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太陽懶洋洋地爬上了南京城的上空,溫暖的陽光一如既往,慈愛地照在這座正經歷劫難的城市和還處在劫難中提心弔膽的人們,城南鱗次櫛比的民居那彎曲狹窄幽長的小巷此刻已被準備逃離南京的人流所佔滿。人流緩緩地向前移動,沒有敦促、叫罵聲。在肩扛、手拎、背負的逃難人群中傳來更多的是悲涼的嘆息聲。突然間,緩慢移動的人流像是被一塊大石擋住了方向似的,停滯下來。後面的人在忐忑不安中踮腳向前張望着,互相焦急地打聽,猜測着原因。
“爹,咱不是昨晚說好,先回全椒老家避避的嗎?怎麼到這節骨眼上,您老又不走了呢?”張木匠近似哀求地勸說著和木材打了一輩子交道的父親。
“是啊,爹。這兵荒馬亂的,還是先躲躲吧。再說,咱家門不是還上着鎖嗎?就當咱這回是走親戚。等這陣過去了,咱再回來。”張木匠的媳婦抱着四個月大的孩子也在一邊勸着。
“不走,我哪都不去!”張老頭倔強地叫嚷着。
“要走,你們走,我得回去。”說完折身如一條逆流回遊的魚在人流中費勁地向回挪動着。
張鐵匠夫婦無奈地相視一會,也只好拎着行李,跟在老頭身後拚命地向後擠。
當一家老少四口重新回到位於箍桶巷的家門前是,老木匠看着這份由自己一手打拚出來的家產,內心百感交集,這是他四十多年的成就,這是他引以為豪的功績。想想自己16歲孤身逃荒到南京,就一直在這條街東家干到西家地打着短工。一開始,只為圖個混飽肚子,他從不吝嗇自己的力氣,有時一天下來累得連抬胳膊的力氣都沒了。漸漸地,他對木工這活由門外漢只知道出蠻力,在日積月累的刨、鋸中,憑着自己的聰明悟出了一些自己的經驗。隨時間的推移,他的名聲在這條街也越來越響了,
現今,到這條街上打聽張二娃是誰?大夥都得想想,但一問張一眼,人們卻知道是他。傢具圖紙只要他看上一眼尺寸,就能報出用料多少。憑着他的精湛的手藝和為人的忠厚,在幾個老闆的幫襯下,他終於在國都的這條街上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產業,如今,讓他一下子就這麼走了,他的確是捨不得啊!
“張掌柜的,怎麼又回來了,不是一早就走了嗎?”隔壁的羅廣忠剛出來開鋪面,一見到他,就詫異地問着站在門前感懷的張一眼。
“哎,捨不得啊。”張一眼一面看著兒子、兒媳往裏搬東西,一面由衷發著感慨。
“就是,誰願意背井離鄉的,去作難民啊!我本來也想走的,可一聽說柳葉街的顧老爺子家連一點動靜都沒有,就有點猶豫了。開始我不信,自己上門一看,乖乖,人家呀!還是該幹啥還幹啥,他小日本飛機丟他的炸彈,顧老爺子依舊飲他的茶,根本就沒有走的意思,他是什麼人物啊!他接觸的可都是政府要員。前兩天,我借給他家送篾筐的機會順口問了他為什麼不避避。”說到這,羅廣忠有意停住話題,得意地看着張一眼,就等這他的追問。
張一眼果然接口問道:
“說說,顧老爺是怎麼說的?”說著,趕忙從衣兜里掏出老刀牌捲煙,遞上一隻,並殷勤地為他點火。
“人家顧老爺子說了,他打聽過了,為守這南京,蔣總統不僅從各地調來十萬精銳之師,還專門成立了南京衛戍司令部。你聽說過唐生智這個人吧?”羅廣忠神秘地望着惘然的張一眼。其實,他也從顧老爺子那兒聽說來的。
“這唐生智可是個不得了的人物,陸軍一級上將之一。北伐戰爭時,他就是個總指揮了。他指揮的戰鬥場場皆勝,打得吳佩孚丟盔棄甲、狼狽不堪。這次,中央政府守南京的總司令就是這位唐生智將軍。”
聽着羅廣忠侃侃而談,看着他唾沫四濺的得意之色,張一眼開始,為自己的改變初衷而感到欣慰。更始他認定,他今早臨時改變昨晚的決定是對的。
