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第096章:
卻說賈赦到了戶部,早有人飛報給劉尚書。
雖然賈赦是個沒實權的一等將軍,但亦是正一品,劉尚書少不得親自出門迎接,待看到他身後幾十輛大車,不覺一怔,拱了拱手,含笑道:“賈將軍這是拉的什麼?”
賈赦還了一禮,道:“有金子,有銀子,也有銅錢。”
劉尚書心中一動,假作不解地道:“不知賈將軍運金銀銅錢過來意欲何為?”
賈赦環顧四周圍觀之人,眼裏無不蘊含著驚異之色,心底暗暗得意,朗聲道:“老朽虛度光陰數十載,無功於國,這日忽然想起祖上因接駕而欠的銀兩及其任上虧空,不免汗顏,故打開銀庫,將修建省親別墅后僅剩的一點銀兩送還國庫。雖不足所欠之半,但老朽既已起意,必然無悔。劉尚書且先收下這一筆,剩下的等老朽籌措了送來。”
聞得賈赦這番言語,劉尚書大喜過望,連聲讚歎賈赦胸懷大義,念及和林如海的情分,他又問賈赦如何籌措,又問交了銀子,家裏是否能過得下去等等。
說實話自從他掌管着戶部,時常愁得日夜難安,莫看他這戶部尚書之職十分重要,堪稱六部之首,但是在朝廷需要支銀子的時候他就無計可施了。雖然這兩年風調雨順,稅收尚好,但也常有地方不是出現天災,就是出現人、禍,都需要從國庫里撥銀子下去,另外軍需和各個官員的俸祿也得從戶部取銀子,多少銀子才夠支出?幾乎年年入不敷出。
對於戶部那一筆筆的爛賬,多是當年各個達官顯貴或借或欠,保寧帝早想收回來了,只是顧忌太上皇厚待老臣之心,不敢妄為。而劉尚書最清楚保寧帝之心,也一直在設法收賬,奈何進展甚微,如今賈赦主動歸還,讓他如何不喜?幾乎能看到把賬收回來的希望了。
賈赦嘆道:“整個家底兒都在這裏了,家裏的開銷自然就沒了,日子倒還過得下去,畢竟各地庄頭都送糧食肉菜等物,不過儉省些罷了,尚書大人不必擔憂。至於如何籌措,老朽已經有了主意,將家裏不用的古董東西賣一賣,金銀器皿熔了鑄成錠子,若實在是不夠,就賣房子賣地,不管怎麼說,父債子償天經地義,不能叫祖宗們在九泉之下仍舊愧對朝廷。”
賈赦說得可憐,原本心裏對賈赦此舉不喜的官員也都起了憐憫之意。
戶部是六部之首,極為要緊,許多世家達顯或是安排子弟在此當差,或是安排心腹佔據一席之地,也就是說,泰半戶部官員都和各個達官顯貴之家有所瓜葛,所以見到賈赦突然要償還從國庫里借出去的銀子,想起和自己家有關的世家也背負此債,心裏自然不悅。當初借了銀子,就沒人想過歸還二字,一聽戶部要收舊賬,哪個不哭訴家道艱難?
劉尚書也清楚這些人的想法,假作不知,連忙請賈赦進去,一面取了舊賬出來查看榮國府當年所欠的數目及其原因,一面問賈赦這筆數目約略有多少。
賈赦想起林如海暗中的叮囑,也不想引起眾怒,成為槍打出頭鳥的那隻鳥,擺出一副老實憨厚的表情,才有先前一番言語,此時聽劉尚書詢問,遂道:“老朽開了庫房就命人搬運上車了,也不知具體數目有多少,總數大概有十幾萬兩銀子罷,可惜竟連一半都還不上。”
說到這裏,賈赦唉聲嘆氣,不斷地道:“都怨老朽糊塗,早想起這筆欠債,就不建省親別墅了,建造省親別墅花的那些銀子送還國庫多好,綽綽有餘,可惜後悔也來不及了。”
劉尚書聽了,又贊他幾句,命人清點過秤,先金后銀,最後數銅錢。
當然得過秤了,過秤的數目最精確,很快就稱出白銀有七萬三千五百二十四兩七錢,黃金共計四千八百九十四兩八錢二分四厘,清點銅錢的活計較為繁瑣,尚無結果。
彼時賴大家的把消息說出來,滿屋嘩然,人人驚詫,賈母的臉色頓時十分難看。
李紈見機很快,連忙找個借口帶着諸姊妹們都出去了,包括寶玉,上房只留賈母和邢王夫人、鳳姐幾個人商量這件突如其來的大事。
賴大家的跪在地上渾身亂顫,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不開銀庫不知道,一開銀庫嚇一跳,即使是賴大夫婦,也都驚住了,沒想到榮國府竟然只剩這麼一點子家底了,按照府里的排場,就算賈赦沒這麼做,二三年後就耗費殆盡了。
見上房如此氣氛,紫鵑趁機告退回家,不料父母皆不在家,橫豎和以往一樣,她也不在意,父母都是有差事在身,當然不可能天天在家,便只叫沫兒燒水沏茶,自顧自地吃茶看書,過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周母才從外面走進來,一面走,一面道:“出大事了。”
紫鵑心想當然是出大事,雖然總共有十幾萬兩銀子的數目,只比林家一年的進項多一點兒,但的的確確是榮國府僅剩的家底,賈赦這麼一弄,過年和以後的開銷都不知道怎麼辦了。
想到這裏,紫鵑問道:“媽,老太太那裏怎麼樣了?”
