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5.完結章(一)
“……哦。”久久之後,徐福才張嘴說出了這樣一個字。實際上,他也的確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
一時間嬴政口中說出的話,包含信息量實在太大,徐福甚至沒能理清楚腦子裏的情緒。
是該喜還是該怒。
嬴政擁着徐福沒有再往下說,他在靜靜等待着徐福的反應。
然而此時徐福的思維已經全然跑偏了。
他就說夢境之中,嬴政怎麼會那樣輕易地死了,而他又那樣輕易地東渡去了,之前糾纏許久,好像瞬間就被切斷了聯繫一般。這像是嬴政的性子嗎?他應該是早有準備才對。這時候嬴政說出口來,徐福才終於打破了心底的怪異感,認為那一世應該是這樣的。
別的怨恨……
或許那一世是有的,但這一世的他,沒法代替那個自己去憎惡嬴政。
嬴政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徐福繼續往下說,他忍不住道:“阿福?”
徐福低聲道:“我有些困了,不如……明早再說?”
嬴政聞言一怔,隨後又有些哭笑不得,但是細細一想,徐福這般態度,似乎也並不奇怪。他本性不就是如此嗎?當然,嬴政也可以自戀地想,或許阿福是不願意讓他此時的處境太過尷尬,因而才體貼地打斷了話題。
嬴政將徐福擁得更緊了些,唇挨上了徐福的發頂。
“好,我們先休息吧。”
拋開夢中不斷回放的前世,牢牢攥住現實中的人,嬴政這會兒覺得心底的擔憂和恐懼很快就消散了。
兩人閉上眼,慢慢地,再次入了夢鄉。
嬴政沒再做夢。他放下了心底的大石,睡得很是安穩。所有他想掌握在手中的一切,此時都掌握在了手中,還有什麼值得他再噩夢連連呢?
但徐福卻恍惚間覺得自己似乎入了一個夢。
只是夢中一片漆黑,他看不見畫面,只能隱隱聽見兩人的聲音。
“會不會有一日,你我相見,再無這般仇怨夾雜其中呢?”
這是嬴政的聲音,或者說是那一世步入中年的秦始皇的聲音。
徐福不自覺地豎起了耳朵,想要聽見更多,但是他仔細地聽,卻什麼都聽不見,接下來竟然只剩了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是在和他說話嗎?
“……朕知曉了。”久久之後,秦始皇的聲音才再度響起了。
短短四個字,彷彿夾雜了奇異的嘲諷,還有種隱秘的快意,就好像終於得到了答案,哪怕這個答案是徹底令人絕去希望的,但卻讓人生出了破而後立的心思。
或許就是從這時候起,嬴政就動了,這一世不成,那生生世世總有一次能成,於是乾乾脆脆把他綁起來了的心思?
之後又是一陣死寂。
徐福在夢中似乎遊盪了許久。
然後又聽見了一個聲音,“我是騙您的啊。”這個聲音充滿了惡意。
徐福一下子就驚醒過來了。
這個聲音是屬於那個老叟的!
睜開雙眼,徐福坐了起來,外面已然日出了,也不知是什麼時辰了。此時床榻之上只剩下了徐福一人,嬴政也不知往何處去了。
徐福披上衣袍,下了床榻,冷着臉道:“來人。”
下人們聞聲涌了進來,立即伺候着徐福洗漱穿衣,而後又將早飯盛了上來。
“陛下呢?”徐福覺得,嬴政不像是會羞於見他的人啊,這般捅破窗戶紙之後,應該說是更大方自然全無後顧之憂了吧?
下人道:“陛下在前面廳中,審一個人呢。”
會是審誰?
徐福快速地用過了早飯,而後便讓下人帶路,到了前廳去。
前廳里跪了一個人,那人匍匐在地上,身體微微顫動,看上去極為害怕,似乎難以承受嬴政冰冷極具壓迫的目光。
徐福走上前去,才看清那是個極為不修邊幅的男子,身上還穿着有些髒的官服。
“你是誰?”徐福上前出聲問。
那人小心地抬起頭來,看見徐福的時候,眼底掠過了一絲驚艷,但緊接着他就露出了驚恐的神色,或許是想到了徐福的身份。
那頭坐在主位上的嬴政淡淡道:“你想找的人。”
徐福心中驚訝,不由得再度朝男子看去。這就是……劉邦?
