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四十千
有姝內心悚然,正欲抬腳飛奔,衣領卻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提起,扔進了水缸。水缸足有四尺高,而有姝滿打滿算也才三尺,一掉進去便整個人浸入水中,連發頂都看不見了。
有姝拚命划動四肢想往上浮,一隻手卻摁住他頭頂,將他用力下壓。這並非有姝第一次面對死亡,事實上,從末世而來的他早已歷遍艱險,因此半點也不慌亂。不能上浮,他乾脆就沉入水底,眯着眼睛打量四周。這不是一口儲水的缸,而是用來栽種睡蓮,水裏還養了幾條錦鯉,堆疊了幾塊石頭。
有姝眼睛一亮,立即拿起石頭,朝缸壁狠狠敲擊,接連敲了數十下,眼看快要窒息時,后領忽然被一隻溫熱的手抓住,將他拉出水面。有姝連忙攀住缸沿,大口大口喘氣。
“你彷彿很喜歡把自己悶死?”
耳畔響起的還是那道熟悉的嗓音,有姝抹掉臉上的水珠抬頭看去,發現俊美的少年正收回手,退開兩步,眉眼間滿是疑惑。
有姝沒法解釋這詭異的狀況,低低道了聲謝,然後把小短腿搭在缸沿上,試圖爬出來。但他早已精疲力盡,腿肚子一直打顫,放上缸沿又很快掉下,反覆數次還在水裏撲騰,像只落水的小貓崽子,看上去可憐極了。
少年默默嘆了口氣,走上前,雙手插入他腋下,將他提溜出來,語重心長地告誡,“日後莫要貪玩,小心哪天把自己的小命玩掉。”
有姝含含糊糊的應了,攤開左手,發現只啃了幾口的窩窩頭已經化掉,不由重重哀嘆。在水裏又是掙扎,又是撿石頭砸水缸,他還不忘牢牢捏住食物,當真把“鳥為食亡”這句話演繹得淋漓盡致。
少年以拳抵唇,咳嗽了兩聲,清冷的鳳眸漫出淺淺笑意。這孩子,當真有趣得緊。
“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我有姝欠你一條命。”有姝扔掉窩窩頭,轉而捶打自己單薄的小胸脯,滿臉都是“為君赴湯蹈火”的壯烈。
五歲的孩童只三尺高,尚不及自己大腿,五短小身材配上一顆**的大腦袋,看上去像豆芽菜一般,偏要做出綠林好漢的模樣,叫少年忍俊不禁。他本就覺得這孩子有趣,目下又見他頗為重情重義、知恩圖報,便越發想要逗弄他。
“你叫有姝?你想如何報答我?”少年彎腰,直勾勾地盯着孩童的眼睛。
有姝覺得這是個好機會,於是正兒八經的拱手,“以身相許,你看如何?”只有時時刻刻待在少年身邊他才能保命,昨天還為如何接近少年發愁,今天機會就來了。
“以身相許?你可知道這句話是何意思?”少年上上下下打量這根豆芽菜,抿着嘴低笑起來,“你這副小身板,插上草標拉去集市都無人願買,我要你作甚?況且你也不是女子,哪能用‘以身相許’這個詞兒。罷了,大恩不言謝,快回去換衣服吧,免得凍着。”
少年救了自己兩次,有姝本就非常感激,眼下又見他如此寬厚大方,好感度頓時節節攀升。他的確想利用少年躲避厲鬼,但報答恩情也絕不是假話。在基地里,你想要什麼,必須拿等價的東西前去交換,否則沒人會平白施捨。在那樣的環境中長大,有姝很明白有來有往的道理,他利用對方的同時,也會付出相應的代價。
“我很能幹,你收了我絕對不虧。”有姝轉動眼珠,想要一一細數自己的長處,卻因為技能太多太雜,不知該從何說起。
“別鬧,快快回去。”少年輕笑一聲,舉步離開。
有姝連忙追上去,繞着少年跑前跑后,還順手扯了路邊的一株雜草,插在自己頭頂,信誓旦旦的說道,“我真的很能幹,會算賬、會統籌、會看病、會修理機器、會漿洗衣服、會打掃衛生……我會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幾天幾夜都說不完!你買了我吧,只需五兩銀子,五兩銀子對你來說不算什麼吧?絕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
向人兜售自己,這種事有姝從沒幹過,只得拚命回憶曾經看過的購物廣告。厲鬼的殺意一次比一次濃烈,情況也一次比一次兇險,若是哪天少年沒能及時趕到,他一定會死。為了保命,有姝必須時時刻刻與少年待在一起,連睡覺也得黏着,而他想不到比賣身更好的辦法。成為少年的隨從,便有理由光明正大的待在他身邊。當然,有姝並不打算入奴籍,而是準備簽活契,他不想送命,卻也不想失去自由,等日後想到弄死厲鬼的辦法,他便會離開。