對顧彥章,他是早有耳聞,但沒有機會接觸。雖然,他也曾為顧家做過幾件家什,但來取貨的都是他們家的傭人老張頭。而且,他這個人手巧嘴拙,不善言談。在他的邏輯思維里,手藝人就是手藝人,靠手藝吃飯才是硬道理。靠嘴,最後只能落得去討飯。所以,儘管經常有政府部門的人找他上門幹活,但他總是幹完活就結工錢走人。從不和人家拉家常、套近乎。現如今,聽着羅廣忠的高談闊論,他的內心還是不由泛起一陣醋意,並暗暗想,等這陣過去了,看來自己也要開始學着去和別人多搭訕,才不會象現在這樣對時事一無所知。
張一眼的家前後兩進,前面的門廳已成了他的作坊兼鋪面。環視碼放整齊的木料和牆上掛着的一件件工具,他心裏感到無比的親切和踏實。繞過櫃面,再往裏走,就是他們住的地方了,不大的院落被兒媳收拾得井井有條,乾乾淨淨的。他住在南房,兒子家住東房,西面還有兩間。一間是廚房,還有一間本來是兩個徒弟住的,在時局剛變的那一會兒,他就把兩個徒弟打發走了。如今那間房裏,堆放着好些已無人來取做好了的傢具。
“放着吧,都放着吧,你們遲早都會來取的。”他喃喃地嘀咕着,倒背着手進了自己的房裏。
百子亭緊鄰玄武門,與秀美的玄武湖僅隔着一道厚厚的明城牆,唐生智的公館就坐落在這。離他不遠的有李宗仁公館、法國大使館。現今,這也是南京衛戍司令部所在地。原來的衛戍司令部設在城南瞻園路上,但唐生智不願兩邊跑,就把自己的公館改成臨時司令部了。
當顧華帶着李副官匆匆地到了唐公館的大門時,剛才還炮聲震天的城外,竟一下子悄無聲息了。這不由得讓他一愣。但由於他急於想知道南京外圍的現狀,他知道,也只有在這,他才能了解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所以沒把這突然的平靜往深處想。若大的一個庭院不再幽靜。院中防空高射炮已停止了剛才的怒吼,正高昂着頭顱等着日機下一輪的光臨。進進出出的每個人的臉色都格外的凝重,就在他準備拾階而上時,一抬頭,看見從上面下來兩個人。這兩個人他認識,一個是教導總隊5團團長睢友蘭。另一個是教導總隊二旅中校參謀廖耀湘。他趕忙和兩人打招呼,他想在見唐生智之前,儘可能多打聽一點消息。
“二位仁兄,別來無恙啊!”顧華攔住了兩人的去路。
“哦,是顧華兄。”兩人勉強擠出笑容向顧華打着招呼。
“怎麼,才從唐長官那兒出來?”顧華已然從兩人憂鬱的眼神中看出了不祥之兆。
廖耀湘雙手往後一背,抬頭望着湛藍的天空,若有所指地說道:
“時間快到了,這寧靜即將被轟炸所替代了啦。看來這南京,即將是我等軍人殺身成仁之所了。”顧華聽懂了,他已沒有再問他們的必要了。
“二位仁兄,小弟還有軍務要面呈唐長官,還望二位仁兄珍重!”說完,顧華進了唐公館。
“報告。”顧華立在唐生智的門前,側耳等待室內的回應。
“進來吧。”終於從屋內傳出唐生智的不急不慢的聲音。
顧華推開唐生智辦公室的房門,險些被屋內,撲面而來濃濃的香煙味,給嗆了出來。儘管屋外已是陽光明媚,但他辦公室厚厚的窗帘仍舊將冬日溫暖的陽光拒之窗外。似乎在暗示這位唐總司令的決心:不論屋內的條件怎樣,我也有決心、有毅力在這裏坐着。唐生智這位國民黨一級上將瘦小的身軀端正地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的椅子上,一身筆挺的上將制服上的金星在燈光的照射下,閃着金光。慘白的臉色使人一眼就能看出,在這幾天他所承受的壓力是多麼的重。內心的苦衷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自己分擔。顧華站在門口,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了。