劉邦似有所覺,頓時縮得更加厲害了。
對劉邦的這副姿態,徐福倒是不覺得意外,劉邦在歷史上不就是個極為能屈能伸的人嗎?為了保住小命,讓他做出再瑟縮的動作都可以。按理來說,能屈能伸的人是值得人敬佩的。偏偏徐福實在難以敬佩這個後來的漢太.祖。
“你是劉邦?”徐福站在他的身側,淡淡出聲問。
“是……是小的。”就劉邦身上的職務,連稱聲“臣下”都不敢。
若是尋常人見劉邦這樣伏低做小,定然覺得難以下手,乾脆放過得了,但徐福很清楚,劉邦的身上究竟有着多強的韌性,而且歷史軌跡的作用,他不敢賭。
徐福收回目光,輕描淡寫地道:“既是確定身份了,那就帶下去吧。”
嬴政面上閃過了可惜之色,似乎是可惜沒能從劉邦口中問出更多的東西,比如劉邦究竟在何處得罪了徐福。
嬴政一揮手,“帶他下去吧。”
侍從涌了上來,劉邦卻是被嚇得變了臉色,“……陛、陛下,小的實在是何處得罪了國師啊!”
嬴政已經沒再看他,只衝徐福招了招手,“怎麼這樣早便醒了?”
嬴政當然不知道徐福也是從夢中驚醒的。
徐福慢慢走上前去,“做了個夢。”
嬴政微微色變,“什麼夢?”
這頭兩人自顧自地聊着,那頭劉邦卻是陷入了一片絕望之中,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惹來始皇帝和國師,他想破了腦袋也沒能想出,自己究竟哪裏做錯了。
很快劉邦的身影便從廳中消失了。
徐福搖了搖頭,“這個夢沒頭沒尾,很是奇怪。”說完,他忍不住定定地看向了嬴政,“現在你緊張什麼?”
嬴政無奈道:“如若可以,我倒是希望那一世的記憶都不再有。”這樣方能算得上是半點風險也無。
徐福掃了一眼廳中眾人,嬴政會意,便立即出聲讓他們退下了。
“現在能仔細說一說那老叟了?”
嬴政將徐福拉到身旁坐下,無奈道:“能。”他頓了頓方才接着又道:“我曾在咸陽召集天下有能的方士,尤其對長生不老有所了解的人。他便在其中。”
徐福嘴角一抽,這還真是哪一世都不換套路啊,這一世竟也是混在方士中進了宮。
“我將人召到宮殿之中,便是那時,他對我說,他知曉仙山、仙人於何處,他更知曉如何方能長生不老,甚至,他與我說,他能想辦法滿足我的一切執念……”
“你就這樣信了他的話?”徐福實在不敢相信,嬴政竟也有這樣輕易被矇騙的時候。
嬴政並未直接回答這句話,反而是問了起來,“那時候我已然擁有了天下權勢,擁有了至高之位,我有聰穎的長子,有智計出眾驍勇善戰的臣子,更有心愛之人在側。阿福知道我還缺什麼嗎?”
不待徐福回答,嬴政已然當先道:“我缺的是永久擁有這些東西的資格。”
所以他對長生不老有了欲.望和執念。
“阿福定然不知曉,一個人的執念能達到什麼樣的地步。”
徐福一怔,“什麼樣?”
“我想與你生生世世,你卻避我如猛獸蛇蠍。”嬴政沉默了一會兒,道出了那一世的想法,“我能擁有一切,卻唯獨難擁有你,更難永生地擁有你。我如何能甘心呢?”
徐福也沉默了。這輩子他和嬴政之間並未經歷太多的波折,因而站在他如今的角度上來看,不得不承認,他心底也曾產生過,想要與嬴政長生共度的念頭。只是曾經嬴政求長生的失敗,深深影響了徐福。徐福覺得這個東西,宛如一種毒藥,令人入迷着魔,又令人為此丟掉性命。
他是人,自然也會有欲.望,他想要,但他剋制住了。
可嬴政呢?
嬴政再度開口了,“那老叟說的話,確實令我難以抗拒。”哪怕是假的,他也會願意一試。
徐福臉頰隱隱有些發燒。
不過是為他罷了。
“直到我死於沙丘,那老叟都一直在我身側。令我覺得怪異的是,他當真無所求。”嬴政的目光逐漸轉為冰寒,“這怎麼可能?”
