哪頁里隨便插兩句劇透,你說讀者氣不氣?你氣不氣?”

“……”

“最可怕的是他寫的比你寫的受歡迎,你看你找誰說理去?”害說呢。

燕子恪撂在她頭頂的手向下一滑,輕輕地在她額頭上彈了一下:“文采上,我自認還是比他強些的。”

“其實有一點我還有點兒不大明白,”燕七道,“那塊天石擺件怎麼會在楊氏手裏的呢?”

“天石的下角料皇上又賜回了壽王,壽王令人將之雕成了一塊鎮紙,原想着自用,后恰逢星河生辰,便將這鎮紙送給了星河。天石這樣的東西百千年難遇,任誰都好奇想看上幾眼,事發前楊氏有個親戚要過府做客,並想順便見識見識那天石,楊氏便向星河借了去,被我救下時她身無分文,約是想着日後的生計,將那天石揣在懷裏,萬不得已時想着賣了換錢……也都是情急之下的念頭,之後那天石被她收了起來。自你與我說過天石致人發胖之事,我當夜便去問了她——即便不問也可確信,她確是不知天石碎料可致人發胖,畢竟那東西她一直都收在箱櫃裏。而之所以放進你的房裏,據她自己所言是想物歸原主,至於她心中究竟作何想法,那便無從確認了,亦許她只是擔心收着那東西會惹禍上身,再或不願觸物生情。”

“現在想想,這世上有些事很有意思,我們千思萬慮,各種擔心陰謀詭計,實際上所發生的不過是再普通平常的一件事,反而是我們自己,總會在腦子裏勾畫出許多惡念來,輕則使人與人之間產生誤會,重則,那便是殺身之禍、滅門之災、千古之冤。”燕七道。

“說的正是,”燕子恪淡笑,“當人學會了動腦,也就同時認識了惡。”

“對了,還有一件事,蕭宸小朋友很想知道當年他爹那件事的真相,要不要告訴他啊?我擔心他太耿直,萬一執着於給他爹平反,你基友會很頭疼的吧?”

“蕭天航會處理好,”燕子恪一點不擔心,“就告訴蕭宸吧。說到他,我記起當初壽王似要與星河做親家,意欲為你們兩個從小就訂下親來……”

“可不能,近親結婚危害大,生下的都是怪娃娃。”燕七忙道。

“星河也是這麼說,此事便作罷了,”燕子恪看着她,唇角彎了彎,“星河與我都認為,伴侶,總要是彼此鐘意的才好。”

“那麼他很幸運,找到了自己鐘意的伴侶,”燕七道,“你也很幸運啊,擁有兩個鐘意的朋友,伴侶不一定只能是夫妻,還可以是小夥伴兒,是星辰大海,是詩和遠方,是你始終沒變的最初的夢想。”

燕子恪垂眸輕笑,雙睫輕覆下的兩彎眼隙里,大海蔚藍,星辰璀璨。

“今夜好漫長,我都餓了,要吃夜宵嗎?”燕七問他。

“吃。”這位毫不猶豫。

傾訴了,痛快了,釋然了,解脫了,“可以放浪形骸了。”燕七說。

夜宵是前頭從秦執珏身上扒下來的宮制點心,燕子恪還帶了一竹筒的好茶葉,燕七煮了水泡上,兩人就茶吃點心,有一搭沒一搭閑聊個幾句。

“把你送到山外邊上了船我就去找大部隊,你想讓我給你編個什麼樣的死法啊?”燕七問,“被大摩人殺了扔下懸崖還是自己失足掉下懸崖,還是被狼吃得只剩下一根腳趾頭呢?”