周母嘆了一口氣,道:“還能怎麼著?氣得老太太當即就叫人去追大老爺,可賴大家的消息報得晚,哪裏追得上大老爺?那些子運出去的金銀銅錢早到戶部了,派去的人抵達時,戶部尚書劉大人正帶人清點,準備銷賬並收入國庫。不止如此,大老爺還派人守着公中的庫房和園子裏的庫房,吩咐在他回來之前不許任何人開庫房進去拿東西。”
紫鵑知道賈赦心意已決,倒不意外,只覺得黛玉當日所言不錯,賈赦果然在這時候突然發難了。她沒記錯的話,榮國府今年地租子中銀子一項只有幾千兩,難怪賈赦急不可耐已不願意等到過年再動手了。
幾千兩銀子夠作什麼?以賈府的奢靡浪費,連過年都不夠用,要知道寧國府年下光金錁子就傾了二百多個,榮國府出了一位娘娘,只會多不會少。而且榮國府枝繁葉茂,賈母每年都散出大量壓歲錢、金銀錁子和荷包,這些都是走公中的賬,而非梯己。
見女兒一聲不吭,周母也不在意,拿起茶碗倒了一碗茶一飲而盡,慶幸地道:“幸虧你建議我和你父親替你哥哥贖身,又開了脂粉鋪子,不然,留在府里也沒甚前程。以往府里寬裕,做個小管事總能撈到油水,現今別說小管事了,就是大管事的油水都減少了許多,哪裏比得上咱們家的脂粉鋪子,月月都有百來兩銀子的進項。”
周母連聲念了十幾句的佛,今年就罷了,明年且看看,倘或在府里實在撈不着什麼油水了,她就說服丈夫脫籍,去小花枝巷子裏當老封君,等嫁了女兒,娶了兒媳婦,早晚有無數兒孫繞在膝下承歡,是神仙都比不得的好日子。
周母越想越是得意,忍不住眉開眼笑。
紫鵑卻是微微地怔住了。
百來兩銀子?何止百來兩,光是周福生按月給自己送的分紅就有一百多兩銀子了,並且這筆數目還是去了各樣稅收和周轉銀子之後的。
紫鵑忽然想起哥哥給自己分紅一直瞞着父母,便抿嘴一笑,沒有言語。
她也有私心,沒人嫌銀子少,現今哥哥給她她就收着,趕明兒不給她她也不會要,這筆銀子她得攢着買莊子,還得攢榮國府事敗后替父母贖身的銀子。
周母得意洋洋地正欲再說些什麼,外面傳來玻璃的聲音道:“周大娘,紫鵑走了沒有?”
周母連忙站起身,吩咐沫兒打帘子請玻璃進來,笑道:“在家呢,還沒走。老太太那裏忙着,姑娘怎麼有空過來?快進來坐炕上,外面冷得很。”
她說話的時候,紫鵑也已經起身下了炕,親自迎玻璃,並請她上座,又叫柳兒倒茶。
玻璃道了謝,謙讓一番,並沒有坐在上首,而是挨着紫鵑一起,位於周母之下,含笑回答道:“老太太忙着呢,都不叫人在跟前伺候,我就出來走走。想起紫鵑一會子還得回去,就先來看看她,下回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得見。”
周母滿臉堆笑地誇讚一番,隨即斂容問道:“老太太還惱着呢?”
周母原本也是賈母房裏的丫鬟出身,玻璃又因和紫鵑交好,對周母自有一份親近之意,況且此事已鬧得沸沸揚揚,無需隱瞞,便嘆道:“豈能不惱?老太太一疊聲地吩咐人去拿大老爺回來問話,偏生大老爺在戶部,去的人進不得門。也不知道大老爺怎麼就想起這一樁事了,家底子都送出去還不夠呢,我記得有幾十萬兩銀子,回來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不過也好,此舉未經老太太的允許便做出來,雖然略過了一些,但解決了後患,日後不用再擔憂咱家欠的銀子日夜懸心了。說不得咱們老爺這麼做了,能帶來一些子好處也未可知。”
聽了她的話,周母不以為然,紫鵑卻是讚歎玻璃的聰明和敏銳,賈母並邢王夫人、鳳姐等只顧着生氣,沒一個人像玻璃想得如此深遠。
越了解玻璃,紫鵑越希望玻璃能做自己的嫂子,有這樣的主母,何愁娘家不發跡?
雖然紫鵑有此想法,但她不知玻璃是否能看得上周福生,榮國府陰盛陽衰,主子們都是女子極其出色,下人里也是一樣,丫鬟們勝過小廝十倍,二則她也不知周福生心裏有沒有願意娶的女子,只能按下不提。
玻璃聽紫鵑誇讚自己,不覺莞爾道:“難道你看不出?十個人里有好幾個都能看出來,只是不像我這般嘴狂,說了出來。”
這時,賈母房裏小丫頭子氣喘吁吁地跑來,道:“玻璃姐姐快回去罷,老太太惱了。”
玻璃道:“莫非大老爺回來了?不見得罷?那些金銀也就罷了,幾萬吊銅錢裝了幾十輛大車,怎麼著也得許多人花好些時間才數得清。”
小丫頭子道:“正是大老爺回來了。大老爺既回來,必然是數清了錢。”
玻璃別過周母和紫鵑,匆匆回到賈母上房,才進院落里,就見鴛鴦站在屋檐下朝自己擺手,不叫自己進去,正感到納悶,忽然聽到裏面傳來瓷器落地摔得粉碎之聲,緊接着就聽賈母怒道:“我倒要聽聽你有什麼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