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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月有餘,武垣城中草木瘋長,與魏京大相逕庭。可唯獨草木有變,國內局勢,還是老樣子。魏皇病篤,東宮又一直沒醒,只賀賴皇后與慕容氏硬撐着,死活沒讓邱穆陵壓過賀賴部去,可二皇子監國也監了兩三個月了,他的羽翼,朝中培養的勢力,定然正如這武垣城中瘋狂的野草一般止不住地擴張,最終盤根錯節。

每一日,從京城傳來的消息,都是東宮依然昏迷,日復一日,拓跋朗的心漸漸消沉,可他手握兵權,實在是不能貿然進京,只能幹着急。主將心不穩,底下的士兵們便更加不消說了,加之春耕農忙,游牧出身的胡人士兵與城中農民時時發生衝突,情況顯得越發消極。

日子一日一日暖起來,三月里,涼渠邊上應當是開滿了奇花異草,只可惜如今卻在被苻錚享用。

謝燦同葉延這一個月幾乎沒說上二十句話,葉延不願理她,她也便每日只是例行公事一般替他診治,他的傷好得極慢,又總是心事重重的,謝燦也不知如何勸他,想帶他去歷城找顏珏,也無從提起。

她替他扎完針,收了針包,言語在唇邊輾轉一圈,終於還是吞了下去,起身準備離開。恰在這時,賀賴賀六渾推門進來,見到謝燦,說:“阿康,六哥和步六孤里找你。”

步六孤里倒是經常找她,但是拓跋朗卻許久不見了,不知為何突然找起她來。

她神使鬼差地看了一眼葉延,他沒什麼表情,她心中便沒有由來一股失望。

謝燦便問:“什麼事情?”

賀六渾說:“有個姓熊的找你,說想見你。”

熊……安泰?她臉色霎時間一白,忙問:“他有說是為什麼?”

賀六渾想了想,回答:“他是齊國的商人,想通商來着。前個月六個不是說了放他們入城么?那個姓熊的說和你有過幾面之緣,這次,大概是想來攀你的吧?不管怎麼說你現在也已經是將軍了。”

她咬了咬下唇,說:“我剛來魏國時候是承蒙一位姓熊的先生送了一程。”這是事實,不容辯駁,從這一角度來說,熊安泰還是她的恩人,可是一想到要見熊安泰,她卻不知為何,無比緊張。

連賀六渾都看出了她的不對,問道:“怎麼不想見?那我讓六哥去回了他。”

她卻制止了:“聽說現在在齊國熊家做得很大。”

“富可敵國吧?”跟着謝燦久了,連賀六渾都能說幾句成語,末了還評論道,“也不知苻鎔是不是會對他們有所忌憚。”

謝燦努力扯出笑容,卻發現臉上的肌肉怎麼都擺不好。她也說不清為什麼,明明熊安泰並不知道她的身份,她卻心中隱隱約約有種擔憂。可不管怎麼說,熊安泰在她落魄之時卻是幫過她一把,如今他來找她,不過是想開闢到魏國的商路,圖些便利罷了,她便深吸一口氣,正想回答賀六渾,準備同他去,身邊久未言語的葉延突然開口:“若你你不想去就別去了。”

葉延都不知多久未同她說話了,她幾乎都快忘卻他的聲音。

謝燦機械回頭,葉延卻又將眼神藏在了層層的睫毛陰影之中。

她突然有些惱恨,這是什麼意思?不理她也是突然,理她也是突然,他們之間的關係何時變得如此不平等了?

於是她便說:“總得見的。”說罷將葯匣遞給一旁衛兵。

葉延卻撐起身體,他在榻上躺了那麼許久,肌肉早已疲軟,差點沒有撐住,一旁衛兵連忙上前扶住,他才坐起來,臉色漲得通紅,憋了半天卻說:“那我陪你去。”

謝燦回頭看他一眼。

賀六渾卻從鼻子裏發出不屑的嗤笑,“切,就知道你心裏還是有阿康,前幾天鬧個什麼彆扭啊你!”

葉延的臉色更紅了,不只是生氣還是惱怒,他扶着衛兵的手挪到四輪車上,說,“既然是阿康的恩人,是我好友的恩人,我也要去見。”

謝燦一句“你竟然還把我當朋友”差點就要出口,見葉延累得滿頭大汗,終究心疼起來,將賭氣的話咽了下去,上前搭了把手。

葉延已經不習慣她的幫襯了,卻也任由她推着他的四輪車出了門。

為了葉延活動方便,他們住處的全部台階都改成了斜坡,謝燦和賀六渾推着四輪車走了不一會兒,便來到了前院步六孤里的議事廳。

步六孤里和一位三十來歲的男子正在談話,見到三人進來,男子抬頭微笑,笑容極為得體。葉延幾乎心下立刻認定,此人就是齊國巨賈,彭城熊氏如今的當家,熊安泰。

旋即,他發覺四輪車突然停了下來,抬頭卻看見推車的謝燦竟然木然地站在那裏,眼神中充滿了震驚。

而這震驚,並非是給熊安泰的,而是——

葉延何許人,他立刻就發現熊安泰下首坐着的那位男子,氣度風華絲毫不輸給熊安泰,甚至還能壓過他一頭,眉目之間雖然謙恭,卻流露着渾然貴氣。葉延長在胡地,從未見過峨冠博帶、自帶風|流的前越士族,卻在第一時間覺得,此人一定就是那種人。而身後謝燦看向那個男子的目光,更是讓他心中一凜。他連忙去捉謝燦的手,提醒她的失態。

