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

山寺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

有沒有這樣一種行當,專門教你,怎樣殺人。

抽出一張花箋,鋪於檀案。挽起合歡袖,拈住白玉管,輕蘸翠墨,漫挑燈芯,走筆宛轉間落下幾行明麗的簪花小楷,字字浸着透骨香寒。

“我是如此地恨着那人。恨不能令之身首異處,恨不能令之腸穿肚爛,恨不能令之,碎成萬片。吾欲其死,奈何求之不得法。此恨日縈夜繞,嚙膚噬骨,坐卧難安。天若有靈,請賜我解恨良策,但償所願,甘為十世牛馬,永墮無間!”

夜涼如水,人靜風悄,圓月下鳥翼飛掠,轉眼暗渡天涯。

*——*——*——*——*

“老太太叮囑哥兒姐兒們:待會兒進山門的時候,只能進右邊那道門,哥兒先邁左腳,姐兒先邁右腳,千萬不可踩門檻。”

庄嬤嬤立在道旁,提着聲兒,向落在後面的眾人傳達燕老太太的指示。

蓮華寺年年都要來,年年進山門的時候老太太都要叮囑這麼一句。

為什麼只能走右邊那道門呢?

因為中間的門叫做“空門”,只有出家人才能出入。

燕七五歲那年第一次跟着燕家人來燒香,糊裏糊塗地就走了中門,正碰上寺里的老和尚要下山雲遊,一大一小,一僧一俗,就在門下打了個對臉兒。

老和尚低頭問燕七:來易來,去難去,施主緣何而來?

燕七唬得一個哆嗦:我非我,家非家,您以為我願意?

老和尚就拍了拍燕七:道法自然,順勢為之。

燕七目送老和尚下山:不愧高僧,多謝指點。

……喂,等等。“道法自然”不是道家學說嗎?高僧你……知識略雜啊。

後來老和尚在山下被香客的馬車給撞了,擔架抬回來,沒雲遊成。

打那以後,每年慣例到千葉山蓮華寺燒香的時候,燕七都對寺里的僧人敬而遠之——天機不可泄露,萬一再有那麼幾個道行深、又管不住自己嘴的話多老和尚看出她什麼來,被老天爺降下懲罰,落得個殘胳膊斷腿的那就太不好意思了。

蓮華寺每年正月二十六日,都會大開山門,廣納香客,講經開齋,一連三日。

燕家老太太信佛,年年正月二十六都要帶着一大家子上山進香,進個香還不夠,還要聽講經,聽講經也不夠,還要吃素齋,蓮華寺的素齋遠近馳名,聽聞皇帝佬子也會偶爾微服前來蹭和尚們的飯吃。

蓮華寺的客舍,就是為燕家這類大保健要做全套的講究香客準備的,進香聽經吃齋休閑樣樣做足,至少也要兩天時間,客舍就是必備之處。

打掃得倒是很乾凈,一水兒的三合小院,一套連一套,塞個幾十戶燕府這樣規模的人家兒不成問題,滿京城信佛的大府高門真有不少,年年這個時候都能將客舍塞得滿滿。

蓮華寺所在的千葉山,位於京都太平城北郊,四圍群山綿延,雄秀蒼遠。

千葉山僅是群山中的一座,不高,勝在景緻清幽,山間遍生松柏,即便是在這殘冬未盡的時節,仍然滿目蒼翠,因而不分寒暑,常有騷人墨客善男信女游賞其中。

燕家年年來,景緻對他們來說已經不新鮮,燒完香聽完經,將一早預訂下的客舍安置妥當,剩下的時間就是聊天尋友等飯吃。

燕老太太和她的老姐妹李老太太在東邊院子上房裏敘舊的時候,燕七正窩在西邊院子的西廂房裏看書。

書名叫做《大俠陳寶強》,外頭書鋪租的小說話本,大俠的名字雖然接地氣了點兒,故事寫的還是不錯的。

說的是男主人公陳寶強幼時父母被人殺害,他從小刻苦學武立志報仇,然而父母死時他年紀還小,並不知仇人是誰,經過一番調查,發現嫌疑人有甲乙丙丁四個,每個人看上去都很像他的仇人,那麼仇人究竟是誰呢?