“留個全屍吧。”燕子恪道,不願自個兒死成一根腳趾頭。

“行,那你自個兒先好好玩兒,在船上就少喝點酒啊,我已經勒令一枝要嚴格把控你的飲酒量了。”

“哦。”

“別不開心啊,這是為你好,你想啊,你一喝醉那位就會出現,他會甘心離開京都嗎?一定會讓一枝往回划,然後你醒了,你再讓一枝往京外划,你醉了他又出現了,再讓一枝往回划……一枝受得了船也受不了啊。”

“……”

“不過你也不用擔心,雙重人格有時候是可以融合回一個人格的,放下了心結的話,應該能夠慢慢自愈的呢。”燕七安慰道。

“哦,是這樣。”

“昂。對了,我記得你帶着酒呢,要不現在把他召喚出來,我幫你倆說合說合?”居委會燕大媽工作到位待人熱情。

“……”

然後就活活把她大伯灌醉了。

連個下酒菜都不給人準備。

醞釀情緒的時間也都沒有。

伸了一根手指頭在人面前測試:“這是幾?”

“手。”

“這麼輕易就答對了可不許裝醉啊。”

燕子恪呵呵地笑,歪着頭靠在洞壁上昏昏欲睡。

燕七等了片刻,自己也困了,鑽回狍皮筒里躺下,眯了一小覺,睜眼見那位還在那兒坐着,滿臉醺然,便問:“變身了嗎?”

“……還是……我……”

“……”

難道必須心懷愧疚與悲傷才能成功召喚?強行灌醉看來不頂用啊。

那沒轍了,躺倒睡吧。

過去把那位擺好放平,重新鑽回自己的皮筒,閉了眼睛,聽着他的呼吸漸漸均勻平穩,便也慢慢睡去。

洞中的柴火噼噼啪啪,燒得安逸又酥暖,洞外的枯樹支撐不住太厚的雪,發出咔吧吧的斷裂聲,大片的積雪掉落下去,掀起一陣清新的、黎明來臨前的涼冽氣息。

燕子恪慢慢地睜開眼睛,偏了頭,隔着金黃色的火焰望住燕七的睡顏。

饒有興味地細看了良久,察覺她的呼吸漸輕,於是勾起半邊唇角,慢慢地,不出聲地做了幾個口型:

“timetravelers。”

……

元昶險些同燕七走了個兩岔,正在白雪覆蓋的山壁間瘋狂趕路,就瞅見山窩子裏有人冒了冒頭又蹲了下去。

“——燕小胖!”莫說只看到半拉後腦勺,便是只露一根頭髮元昶都能認出那是燕某人的,當下大吼着撲了過去。

“噯?”後腦勺轉過來,啥還沒看清呢就覺得眼前一花,一頭龐然大物從天而降直接將她撲進了厚厚的雪裏。

“——你沒事兒吧?!”元昶支起上半身先居高臨下地在她臉上狠狠盯了幾眼,轉而怒髮衝冠,“你這是要氣死我——燕!小!胖!你亂跑什麼?!下這麼大雪你亂跑什麼?!山裡這麼危險你亂跑什麼?!大摩人說不定就在附近你亂跑什麼?!”

“艾瑪淡定淡定,看給氣的,排比句都氣出來了。”燕七連忙給這位順毛,“我沒事我沒事,平安健康氣色好,敬請放心。”

“我放個屁的心我!一路找你一路這心就往下沉,再找不着你心就從腸子裏沉出去了!”元昶汪汪汪地吼。

“你這顆心不走尋常路啊。”燕七誇他。

“閉嘴你!真氣死我了你!”元昶使勁瞪她,“看見我眼睛沒有?!是不是滿眼血絲?!知道我幾天沒睡覺了嗎?”

“看到了看到了,除了血絲還有眼屎,挺熱鬧的還……你別眨眼啊。”燕七說。

“幹嘛!你幫我擦啊?!”元昶氣。

“不是,我怕你一眨眼它們就掉下來落我臉上。”燕七自我保護意識很強。

“!!!”元昶用生吞活剝的表情瞪她半晌,末了抓起她一隻手摁在自個兒臉上乎拉了個翻江倒海才丟開,恨恨地道,“恨不能一口把你吞肚裏!”