徐福也覺得那老叟着實怪異了些,他僅僅是給了嬴政想要的東西,卻沒要求嬴政給予他東西。怎麼可能當真無欲無求到這樣的地步?小孩子都知道,天上是不可能掉餡餅的。那老叟既然不提,就有很大的可能性是這一次會提出,若是這一次都不再提出,就說明是那根什麼捆人魂魄的繩子有問題了。
很顯然,嬴政也想到了這一點上,他冷聲道:“我倒是想殺了那老叟,可惜,如今還不能殺了他。”
“劉邦已死,我們擇日回咸陽吧。”從前徐福根本不知道這中間還有這樣一段,現在既然確定那老叟不僅有問題,還是有大問題之後,徐福哪裏還能繼續滯留沛縣?
正如嬴政所說,如今他什麼都擁有了。
這一世,就連扶蘇都被教養得極為出色,胡亥也不必說了,無形中已然減少了歷史上的不少危機。唯獨餘下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老叟。長生不老之謎,甚至還有這條姑且稱作捆魂繩的東西,全都指着從老叟身上挖出來。
徐福心跳微微有些快,甚至恨不得迫不及待地回到咸陽。
嬴政抬手輕撫過徐福的後頸,“只要他是活人,那就一定能從他口中問出來。”當嬴政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徐福還未意識到什麼。等他回到咸陽,再見到那老叟,方才知曉,嬴政是如何將刑罰施於老叟身上的。
徐福陷入夢境的回憶之中。那一世,嬴政為了留住他,究竟做了多少事?
嬴政讓他靠在了自己的膝蓋上,手輕撫過了徐福的臉頰。屋外颳起了風,樹葉打着捲兒進了屋來。嬴政盯着地上的樹葉,眼底飛速地掠過了肅殺之色。
·
從侍從得到確認蕭何、劉邦死亡的消息之後。徐福和嬴政便啟程離開了沛縣。嬴政早早就傳信回了咸陽。什麼也不審問那老叟,先下手上刑。先讓他吃苦頭吃到將他威懾住了再說。如此手段,實在堪稱鐵血了。
在回咸陽的路上,徐福發現他關於前世的記憶,甚至一些其他的記憶,都彷彿被嬴政一句話解了鎖一般,開始漸漸恢復了。腦子裏原本模糊的歷史,都跟着變得清晰了起來。這樣的變化,簡直堪稱奇妙。
因着是逐步恢復的緣故,徐福並沒有因為一時間塞入太多信息,而導致頭昏腦漲。
抵達咸陽的時候,徐福從來沒有這樣地清醒過。腦子裏所有被迷霧遮住的地方,彷彿都散開了。
到這時候,徐福才完整地將自己所有的記憶都串聯了起來。
第一世的,第二世的,和這一世的。
於是徐福做了個大膽的揣測。
他這一世來到秦國以後,之所以會對不少歷史人物、乃至歷史事件都很模糊,都不過是這個時空的規則,故意削弱了他腦子裏某個記憶的區域。而為了不讓徐福發現這一點改動,在某些大事件,以及國民皆知的事上,便有所放寬。好比後世沒有人不知曉秦始皇,再好比後世指鹿為馬典故中的主人公趙高,龍陽之好典故的主人公的龍陽君,還有出自法家的李斯、韓非,還有歷史上出名的扶蘇公子和秦二世胡亥,這些人在後世的名聲都太過響亮,是規則都無法抹去的。還有就是長城、靈渠的建造,這也是舉世知曉的。相比之下,鬼谷出身的尉繚、徐福名頭就顯得弱了不少。而六國先後滅亡的順序,當時各國的國君都是誰,這一類的信息,在後世都沒多少人能記得準確,自然規則就可以毫無壓力地將徐福的記憶抹去了。
徐福很清楚為什麼自己和鄭有安會有那樣大的差異。
實際上,鄭有安在這個時代待得久了,應當也會和他一樣,漸漸模糊記憶,被規則削弱後世帶來的優勢。而徐福卻比鄭有安削弱得還要厲害,不過是因為徐福自身的本事就已經足夠了。
規則賭不起!