果然吊胃口的情節最好看。

“看到第幾回了?”坐在燕七對面的燕九少爺慢吞吞地開口問。

“才第十三回。”燕七隻看了十分之一不到。

“陳母沒死,仇人是馬有才。”燕九少爺手揣在袖裏,垂着眼皮兒悠悠道。

“……”

怒る。

為什麼世界上所有的親生弟弟都這麼欠抽。

“白養了你這麼大。”燕七默默合上書。

“份內的事,不要抱怨。”燕九少爺依舊慢吞吞地說話,拿眼瞟了瞟面前青花瓷的茶盅,燕七就條件反射地拿了茶壺給他續上茶。

“身體還算誠實。”燕九少爺滿意地端起茶。

話風是從燕七這兒耳濡目染來的,畢竟,這位也確確實實是燕七一把屎一把尿、一聲卧槽一聲靠地養到十歲上的。

燕九少爺第一個學會說的字,就是“七”。

“爹”和“娘”是直到三歲上才學會說的,因為身邊沒有實物,無從教起也無從叫起。

爹娘呢?說起來滿把都是鼻涕。

燕氏一族世居京都,分宗后家裏最大的BOSS就是燕老太爺夫婦,一口氣生養了四個脆生生的嫡親兒子,大兒子做了文官,二兒子做了武將,三兒子是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四兒子在家待業啃老。

單說二兒子,也就是燕七和燕九少爺親生的爹燕二老爺。

做武將做到了邊關去,鎮守祖國的北疆大漠,去赴任時燕七不到兩歲,燕九少爺幾個月大,去沒多久,邊關起了戰事,一封戰報抵京,陣亡名單裏頭一個就是燕二老爺的名字。

且不說燕家上下如何傷心欲絕,守邊大將戰死,屍骨總得運回京都安葬吧,戰報上卻說“屍骨無存”,這不是怪事么?

就算是被亂刀砍碎了,那也還能留灘肉泥兒呢,屍骨無存,怎麼個死法兒才能死得連個骨頭渣子都留不下?

人都說“入土為安”,逝者不入葬,生者心難安,然而那邊正忙着打仗,誰有功夫給你尋屍首。

合府上下傷心難過的時候,燕二太太連夜悄悄出城,直奔北漠邊關,留書只有八個字: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燕二太太是武將家的閨女,雖未學過功夫,骨子裏卻有着武將世家傳承的膽氣和剛強,咬着牙將兒女暫時託付給燕老太太照管,懷着滿腔悲痛踏上了千里為夫收屍之路。

待到了塞北,燕二太太傻了眼:特么站城樓子上親自帶人巡視的騷包玩意兒不是我家老頭是誰啊?!青天白日活見鬼啦?!

後來知道是戰報有誤,更正的戰報在燕二太太離京的時候已經快抵京了,兩下里打了個時間差。

丈夫既然沒事,燕二太太就要立刻回京,家裏還有倆孩子呢,要不說女人難做,顧完了丈夫顧孩子。

人還沒離城,戰事又起,關內關外亂成一片,燕二老爺擔心老婆安危,讓她暫時留在了塞北。

好容易看着局勢稍微平定了些,二太太又要啟程回京,卻又爆出了邊關將領中有人裏通外敵的醜聞。

朝廷一道旨意發過來:即日起,凡駐關將士,未得皇詔,不得擅離。

攜帶去的家眷也要留下,全體接受上頭派來官員的調查、清洗和觀察。

觀察期限未定,可能三五年,可能七八年,反正什麼時候准許你回,你才能解禁入京。

接受清白調查也只是燕二太太被滯留塞北的其中一個原因,另還因為彼時新皇上位不久,朝中新舊勢力仍在博弈,風向一日數變,時時風雨欲來。

風向變,權力者的決策也在變,政治中心雖遠在京都,一樣能影響到塞北的軍政安排。

所以……多種因素和多方勢力的共同作用下,燕二太太就這樣帶着一臉卧槽地被留在了邊關。

隨着燕二老爺一駐至今八年余,有家不能回,有子不能尋,每日望穿淚眼,只能三天一張紙條、五天一封家書地往回寄,靠此同自己遠在天涯另一端的兒女聯絡感情。

邊關與京都之間來往的書信,封封都要拆,封封都要檢查。

於是檢查機關的同志們都知道了燕二太太平均多少天同燕二老爺吵一次架,燕二老爺說了什麼夢話,燕二老爺某天穿了兩隻不一樣的鞋就出了門,燕二老爺多看了街上姑娘一眼,燕二老爺放了個九轉連環螺旋屁,燕二老爺脫了襪子后總喜歡聞一聞等等家庭秘聞。