少年萬萬沒想到這小孩不但行為古怪,說話也很有趣,一路低笑着往前走,見守在院外的護衛迎上來,似有驅趕小孩的意思,便不着痕迹的擺擺手。護衛立時退下,不遠不近地跟着。
有姝奮力邁着小短腿,跑到少年前頭,一面倒退行走,一面苦苦勸說。但他素來沉默寡言,把能想到的廣告詞兒全念完,頓時卡殼了,吭吭哧哧的說不出話,焦急中左腳絆了右腳一下,摔倒在雪地里。最近幾天一直在下雪,路邊不知不覺便積了厚厚一層,三尺高的小娃娃一頭栽下去便只能看見一雙小短腿露在外面,因為拚命掙扎的緣故,正一抖一抖的,看着十分滑稽。
少年以拳抵唇,免得自己笑出來。兩名侍衛也忍俊不禁,在主子的示意下上前撈人。
有姝被人拽住雙腿,像拔蘿蔔一般從雪堆里□□,□□在外面的皮膚已青白一片,嘴唇也失去血色。少年上下看他一眼,擰眉道,“你連自己都照顧不好,談何報恩?快快回去換衣服吧。”
“我能照顧自己,也能照顧別人,真的。”有姝不肯走,想撲上去抱住少年雙腿,又擔心身上的雪粒弄髒對方華貴的衣袍。他努力睜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少年,試圖用自己強大的精神力催眠地方。這一招他上輩子常用,但凡被他專註目光盯視的人,都會屈從於他的意志。
然而這是一個巨大的誤會。事實上,有姝這種超腦異能者,精神力根本不能外放,更達不到催眠一個人的效果,大家之所以遷就他,不過是被他水汪汪、濕漉漉的小眼神迷住罷了。有姝喜靜,從不過多與人交流,故而並不知道自己是研究所的小萌物。這真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他拚命把精神力集中在雙眼,除了看見更多飄在空中的鬼魂,並未產生什麼奇特的化學效應,但由於睜眼的時間太長,眼眶便慢慢凝結了一層水霧。少年垂頭與三尺高的幼童對視,心念微微一動。沒想到面黃肌瘦的小豆丁,竟擁有一雙如此乾淨剔透的雙眼,裏面的渴望與希冀那般直白的表露出來,叫人不忍拒絕。
少年從小在藏污納垢的禁宮中長大,說一句話,走一步路,都要想了又想,再三斟酌,還未學會讀書便已學會了隱藏自己。他見多了各種各樣的渾濁雙眼,有的偽善、有的狠戾、有的冷漠、有的高深莫測……久而久之便能從眼睛分辨一個人的善惡。但他從未見過這樣一雙眼睛,像是浸泡在靈液中的琉璃,清澈透明,一望到底。
少年上前幾步,取下幼童頭頂的雜草,淡淡道,“這草標我要了,回去吧。”話落解下大氅,兜頭蓋了過去。
有姝心中大喜,面上卻毫無表情,隻眼珠忽閃忽閃的亮了幾下,見少年舉步要走,連忙攏好大氅,亦步亦趨的跟着。
“你住在何處?前面帶路。”走到岔道,少年轉頭望過來。
“你要去我的住處?”有姝面露疑惑。
“看看你怎麼照顧自己。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人,如何伺候我?”少年上上下下掃了有姝一眼,分明擔心他一個人無法把自己弄暖和乾淨,偏嘴上不肯表露。
有姝恍然大悟,這是在考察自己的自理能力啊,於是連忙朝廂房走去。落在後面的少年沖兩名侍衛擺手,二人心領神會,略一點頭便下去追查幼童的來歷。
有姝推開房門,請少年入內,本想爬上凳子倒一杯熱茶,卻被少年阻止,“無需招待我,趕緊把衣裳換掉。”
“好,你的大氅也濕了,我洗乾淨了再還給你。放心,不會用水洗,是用米粉和食鹽混合而成的粉末一遍一遍刷,把弄髒的地方刷乾淨,再拍掉粉末即可,還能祛除異味。你看,我很厲害的,什麼都知道。”有姝一面脫衣,一面努力推銷自己。他擔心少年看見自己瘦弱的小身板會改變主意。
一名窮苦人家的幼童,如何懂得處理名貴的貂皮?這本該是一個疑點,但對上幼童不時瞥過來的,略帶小得意和小殷切的目光,少年終是壓下滿心疑慮,低低笑了一聲。
有姝見保命符笑了,拖拖拉拉的動作這才利索起來,三兩下扒掉粘膩而又冰冷的衣裳,露出自己滿是排骨的瘦弱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