你能想像一個能看穿他人命運,還能改變他人命運,且擁有一定預言能力,還擁有着穿越者本身的優勢,知曉一切歷史的人,他會掀起多大的風浪嗎?若真是這樣,那徐福便成大殺器了。歷史軌跡可就不止是這樣小幅度變動了,到時候恐怕是會完全走向另一個方向,六國會不會滅,還有沒有秦始皇,怕是都要另說。
人的力量實在不可小覷。
所以徐福才這樣快且這樣大程度地被削弱了。
雖然徐福覺得,現在歷史的軌跡也發生了變化,畢竟劉邦被他弄死了,呂雉、蕭何也弄死了,項羽給搞到宮裏來了,連韓非都還活着……這歷史也被他玩壞得差不多了。
這些恢復了的關於歷史的記憶,徐福並沒有告知嬴政。他很難開口對嬴政說,“你死於沙丘之變。你死於我的手。”
他們回到宮中后,嬴政先行處理政務,而徐福則是去瞧扶蘇和胡亥了,順帶也就看了一眼項羽。
胡亥實在有一手,連未來的楚霸王都被他籠絡到身邊了,整日傻呵呵地和胡亥混在一塊兒。胡亥就拿人家當雜耍使。徐福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徐福坐在胡亥的殿中休息,胡亥與項羽玩了一會兒后,回到徐福的身邊,忍不住好奇地問道:“父親,你們關的那個老頭子是誰啊?”
“你去看了?”
胡亥點頭,“去看了。”胡亥頓了頓,“他看起來很壞。”我還揍他了。不過這幾個字,胡亥沒說出來。
徐福摸了摸胡亥的頭,“那的確不是個好人,日後不要去見他了。”
“父親要從他口中問話嗎?”
徐福驚訝,“你怎麼知曉?”
“既是壞人,父親又不立時殺了他,那定然是有話要問他了。”
徐福點頭,“是如此。”說罷,他還誇獎了胡亥兩句,“胡亥實在聰明。”
哪怕已經長大不少了,此時胡亥也還是從善如流地蹭了蹭徐福的手掌,“我去幫父親問吧,有我在,定然能問出來的。”
“你?”徐福不由得想到了之前被胡亥欺負的,見了他就怕的烏雲小姑娘。他沒見過胡亥是怎麼整治人的,但從烏雲、荊軻身上就可見一斑。徐福有些猶豫。
審問固然重要,但這樣的事不該胡亥來做。
徐福揉了揉胡亥的頭,“小孩子便不必操心了。”
這時候胡亥倒是說:“我不是小孩子了,扶蘇哥哥都會為父王做事了,我自然也要為父親做事才好。”
“你活得開心,和扶蘇相親相愛,便足夠了。”徐福說完,又覺得“相親相愛”聽起來實在有些怪異,但此時若收回這個詞,那豈不是顯得更怪異了?徐福便只有強忍着,假裝這個詞沒什麼不對勁了。
不多時,嬴政也到了殿中來。
“下面的人來報,說那老叟有些撐不住了。”嬴政一邊往這邊走,一邊出聲道。
想要將人救回來不難,嬴政要的就是這樣的時刻,這樣方才好下手,畢竟瀕臨死亡的時候,才是一個人意志力最為薄弱的時候。
“我、我也去!”胡亥忙道。
嬴政點頭應了,“那便去吧。”
徐福和嬴政在孩子教育的問題上出現了分歧,徐福瞪了嬴政一眼,只可惜嬴政沒接收到。
而胡亥已經開心地扒着徐福的大腿,跟着要往外走了。
“這樣的場面帶他去好嗎?”徐福忍不住問出了口。
嬴政並不在意,道:“身為男兒,總要見一見這樣的場面,不然日後若是養成軟弱脾氣,怎麼好?”小時候胡亥撒嬌,那是正常的孩子氣性。但長大了若是還軟綿綿愛撒嬌,那怎麼成?