以及,燕七幾歲就不再花樣吃鼻涕了,燕九少爺尿炕挑戰濡濕四條褥子失敗,燕七和核桃死磕崩飛了大門牙,燕九少爺嘴炮模式大開連諷帶刺使得張寡婦鬧着上吊自殺未遂連夜同隔壁王叔叔攜嫁妝私奔不幸雙雙掉進小河溝一個歪了嘴一個斷了腿……

還以及,燕九少爺說燕七暗慕大理寺卿家某孫子一看到人家就流口水,燕七說一切都是燕小九腦補某孫子只是因為長得太像糯米糍而且她流口水不是垂涎人家是因為被崩飛的門牙還沒長好。燕九少爺說燕七真心越長越丑好吃懶做腳臭牙黃娘她是不是您和爹當年從垃圾堆里扒拉出來的,燕七說你們家燕小九毒舌黑心厚臉皮笑裏藏刀殺人不見血過了年就要去書院讀書禍害新生代了麻麻我要不要打包快遞到邊疆躲一躲風頭先?

燕二太太看不看得懂,反正被孩子們哄得天天在邊疆對着一漠風沙傻樂。

檢查機關的同志們看不看得懂,反正天天期待着燕家母子的逗比家書在線連載不定期更新。

兩邊都是報喜不報憂,所以孩子們並不知道他們的母親曾因水土不服險些在塞北病故,燕二老爺夫婦也無從了解,燕七姐弟倆因着身邊沒有父母撐腰,而怎樣的處處受限處處吃虧、處處遭人輕忽慢待。

好在燕家到底重視嫡孫,燕九少爺自小被燕老太爺親自帶着讀書識字,旁人看來也的確被養得行止得體儀態端方。

然而旁人並不知二房裏隱藏着燕七這麼個舶來品,姐弟倆一路作伴長大,燕九少爺的成長方向就有點詭異起來。

燕七在長輩面前就沒有燕九少爺那麼好的待遇了,孫女總不比孫子受重視,何況燕家又不缺孫女。

燕老太太雖然信佛,性子卻不和軟,長媳進門之後老太太仍舊把持着中饋不肯放手,天天忙着同燕大太太鬥智斗勇,哪有功夫管燕七怎麼生長發芽。

隨手丟進二房,安排好丫鬟乳娘看顧了事。

託了燕老太太如此隨意安排的福,沒有主子在的二房失於管理,丫鬟乳娘偷懶耍滑,一次失職害原主七小姐在三歲上丟了性命,否則燕七2.0也不能如此順利地嫁接成功。

古龍老師筆下的燕七據說死了七次,而新版的燕家七小姐簡稱燕七的這位同志,覺得自己還是不要挑戰這個記錄了,四平八穩的活着比啥都好。

暗挫挫地學着古人的樣子從三歲長到十二歲,倒也沒有引起過什麼不適,能吃能睡能裝嫩,也逐漸熟悉了官富二代朱門酒肉臭的生活,每天也無非就是吃喝玩樂燒錢應酬,精神物質兩手抓。

燕九少爺劇透完畢,起身拂衣出門,深藏功與名。

丫頭煮雨窩在凳子上,懷裏抱着燕七的手爐睡得死沉,以至向以嗓門亮著稱的武家十六姑娘武玥進門都沒能吵醒她。

“走,玩兒遊戲去!”武玥拎了燕七往外走,“六缺三,趕緊的!”