謝燦被葉延一拍,才清醒過來,立刻收回目光。

她從未想過,竟然能在此處看見王珩。恐懼在一瞬間湧上心頭,王珩是知道她底細的人,她當初在苻錚的宴會上刺殺謝灼失敗,王珩就在場上。他見過她,並且知道她是前越公主。

王珩是王敏的兒子,烺之的表兄。可如今王敏投靠了苻錚……

她手心中冒出了大量的冷汗,葉延很快感覺到她手中的粘膩,立刻死死捏住了。

王珩的目光自謝燦進來那一刻起,便落在了她的身上,此刻更是膠着在她同那坐在四輪車上的混血少年緊緊相握的手上,雲淡風輕的臉色微微有些破裂。可他終究還是藏住了那神色。

熊安泰彷彿渾然不覺電光火石間三人的眼神交流,見到謝燦進來,停下了同步六孤里的談話,忙站起來,笑着說道:“果然是阿康!竟然兩年未見,你都成將軍了!”說罷又指着王珩道,“這位是王先生,是從臨安來的商人,你未見過。”

謝燦假裝看不見王珩,笑說:“確實未見過,我還以為是熊先生新請的賬房。宋先生可好?”那位宋先生便是之前熊安泰一直帶着的賬房,當時年紀有些大了,如今並未跟來。

熊安泰便順着說道:“宋老是干不動了,行不了遠路,這次便沒有一同來。”

“當時路上承蒙宋先生照顧頗多,請熊先生回去后替我轉達謝意。”她便說。說得冠冕堂皇,可是她依然能感覺到王珩的目光在她的臉上逡巡。他顯然是認出她來了,她該怎麼辦?雖然同熊安泰有一搭沒一搭地寒暄着,她的心中卻一直提防着來自王珩的眼神。

王珩是跟着熊安泰來的。他奉父命走遍整條月季商路,但是終點畢竟是在魏國境內,以他目前身份,自然不好光明正大入城,只能扮作商人。可他來武垣,更大的目標,卻並非通商,而是眼前這個女子。

兩年未見了,她長高了不少,在魏國晒黑了,不似原先在越宮所見孱弱的蒼白,神色益發堅毅,五官益發明媚。她一身戎裝,同記憶中華服卻憂傷的少女不太相同,卻又分明是同一個人。

他看出她在顧忌他。

而她推着的那個混血少年,更是用一雙野狼般的眸子死死盯住他。那少年長得很像漢人,幾乎看不出有胡人的血統,可那雙眼睛,亮得彷彿能射出弓矢。

此時王珩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將目光悠悠然收了回去。

謝燦只是將領,卻不管通商的事情,同熊安泰寒暄過後,便找個由頭推着葉延慌忙離去,她實在是不想再在王珩的目光下暴露太久。

四輪車才出前院,葉延便回身一把抓住她的手,問道:“那人絕非錢唐商人,是不是?”

謝燦楞在那裏,不知作何解釋,該告訴他那人是如今齊國督運御史王敏長子?可她一個越國孤女,又是如何認得這樣位高權重之人?

她想了想,終於說到:“我不認識。”

葉延冷笑一聲。

謝燦從未見過葉延這般表情。他們出生入死那麼多次,就算是這兩個月葉延刻意躲着她,卻也沒有這樣過。

他將目光移開,半晌,才說:“阿康,我多希望你沒有那麼多事情瞞着我。”

多希望她真如她所說,只是越國的孤女,這樣就可以一直在武垣,在察汗淖爾待下去,慕容部也沒法拿她的身份做文章。一年前葉延還想,不管她是誰,都沒有關係,她是阿康就好。可是這幾個月,慕容部步步緊逼,他截獲了不少慕容部的情報,但他沒有天羅地網,總不能將慕容部的情報來源全部堵死……可她身份的真相,總有一天會被揭開的。他寧願這真相是她親口告訴他,而非是從截獲的慕容部情報中拼湊而成。

“……”謝燦沉默了,半晌才問:“你知道了多少?”

葉延嘆息一聲,自己推動輪子,漠然離去。

仿若被晴天霹靂擊中,她幾乎有些站立不穩了,望着葉延決絕背影,她才發覺,這兩年來,拓跋朗不查她、葉延不查她,她幾乎忘了自己的身份有多敏感了。如今想來,只覺得冷氣從足底幾乎直至天靈蓋。

“涼渠一別,如今,你的傷可好了?”

身後突然傳來淡然溫潤的聲音,謝燦一驚,幾乎就要從腰間拔出佩劍,轉身卻對上了王珩放大的臉。

意識到距離太近,王珩退後一步,一笑化解了尷尬。兩年了,他的聲音雖然依然沙啞,卻早已不似初見時那般砥礪。見她戒備神色,他搖了搖頭,用只能他倆聽見的聲音問道:“康樂,你可想復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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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樂長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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