徐福抿了抿唇,“走吧。”若是場面太過血腥,他再讓人將胡亥帶出去好了。
三人前往了關押老叟的宮殿。
為了看住老叟,嬴政認為哪裏都不夠安全,便直接將人扣在了宮中,並派以重兵把守。
等進了宮殿之後,出乎意料的是,並沒有什麼血腥的場景。
他們只能看見躺在裏頭的老叟,表面上是看不出什麼痕迹來的,只是他的模樣確實奄奄一息了。
待聽見腳步聲之後,老叟方才費力地從喉中擠出話來,“……你、你知道了?你夠狠……”
沒人出聲搭理他。
老叟閉了閉眼,“我想活着……我要活着……”他費力地說著,甚至還激動地想要坐起身來。但他掙扎了半晌,最後卻是什麼力氣都沒有。
“修補時空的人……”徐福的目光冷了冷,“他根本不是什麼修補時空的人。”
就算有這樣的人,那為什麼不是在歷史發生變動的時候,就立即出現呢?而是在六國都被提前覆滅了之後,才陡然出現,自稱修補時空,這時候他還修補什麼?
既然有嬴政口中的捆魂繩,那麼老叟就應當是衝著這個來的。
如今來看,老叟應該也並非神通廣大的人物,他同樣會受到時空規則的限制,因為時空不允許這個世界出現不死不滅的人,所以一旦當老叟來到秦國,出現在咸陽,那麼他就和尋常人無異了,嬴政想要殺死他,也是輕而易舉就可以做到的。也正是因為這樣,當刑罰加諸在他的身上之後,他就屈服了、軟弱了。因為他想活着。也許他在這個時空死亡,便是真正的死亡。畢竟徐福依據自身的變化來說,若真有時空規則這種東西,那麼它必然是一視同仁的。
他究竟是什麼人,怕是還有待確認。
徐福和嬴政對視了一眼。
“打開。”嬴政道。
旁邊的侍從上前來,這才打開了困住老叟的囚籠。
嬴政握住了徐福的手,兩人走了進去。
胡亥被拋在外面,連忙撇嘴,扒住了鐵柵欄。
嬴政走近之後,居高臨下地看着那老叟,冷聲問:“你來咸陽是想要什麼?”
老叟卻並沒有回答嬴政的話,他只是掙扎着,口中斷續地喊着:“救……我……”
徐福微微彎腰,試探地問了一句,“你……是不是為了長生不老而來?”
老叟還是沒回答,但徐福卻注意到,他的身體在那瞬間微微顫抖了一下。徐福臉色微變,登時就肯定了這個猜測。
只要知曉老叟是會死的,而他的確害怕死亡,不願死亡,那就可以推測出來了。
徐福不由得又想到了他問老叟,可知長生不老時,老叟幾次回答,都是說只有他才知曉。
所以,長生不老之謎還是在他身上?
老叟在這句上,當真沒說謊?
嬴政如何敏銳,他自然也沒有錯過老叟身上的異狀,他的驟然間變了臉色,看着老叟的目光變得不善了起來,“原來如此。”嬴政咬着牙關,目光冰冷銳利如刀鋒。
原來這人從一開始便是衝著徐福來的!
此時將一切都想通了,嬴政恨不得立即將老叟開膛破肚以消心頭之恨。
嬴政拉着徐福走了出去,口中吩咐道:“將人拖出來。”
兩名侍從立即上前,將老叟拖了出來。
老叟看上去是真的近乎奄奄一息了,他費力地撐開雙眼,遙遙看向徐福的方向,“你……你……”他朝着徐福抬起了手。
沒等老叟將完整的話說出來,胡亥已經當先躥了出來,直接擋在了徐福的跟前,瞪了瞪老叟,“瞧什麼?不許瞧。”
原本緊張的氣氛,登時被胡亥破壞了個一乾二淨。
胡亥抿了抿唇,道:“我有法子問出話來。”說罷,他便兩眼亮晶晶地看向了徐福和嬴政,像是在說,快來找我吧快來找我吧!
嬴政神色微微緩和,“胡亥莫要玩鬧。”
“沒有玩鬧,我真能問出來。”胡亥認真地道。
徐福彎腰俯在胡亥耳畔,問:“你給他下蠱?”
胡亥點頭,“給他吃藥,吃毒藥。”
徐福頗有些哭笑不得,但他也知曉,在這一點之上,他是當真不如胡亥。
不待徐福做出決定,這頭嬴政已經道:“胡亥,那便交給你了。”語氣輕描淡寫地,彷彿像是只吩咐胡亥掃個地、收拾個桌子一樣簡單。
胡亥認真地點了點頭,面上放光,很是興奮。
嬴政摟着徐福便出去了,一邊往外走,他一邊還俯在徐福耳邊道:“只有讓胡亥做些小事,他才能從中得到滿足和榮耀感啊。”
小……事?
