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第088章:
雖未出門,但也好風雅的江老太夫人卻沒閑着,拉着黛玉賞了院中的臘梅,回屋又命人將兩盆水仙搬到案上,染得滿屋都是脈脈清香,又命人煮大芋頭來吃。
吃完芋頭洗手打牌,江老太夫人一個,黛玉一個,紫鵑一個,三缺一,江老太夫人叫另一個大丫鬟羅扇坐下。至於畫屏,自然是替江老太夫人看牌發牌了。江老太夫人比賈母大了十來歲,打牌時戴着眼鏡都不中用,都是畫屏替她,就像是鴛鴦替賈母一般。
黛玉素來不讓人,紫鵑又不精通打牌,都沒有故意讓江老太夫人,不多時黛玉跟前的錢匣子都裝不下了,紫鵑卻輸了個精光,江老太夫人也輸了三四百個大錢,都輸給了黛玉。
紫鵑回頭叫凝碧道:“再給我取一吊錢來,我就不信今兒贏不了姑娘了。”
他們出來當然不會不帶錢,金銀錁子銅錢都有不少,以防意外之用,打牌之先拿了兩吊錢過來,自己一弔,黛玉一弔,結果自己全輸了。
凝碧去東廂房,果然取來一吊錢放到紫鵑跟前。
江老太夫人笑道:“你是沒摸着打牌的脈絡,摸着了,自然就贏錢了,趕緊向玉丫頭請教請教她是怎麼贏錢的。我年輕時候,比你們姑娘打牌還厲害呢,如今我老了,眼花了,手上也沒勁,叫個丫頭替我,總是輸了個沒完沒了。”
紫鵑笑道:“打牌是靠聰明才智,聰明人玩牌,總能神機妙算。我是沒那份機智,只好湊個趣給太夫人解悶兒,橫豎再來一吊錢也輸得起。”
江老太夫人聽了這話,道:“哎喲喲,這丫頭的一張嘴,真真是甜得很,跟蜜糖似的,叫人聽了心坎兒里都甜。玉丫頭你聽,她這話是誇咱們聰明呢!就憑着她這話我聽着歡喜,清秋,快去取兩吊錢來給周姑娘,叫她輸了也不心疼。”
一個丫頭頗為吃力地拎着兩吊錢送過來,一起放在紫鵑跟前的錢匣子裏。
紫鵑連忙起身道謝,然後坐下道:“快快發牌,我如今已有些經驗了,不管怎麼說都能贏一兩個,只要不輸到一吊錢,我今兒可就是佔大便宜了!”
江老太夫人大笑,黛玉也忍不住抿嘴一笑。
打了半日,紫鵑到底沒輸到一吊錢,只輸了二三百,聞得外面說擺飯,忙把錢匣子一合,笑道:“不玩了,太夫人和姑娘疼疼我,到此為止罷。陪太夫人和姑娘玩一會子,凈賺七八百,下回再有這樣的好事,太夫人可別忘了我。”
江老太夫人手裏的牌撒了一地,指着她道:“好個伶俐丫頭,我倒笑不動了。”
一時命人收了牌桌,才洗了手,紫鵑忽然發現黛玉的斗篷估計是在打牌時有火星迸了上去,出現兩個指肚大小的破洞,邊緣燒得焦黑,因在下擺,輕易看不到,她就沒有吱聲。
不料,飯後隨着訪梅歸來亦用過飯的林如海告辭時,畫屏卻捧着一件簇新的石青緙絲紫貂鶴氅出來,笑道:“姑娘陪太夫人頑一會子,倒將好好的一件衣裳燒了,太夫人命我找這麼一件出來來給姑娘穿,請姑娘別嫌棄。”
林如海和黛玉齊聲推辭,江老太夫人笑道:“拿着罷,總不能叫林丫頭穿着燒了的衣裳回去,也是我老眼昏花,先前竟沒發現。若不拿着,我就當你是怨我了。”
黛玉連稱不敢,拜謝收下,解下大紅羽緞斗篷,披上這件。
黛玉愛紅,穿得鮮艷,桃紅撒花襖配着大紅石榴裙,石青色恰好壓住了這一身紅,倒也極妥帖,而且八團緙絲是水仙靈芝紋,又十分應景,寓意也十分美好。
江鴻遠遠站着,背着臉,又是欣喜,又是失落,偏因顧忌着禮節,不得近前。
江老太夫人又送了黛玉兩盆臘梅和兩盆水仙,才放他們回去,待迴轉房中,卻見房裏沒有丫頭在,唯有江老太爺正在審問江鴻,靜靜聽了片刻,也沒聽出什麼眉目,便笑道:“你們爺倆在說些什麼?我竟不懂了。”
江老太爺坐在炕上,指着站在地下的江鴻,道:“你問你孫子,我瞧他這兩日對如海殷勤得很,比待我還上心些,就問幾句,誰知嘴巴比蚌殼都緊。”
江老太夫人坐在一側,叫江鴻到跟前,攬在懷裏,笑道:“一家子人有什麼好問的?小六又不是心裏沒算計的人。他不說就不說,你逼着他說有什麼意思呢?我看你是吃了林太師的醋了,才這樣逼問我孫兒。”
江老太爺嗤笑一聲,道:“我才沒吃醋,我吃什麼醋?難道我孫兒待他殷勤些,就是他們家的人了?還不是我老江家的孫子!”