“我手上可沾着你自己的眼屎呢啊,我勸你最好考慮清楚,不要什麼都亂吃。”燕七警告他。

“……”元昶惱火又無奈地瞪了她半晌,最終胳膊一軟,整個身子栽撲在她身上,“我睡一下……”

“別在這兒睡,去找個山洞吧。”燕七推他。

“呼……”這位已經睡死過去了。

幾天幾夜不眠不休地趕路,鐵打的人也受不了,如今一眼見着燕七平安無事,綳了幾天的弦就鬆了下來,一下子就撐不住了。

燕七推開還壓在自個兒身上的大傢伙,起身拍拍滿頭滿身的雪,再把這位背到背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好長一段路方找着個還算乾燥的山洞,把背上的傢伙套進狍皮筒里,再旺旺地生起火來,坐在一旁守着這位睡飽醒轉。

元昶卻也沒有睡多久,心裏惦記着燕七,強迫自個兒睜開眼,瞅見她安安穩穩地在火堆邊坐着熬肉湯,心裏踏實了下來,翻個身兒才又睡了過去。

好在是習武之人,又修習內功,睡至次日天剛亮就滿血復活,跑去洞外拿雪揉了把臉,着重地把眼角擦乾淨,這才回到洞中,伸出手摁在還坐在火堆旁熬肉湯的燕七的腦瓜子上,前前後後左左右右一陣搖,這口惡氣才算盡除,擠到她身邊坐下,問她:“你怎麼一直在這兒熬肉湯?昨天我邊睡邊聞着,餓得我不行,偏又困得醒不過來——你說你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欠揍?”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啊……”燕七嘆着,“昨天怕你睡醒了餓就先熬上了,結果看你一副要睡到地老天荒的樣子,我就自己全吃了。這鍋是今天新熬的,趁熱喝吧,這幾天辛苦你了。”

元昶哼地一笑,拿肩頂了頂她的肩:“少說這些屁話。你先吃,把肉吃了,我喝湯。”

“可憐見兒的。吃吧吃吧,肉多着呢,再說馬上就到比賽期限了,留着這些肉乾嘛?”燕七把窩頭遞給他。

元昶咧嘴笑着接過,一口就下去大半個,熱騰騰香濃濃的肉湯再一下肚,渾身上下立時暖和起來,無比地舒泰。

“對了,你怎麼會跑到這兒來了啊燕小胖?”元昶想起正題,“哎你大伯呢?!”

“……剛發現一大活人不見了啊。”

“廢話,我只顧着你了,哪兒還顧得上別人。”元昶使勁咬窩頭,彷彿這就是某個沒良心的貨。

“那我告訴你你可得保密啊,”燕七道,“……吧啦吧啦吧啦……所以他以後就不常回京了,我才剛把他送到山外上了船,回頭要和大家說他過世了,你可不要揭穿啊。”

“……不至於吧他?!”元昶難以理解地看着她,“不想做官辭了就行了啊,還詐死。”

“辭官未見得就能一身輕,誰不知道他和你姐夫關係鐵啊,到時候登門叨擾的還是不會少,他還是離不開這些官場是非,燕先生的意思是要離開就離開個乾乾脆脆乾乾淨淨,一路輕鬆大跳着遊山玩水。”燕七道。

“……”元昶沒吱聲,把窩頭吃了,把肉湯喝了,一抹嘴,看向燕七,“你怎麼沒跟他一起走?之前我記得你說要跟着他一起出去玩兒。”

“可我不能假死啊,家裏還有小九呢,而且我還得做為目擊證人把大伯過世的消息宣佈出去,”燕七道,“不過過年放年假的時候我會去同他會合,在外面遊玩一段時間。”

“崔晞是不是也去?”

“是啊。”

“我也去。”

“可以啊,不過有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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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錦繡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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