這算小嗎?
或許對於征服六國的秦始皇來說,是小的吧。
徐福實在是無力反駁。
他們出了殿,宮人們還立刻端上了食物和水,就這樣恭敬地站在一旁,好方便他們取用。其實這時候徐福也沒什麼心思用食物和水,他的心思都落在那老叟身上了。
出人意料的是,胡亥出來得很快。
“好了。”胡亥笑了笑。
“這麼快?”莫說徐福了,連嬴政都微微驚訝了。
“嗯!”
徐福和嬴政對視一眼,兩人不約而同地伸手摸了摸胡亥的頭頂,然後便將他留在外頭,獨自進門去了。
老叟躺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他在不停地抽搐,面上露出了極度驚恐的表情。
“現在願意一一交代了嗎?”嬴政冷聲問。
老叟的嘴似乎開開合合,在說著什麼,只是因為聲音太過微弱,並不能聽清。嬴政便指揮了一名侍從上前去聽,那侍從歪着腦袋聽了許久,面上閃過了怪異之色。
“他說什麼?”嬴政問。
侍從聞言,面上表情更怪異了,“他、他在哭。”
徐福:“……”
他這會兒可以確定,應該是胡亥將人給震哭了,但是這連話都沒法說,還能問出來什麼啊?徐福無奈扶額,轉身便大步走了出去,“胡亥。”
“父親。”胡亥探出了頭。
“你對他做了什麼,他都不會說話了?”
胡亥狡黠一笑,“因為他該說的,都已經告訴我了呀。”
徐福敲了敲胡亥的額頭,“那你方才不早說。”
胡亥癟嘴,“剛才你們直接撇下我就進去了呀。”
嬴政很快也出來了,聽胡亥說已經問出來了,面上登時閃過了驚異之色,隨後不由得讚歎道:“胡亥這份本事也算難得了,日後定能助你扶蘇哥哥了。”這等審訊之才,日後若有不利於扶蘇的人,在胡亥手底下都逃不過審訊。
胡亥聽了誇獎,登時便笑得如同舔了蜜一般。
徐福和嬴政二人帶着胡亥回了寢宮,那老叟便暫時被他們拋卻腦後去了。
待到殿中只餘下他們三人之後,嬴政方才出聲問:“他都說了些什麼?”
“他說,他來咸陽是為了長生不老來的,如何長生不老只有父親知曉。”胡亥撓了撓頭,“不過長生不老是什麼意思呀?就是不用死嗎?會活到幾萬歲吧?”哦,現在胡亥也就能數到萬。
“果真如此!”嬴政面色冰冷,“他可有提起一根繩子?”
“說了,他說那是用來捆魂魄的,捆一世則少一魂,直到魂魄都被吸走。”胡亥說完,又忍不住加上了自己的見解,“我覺得他在說玩笑話,哪有這樣的東西?”
嬴政聞言,緊緊地握住了徐福的手,幾乎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原來如此……
原來他是抱着這樣的心思!
“那他說吸走魂魄用來做什麼嗎?”徐福知曉此時嬴政的心情定然難以平復,於是他便反握住了嬴政的手,代替他出聲道。
“他說用來研究,研究長生不老。他很老了,快死了。他說就算是他們這樣的人,也是會死的。”
徐福心中一凝,“難道……他說我不會死嗎?”
“對呀,他說你一定破解了長生不老的秘密,因為你若非意外,便不會死去。”
所謂意外,應當便是**的意思。他可以比別人多出永久的生命,但他卻手無縛雞之力,只要有心之人,就可以殺了他。
徐福覺得這一點實在太瘋狂了,他自己又無從論證,偏偏那老叟似乎認定了這一點,認定了徐福身上一定有秘密。他不敢從秦始皇手裏搶人,便只有想法子,利用秦始皇的欲.望,讓他親手將自己送上門去。
若是一世少一個魂或者魄。
這是第三世,那便是缺失了兩個或是三個!
