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翠雲訪羅剎
夜色將至，玄奘坐在火堆后，手裏拿着孫悟空給摘來的果子。俊美的面容上，燭光跳躍，陰晴不定。
一片黃葉飄然而落，染了火光，很快便被燃為灰燼。
錦寧站在大聖身旁，瞧了瞧跪在地上的六耳，又瞧了瞧玄奘，知他心裏五味陳雜，正是糾結的時候。
“和尚，你選了這樣的徒兒，就從沒後悔過？”六耳的手被緊緊捆在身後，卻也不願掙脫，似是心甘情願認輸，可骨子裏仍有種不屈的勁頭：“我跟了你們許久，見你日日糾結，都替你煩心。”
玄奘漠然，沉默地頂着地上的火光。
“為何不找個與你一樣的徒弟？我第一次看見你，便覺得你我是一種人。不似天上神仙那般拖拖拉拉，亦沒有凡俗世間的兒女情長。”六耳抬起頭，活動了一下肩膀，一雙豎瞳詭異地眨了兩下：“和尚，你雖沒了金蟬子真身，那顆心卻是沒變過。”
話音剛落，大聖拎着拳頭向前走了兩步。他微駝着背，站在六耳跟前，有些不屑卻又無奈地挑起了唇角：“你那冷血，與他的佛性並不相同。若要拜師，為何要打人？堂堂正正磕三個響頭便是了。”
言罷，他回過頭來，朝着錦寧伸出了右手：“跟我走。”
火紅的燭光映在臉上，孫悟空目光熾熱，那隻大手彷彿拂在了她的心頭，並將她心中最柔軟的地方柔柔地捧在掌心。
錦寧展顏，金黃色的短靴快跑兩步，小手搭在了他的指尖。
孫悟空再不拖拉，喚來筋斗雲抬腳便要踏上。可就在這時，他摩挲着她掌心的手忽然攥緊。錦寧吃痛抬頭，見他滿面痛苦地捂着頭頂，一腳踹翻了筋斗雲，倒在了地上。
一股澄澈的力量沁入五臟六腑，錦寧回握緊他的手，轉身去看小唐。
他闔着眼睛，面色冷峻，口裏飛快念着的，正是那篇《定心真言》。
一時間，錦寧鼻尖酸澀，熱淚便要奪眶而出。
“大師兄！”老沙見狀趕緊山前來扶，卻見孫悟空揚着嘴角抬起頭，埋在臂間的一張俊臉上，是扭曲着的笑容。
幾塊石頭在他的鐵拳下化為粉末，他咬緊牙關，輕聲道：“沙師弟，叫他念。”
許久，玄奘終於停下。而孫悟空已經疼得滿面通紅。他伏在地上喘着大氣，喘着喘着，笑出了聲來。
玄奘站起身走到他跟前，緩緩道：“孽徒，三遍緊箍咒，一罰你行兇傷人，二罰你誆騙為師，三罰你擅離師門。你可知錯？”
“俺——”
孫悟空剛要開口，鼻尖猛地一抽，聞到些不尋常的氣息。
緊接着，一個渾厚有力的女聲自半空中傳來：“聖僧，抱歉打擾你們師徒情深了。”
錦寧抬起頭，見一女子輕飄飄落在不遠處的巨石上。這女子髮髻高高盤起，看樣子已嫁做人婦。濃眉大眼、雙唇似火，她身着一身正紅色的衣衫，手裏持一把青綠色的團扇，此刻正饒有興趣地望着地上的一群人。
錦寧腦子裏瞬間蹦出三個大字：羅剎女。緊接着又蹦出四個大字：鐵扇公主。後來又蹦出五個大字：紅孩兒他媽。
然而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並沒有見過鐵扇。可這會兒聽見鐵扇的聲音，卻覺得無比耳熟。
在哪裏聽過？她想不起來。
孫悟空起身護在小唐身前，警惕地瞪圓了雙眸。
鐵扇是牛魔王的妻子，大聖理應喚她一句嫂嫂。傳說中，這位羅剎女早已修成仙身，是得了道的。可這會兒看起來，又有些妖異之感。大聖不會與熟人輕舉妄動，應也看出她這會兒出現在這非比尋常。
秋風瑟瑟，鐵扇卻只着一身綢緞長裙，還絲毫不嫌冷地給自己扇着風，笑道：“師哥呀師哥，墮入魔道后，許久不見，你依舊如此——行事詭譎。”
師哥？哪來的師哥？
錦寧順着她的目光一看——六耳已經從地上站了起來，仰着頭也望着鐵扇：“師妹，萬壽山一別多年，如今你依舊光彩照人。”
嗯？萬壽山？這個地名很熟悉啊。
還未等錦寧反應過來，鐵扇忽地一下已經將手裏的小團扇變成了半人高的大蒲扇。
“孫悟空，你綁我孩兒害我夫君，這筆賬，今日與你好好算算！”話音剛落，素手一翻，大蒲扇在空中重重一扇，平地里立刻起了大風。
晴朗的夜晚，頓時飛沙走石、昏天黑地。錦寧趕緊抬手捂住眼睛。可身體卻不受控制地升上了天空——還是頂風上去的。
等她反應過來，自己已經被鐵扇以結界困了個嚴實。
再看小唐跟大聖他們，已經不知道叫妖風吹哪去了。
錦寧十分驚恐，瞪大了眼睛道：“鐵扇姐姐，你是不是綁錯人了？吃我可不能長生不老啊！”