“呵呵,是顧華呀!怎麼樣?你們那兒還行吧?”唐生智首先打破了沉靜。唐生智的語氣和問話,使顧華沒能一下參透,他腦海里在斟酌着該如何回答才合適。
“你父親撤出南京沒有啊?”緊接這的這句問話使顧華豁然輕鬆了許多。
“謝謝長官關心,家父很好,還尚未撤出南京。”他朗聲答道。
唐生智不禁一怔,旋即又說:“這沒什麼,健生兄(白崇禧)在臨走時特地關照我,如顧老先生想離開南京,讓我盡一切可能地給予照顧。好吧,你回去告訴你父親,想走,就隨時給我一個信,我派車去接。”
“感謝長官美意,家父已明確表示願和全城百姓與司令一起,與南京共存亡!”對唐生智而言,顧華這一番話不亞於一記驚雷,使這幾天來唐生智所承受的壓抑、壓力在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豪氣、自信再次爆發。他走到顧華身邊,沒再說什麼,抬起右手重重地落在顧華的左肩上,內心千顧萬慮在他有力的拍打中得以釋然。
“來,來看看這!”唐生智走回到辦公桌前,將一張傳單遞給顧華。
“這是昨天,小日本空投給我的。”語氣中夾着冷笑和不屑。
顧華接過來才看一眼,就想把他撕碎扔進熊熊燃燒的壁爐里。
投降勸告書
百萬日軍已席捲江南,南京已處於包圍之中,由戰局大勢觀之,今後交戰有百害而無一利,惟江寧之地乃中部古城、民國之都、明孝陵、中山陵等古迹名勝聚集,頗具東亞文化精髓之感。日軍對抵抗者雖極為峻烈而弗狂數,然於無辜民眾及敵意於中**隊,則以寬大處之,不加侵害;至於東亞文化,猶存保護之熱心。貴軍苟欲繼續交戰,南京則必難免於戰禍,據時千載文化盡為灰燼。10年經營終成泡沫。故本司令代表日本奉勸貴軍當和平開放南京城,然後按下辦法處置。
大日本陸軍總司令:松井石根
對本勸告的答覆,當於12月10日正午交至中山路句容道上的步哨線,若貴軍派遣代表司令官的責任者時,本司令官亦準備派代表在該處與貴方簽訂有關南京城接收問題的必要協定。如果在上述指定時間內得不到任何答覆,日軍不得已將開始對南京城的進攻。
顧華看完這份勸降書,氣得雙手發抖。他望着唐生智一言不發,眼神里充滿了怒火和期待。
“我已傳令下去,誓與日寇決戰於南京城下,各部隊要與陣地共存亡。擅自撤退者按連坐法嚴懲不貸!”此刻的唐生智一改剛才的頹廢,眼光中透出一副凜然、不屈和剛毅。
“長官,能和我談談我軍的防線情況嗎?”顧華對脫口而出的這個問題深感不妥和自責。
唐生智抬頭看了看牆角矗立的大座鐘,不緊不慢地說道:
“哦,現在是上午9點,再過一個小時,日軍就要展開全面進攻了。抓緊這點時間,我大概跟你講一下。”唐生智沒有責備他的意思,使顧華的心中平靜了許多。
“目前,我軍外圍陣地基本上全部丟失,城外只剩下烏龍山、紫金山和雨花台三處了。據最新情報,此次進犯的已不僅是原先知道的日軍華中方面軍了,如今又加上了上海派遣軍及第十軍,共9個師團20多萬人馬,另外還有空軍的支援。好在,我們的飛機也正往這裏趕來。這後面的仗對我們來說的確是很……”他沒有再講下去,他相信面前的年輕人已經知道他後面要說的是什麼。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委實讓顧華吃驚不小,他萬萬沒有想到,再過一小時,南京城內外,將會同時遭受到近乎毀滅性的打擊。而日軍的地面部隊,竟然在那麼短短的幾天之內,一下增至3倍之多。看來下面的戰鬥將是異常慘烈的。他覺得已沒有必要再在這停留了。他必須馬上趕回去,回到前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