徐福也不清楚,這一世的魂魄是否缺失了。
但是為什麼這一世老叟急匆匆地出現了呢?他完全可以等自己再輪迴投胎幾次……不、不對……徐福想到為什麼了。因為這一世他和嬴政的關係發生了變化,他成為了大秦的皇后,成為了國師,嬴政將他視若珍寶,那麼誰還能有機會殺了他呢?若是一直不死,徐福就不會再有來世,自然也就不會被吸走魂魄。所以老叟才沒法坐着等下去,他必須來到咸陽,故技重施,再度忽悠徐福和嬴政,從中抓住機會坑害徐福。
他卻沒想到,徐福和嬴政都擁有了第一世的記憶。尤其嬴政想起了自己曾經見過老叟,想起了老叟曾經給予過的東西,於是老叟自然便被認為是有所圖謀。
“缺魂魄會如何呢?”徐福喃喃問道。
嬴政此時依舊緊緊抿着唇,面沉如水、不發一言。
胡亥道:“父親真笨,失了魂,就會發獃,痴傻,沒意識。而魄主七情六慾啊。”
“喜,怒,哀,懼,愛,惡,欲……”徐福喃喃念道。
是了,正是因為他丟失了魂魄,所以他才會失去愛和惡。
同時他的身體也受到影響,竟不斷地重溯記憶。
徐福也忍不住心中憎惡,他身上的一系列意外,竟然都是來自老叟。
見徐福的面色不太好看,胡亥不由得小聲道:“還有還有,他說,父親的死都是他推動的。”胡亥咬着牙,“這人實在可惡,一定要殺了他!不,要折磨一頓,再殺了他!”
“……是該殺了他。”嬴政的聲音突然在一旁響起了,他的聲音陡然間低沉了許多,甚至中間還夾雜着令人不自覺顫抖的煞氣。
徐福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卻發現嬴政眼眶都微紅了,他的眼底甚至佈滿了血絲,這一刻,他的模樣看起來極為可怖。
與徐福的目光相接,嬴政抬手安撫了一下徐福,他放緩了語氣,只是臉色不變地問道:“還有呢?”
“沒了……”胡亥又撓了撓腦袋,“哦不不,他還說父王要長生,不如便殺了父親吃了他的血肉。”胡亥說到這裏,又氣得臉頰鼓鼓,道:“父王怎會如此呢?這賊人竟是想要挑撥父王和父親!”
聽到這裏,徐福心底卻是奇異地鬆了一口氣,他甚至還有些想笑。啊,胡亥都學會挑撥的含義了啊。
嬴政冷笑道:“朕便先將他剁成一堆血肉,分給禿鷲食之!最好還要教他連轉世都沒機會!”
胡亥聽了話,並不覺得可怕,反倒還笑着道:“不錯不錯,這樣的惡人,就該如此待之。”
“他沒說那繩索如何解?”嬴政問。
胡亥咬了咬唇,神色一下子低落下來,“沒有,再後頭,他就光哆嗦了。不過……不過我會解呀!”
“你會?”徐福和嬴政現在都無法輕易將胡亥的話當作玩笑了,他說會,可能就是真的會。兩人的心才剛沉下去,一下子又被拉了上來。
“嗯,不過我需要再看看書。”胡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父親放心,我定然能解那什麼繩索的。”
徐福聞言,臉上的表情卻是破冰了,他緩緩露出了一個笑容來。
徐福笑的時候實在太少了,尤其是在聽過胡亥的話之後,徐福這抹笑容便顯得更為難能可貴了。
胡亥和嬴政都是不約而同地一怔。
“嗯,我相信胡亥。”其實到這時候,弄清楚自己所經歷的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也就足夠了。徐福認為自己並不蠢,胡亥也很聰明,他們二人通力合作,自然便可以找出來法子。
世上總有解鈴的那個法子。
老叟從何處學來,徐福也就能從何處發現。
倒也沒什麼可擔憂的了。
只是嬴政此時最為耿耿於懷,雖然並非他之過,但是他將那玩意兒從老叟手中拿過來,拴住了徐福,誰知釀成了這樣的禍患。再想一想這一世,與徐福之間進展極為緩慢,倒也是活該了!
“胡亥,你再試一試能否從他口中問出東西來。”嬴政抬頭看向胡亥道。
胡亥點點頭,一溜煙地便跑進去了。
過了會兒,胡亥就出來了,他面露尷尬之色,“他、他說不出話了。”
徐福摸了摸他的腦袋,“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