……只聽說過三缺一,六缺三又是什麼鬼。

“武十四她們詩社原本定了今兒起社,結果有人臨時來不了,人不齊不能起社,只得作興些消遣打發時間,就在蓮華寺後山的望峰廬里。”武玥拉着燕七往後山去。

京中官眷圈子裏信佛者多,進香禮佛的日子多半都能碰見,有些交好的人家還會約好了時間一起上山,甚至租了相鄰的客舍在寺中過夜。

用燕七的話說,這蓮華寺實則就是一度假村,幾個好友約在度假村裡搞社團活動,也是常有之事。

武十四是武玥的姐妹之一,武家人口多,光她這一輩兒的連嫡帶庶就有四十六個孩子,武玥同學到現在還認不清排在二十三位以後的弟妹都誰跟誰。

好在燕家第三代統共加起來只有十個娃,而和燕七一個娘肚子裏爬出來的,就只有燕九少爺那貨一個。

燕家武家都是蓮華寺的VIP客戶,年年來,各種景緻都熟悉得很,家長也不拘着孩子們亂跑。

才十一二歲的孩子哪裏能在這種枯燥的地方坐得住,總歸有嬤嬤看着丫鬟侍候着,當朝民風又開放,便都放心由着去了。

燕七還是去了隔壁的院子和庄嬤嬤打了個招呼,庄嬤嬤正忙着指揮丫頭婆子們安置這兩日要在寺里下榻的日常用物,隨便應了這位日常沒什麼存在感的二房七小姐一聲,轉頭就忘了燕七剛和她都說了些什麼。

武玥拉着燕七興沖沖往後山走,路過最西頭的客舍時,進去把陸家的六姑娘陸藕撈出來,仨人就奔瞭望峰廬去。

望峰廬蓋在懸崖邊上,土牆茅頂,外頭看着簡陋,實則裏頭白.粉牆青磚地,還暖烘烘的燒着地龍,木頭窗框上嵌着玻璃,春夏時坐在屋內向窗外望,滿眼層巒疊嶂,景緻郁然。

望峰廬共一正兩偏三間屋,一間正廳,一間側室,一間凈房,正廳當屋擺了一張松木大圓桌,此刻桌畔已坐了五六位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喝茶閑聊正自熱鬧。

桌上擺着茶盞、糕點、簽筒、掐絲琺琅的小香爐、筆墨紙硯等物,十來個下人打扮的丫頭婆子屏息噤聲地侍立在旁。

“來了,”桌旁靠南坐的一位穿碧青衣裙的女孩子見三人進屋,笑着撫掌,“就知道拉武十六來湊數准沒錯,這仨孩子向來在一處玩,找着一個就能把另兩個也帶來。”

武玥、陸藕、燕七,江湖名號“五(武)六(陸)七少女組合”,從小一起過家家和(hùo)尿泥兒長起來的。

武十六是武玥在家裏的排行,說話的這位就是她的姐姐武十四。

閨中消遣,無非琴棋書畫射覆投壺,然而休閑娛樂有時就像時裝髮型,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悄然興起一種新的玩兒法,不愁生計的富二代們必修的一門功課,就是學會在漫長無聊的日子裏想法子取悅自己。

湊夠九個人,是為了玩“龍之九子”的遊戲,聽來像是RPG類大型網游的名字,實則不過是變着花樣兒地,把傳統消遣項目綜合起來的玩法。

龍有九子,傳說的各個版本不盡相同,遊戲採用的是這一版:囚牛,蚣蝮,嘲風,蒲牢,饕餮,狻猊,贔屓,椒圖,負屓。

每一子代表一種消遣,譬如囚牛,傳說愛好音樂,常蹲在琴頭上欣賞彈撥弦拉的樂曲,因而在遊戲裏就代表樂器。

再譬如饕餮,傳說十分貪吃,遊戲裏就代表吃,以及蚣蝮喜水,代表喝,蒲牢好聲,代表唱,負屓好文,代表詩。

把龍之九子做成簽,玩家分別抽取,抽到哪一龍,就行哪一趣,抽到囚牛的要彈琴或吹笛,抽到蒲牢的要唱曲兒,抽到饕餮的吃點心,抽到蚣蝮的喝苦茶,抽到負屓的要做詩——真正地做到吃喝玩樂一體化,每個人都不落下。

站在窗前正用手指在佈滿水氣的玻璃上畫丁老頭的燕七,聽罷遊戲簡介不由默默比了個點贊的手勢:你們古人可真會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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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錦繡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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