說到這裏,江老太爺忽然福至心靈,瞪眼瞅着打扮齊整的江鴻,半日沒有言語。
江老太夫人才笑說他嘴硬,聽他不再說話,也不反駁,不禁一怔,回頭看了他一眼,問道:“你在想什麼?這樣入神?”
江老太爺擺擺手,凝神又想了片刻,撇開孫子,裝作不經意地道:“你前兒說,等回了城裏,再往各家瞧瞧有什麼出息的子孫沒有,想給如海的女兒做媒,如今可有人選了?說來聽聽,我好替你明察暗訪一番。如海極好,他那女兒也是極好,一般人可配不得。”
江老太夫人聽了這話,笑道:“哪能這樣快就有人選?又不是瓜桃李棗,盡由着人挑。上回說的魏家小子不錯,偏林太師不中意,也不知道是何緣故。”
江老太爺道:“不中意才對,魏家裏頭不見得清凈。”
江老太夫人大奇,意欲問個究竟,忽見孫兒的臉色不甚好看,愛憐地摸了摸他的臉,問道:“我孫兒這是怎麼了?可是出去凍着了?”
江鴻搖搖頭,說沒事。
江老太夫人到底不放心,打發他回房歇息。
瞧着孫子的神情,江老太爺心中已經確定了□□分,遂對老妻道:“你也別盡想着別人家的子孫,咱家現有一個到了年紀還沒說親的親孫子呢,你怎麼不替他想?倒想着別人?我看如海的意思,是想叫他女兒尋個清凈人家,也不求富貴榮華。”
江老太夫人嘆道:“你當我沒想過?只是小六那毛病,最是讓人頭疼,他又不願意說親娶妻,你叫我怎麼辦?倘若和人家定了親,小六不願意,豈不是得罪人?再說,咱們江家向來以誠待人,若是說親,也不能把這件事瞞着親家,除了一干貪慕名利的小人,疼女兒的人家誰肯把女兒嫁給一個記不住女兒面目的女婿?”
江老太爺也跟着嘆息,道:“你說得極有理,莫說小六看不清別人的面目,就是看清了誰的,人家不願意,咱們也不能強求。”
江老太夫人不禁唉聲嘆氣,愁眉苦臉。
江老太爺細細想着這兩日江鴻的言行舉止,忽道:“我瞧小六這兩日和往日不同,似有幾分興奮,又似有幾分忐忑,偏又把當日不肯穿嫌過於鮮亮的衣裳找出來穿,好端端的他這是做什麼?穿給誰看?你看像不像我當日向岳父母求親時候的舉止?”
江老太夫人一掌落在炕桌上,滿眼驚喜地道:“你是說?”
她沒繼續說下去,畢竟事關兩個女兒的聲名體面,萬萬不能輕易出口,而且她也不確定江鴻是因為誰才如此,若是黛玉倒好,若是紫鵑可就不好了,紫鵑可是定了親的。但江老太爺和她夫妻七十載,如何不懂老妻的話外之意?於是微笑點頭。
江老太夫人又喜又愁,臉色變幻不定。
江老太爺笑道:“你愁什麼?小六又不是不懂規矩的人,他以前說過那話,何等貼切?思慮也極周全,你以為是胡言亂語不成?必然不是讓你發愁的那個,怕是另一個。”
江老太夫人轉悲為喜,不住點頭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咱們老兩口在這裏說,若不是該如何是好?還是得問問小六才好確定。若真如你我所想,哪怕讓我磕頭去求,我都心甘情願的。只是奇了,怎麼偏是她?若論模樣兒氣度,自是第一等,然而小六向來認不得記不清人的面目,甭管是西施還是東施,他都分辨不出個美醜來。”
江老太爺尋思良久,亦不得其解,搖頭道:“我也不知。回頭仔細盤問小六,必然是有什麼緣故你我不知道,待曉得這緣故,所有疑團就得以解開了。”
江老太夫人急得抓耳撓腮,越想越是坐不住,忍不住下炕去孫兒房裏。
擺手叫門外丫鬟不聲張,江老太夫人悄悄地走進去,及至到了他房裏,卻見他正坐在窗下案前寫字,近前一看,已寫了數十張出來,每一張都是同一首詩。在心裏默念幾遍,江老太夫人立時想起這是自己丈夫說過的黛玉昨日所吟之紅梅詩。
江老太夫人心中塊石落地,開口道:“小六,你在寫什麼,給我看看。”
江鴻寫得入神,沒有察覺到江老太夫人進來,猛地聽到聲音,手忙腳亂地站起身,不妨打翻了硯台,墨汁浸得那些紙張一片烏黑,再看不出字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