“哼，好妹妹，哪個說我要吃你來着？”鐵扇一聲冷笑，收了扇子在她下巴上輕輕一點：“今日把你綁回洞裏，我倒要看看你那位好大哥願不願意現身。”
“大哥？關我大哥什麼事兒？”錦寧還雲裏霧裏呢，就覺得一陣香風吹來，失去了知覺。
再次醒來，錦寧發現自己被綁在了一個清幽洞府。府內流水潺潺，石桌石床歸置得十分齊整。而她，身上里三層外三層繞着很多繩索，靠在一根大石柱上。
念了無數遍訣，沒反應。大聖根本不在附近。
對，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
萬壽山、師兄師妹、大哥。太亂了。
錦寧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子，忽地想起一個人來：真圓大仙。
不對，重說！鎮元大仙！
鐵扇跟六耳，都是萬壽山的弟子嗎？那麼鐵扇——難不成就是她吃人蔘果那日，在後山聽到的那個女聲？說就看他一眼那位？
不管她看的誰，這麼久了，終於出手了啊！
正琢磨呢，她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鎮元大仙曾經跟她說過，萬壽山跟金善有些淵源。金善曾經度化過萬壽山的一個女弟子，而鎮元大仙只收過一個女弟子，且後來她動了凡心，與凡間一個妖物婚配去了。
好吧，說的不就是鐵扇公主嗎？！
冤家路窄，真是冤家路窄！錦寧恨不能咬牙跺腳、仰天長嘯：還記得上次鐵扇來後山，說就看一眼，還說自己忘不了那人。起先她還懷疑呢，這是忘不了誰？現在看來，不是小唐，更不是大聖，而是她大哥金善！鐵扇一定是聽說大聖被箍了，要去西天取經，以為是金善的金箍，才跑來萬壽山看。
很明確地說，鐵扇跟金善的關係，就跟她和——大奎，是一樣的。
嗯，怪不得金善上次看紅孩兒的時候，眼睛裏滿滿的都是愛。
等會兒……現在善財童子紅孩兒，是不是就是金善給箍着呢？箍完人家娘親箍人家兒子，金善啊金善，你這梁子算是結大了。
可要了親命了。
這頭兒她剛把人物關係理清楚了，只聽那邊石門響動，鐵扇慵懶地扶了扶自己的髮髻，帶着兩個侍女走了進來。
“錦寧妹妹，初次相見便對你動了粗，姐姐在這給你賠禮了。”鐵扇皮笑肉不笑地走到她身旁，上下打量了一番，接着嘴角揚得更高了：“早聽金善說過，你伶俐可愛，如今一見果不其然。”
她走到石桌旁倒了一杯茶水，蓮步輕移，又遞到錦寧嘴邊：“取經一路辛苦了，來，喝口水吧。”
錦寧不屑地白了她一眼，卻十分聽話地低頭喝了兩口：沒辦法她實在是有點渴。
“乖孩子。”鐵扇將杯子放到一旁，往石凳上一坐，拿起個蘋果放到嘴邊輕輕咬了一口，道：“別著急，我已經派人去傳信了。相信你大哥過不了多久就會來了。”
錦寧撇撇嘴，又翻了個白眼過去：怕就怕你等不來我大哥，先把大聖等來。拆了你的洞府，撅了你的扇子，叫你驕傲！
而她心心念念的齊天大聖，此刻牽着白馬，把身上僅有的一件麻布衣服脫了下來，搭在了行李箱子上，露出了若錦寧看見，一定會垂涎三尺的精壯肌肉。
他抬手擋在眼睛上，望了望風中鋪陳的火海，搖頭咋了咋舌。
“土地土地，土地！”老豬拿着耙子使勁杵了杵地，一個矮小的土地公公立刻從一陣青煙里冒了出來。
老豬哼哧往地上一坐，用大袖子扇着風，道：“土地！這什麼地方，怎麼生了這麼大火沒人管？”
“啟稟元帥，此地火焰山。”土地戰戰兢兢地瞧了大聖一眼，接着伏下身子，道：“這火已經燒了五百餘年，風雨無阻。”
“啊？五百多年？”老豬氣得一下子跳了起來：“此地的山神河神還有龍王都幹什麼吃的？一點火都滅不了？”言罷，他將耙子重重摔在地上：“哼！都怪那個什麼羅剎女，一扇子給咱扇到這麼個破地方了。猴兒哥你說，咱咋過得去呀？”
“其實她是往西扇了些，倒還幫咱少走了些路。”孫悟空收手，轉身走到土地身前，蹙眉道：“俺老孫看着這火，像極了六丁神火。”
“正是！”土地上身彎得更低，就差跪在地上吃土了：“五百年前大聖蹬倒了煉丹爐，六丁神火灑下人間，便成就了這麼一座火焰山。”
身後傳來小唐無奈的聲音：“阿彌陀佛，皆是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