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門戶(長篇最終版)
第八章:門戶
慕容炎雖然是燕國二皇子,但是並不得燕王寵信。單是上次宮宴之上,左蒼狼已經看得出來。但是其中原由,知道的人卻不多。當年慕容炎的母妃,是寵冠六宮的容婕妤。彼時後宮無主,容婕妤統領眾妃,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這個女人不僅有頭腦,更有野心。是以對慕容炎從小管教得幾近嚴苛。慕容炎小小年紀,已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燕王對他也極為寵愛。這一段時日,幾乎所有人都認定他會是將來的儲君。
慕容炎與右相姜散宜的女兒自幼玩在一處,關係十分密切。眼見兩個孩子青梅竹馬,姜散宜自然順水推舟,請太后懿旨,為兩個孩子賜下婚約。
然而月有陰晴圓缺,正當所有人都在等待容婕妤封后、慕容炎被冊立為儲君的時候,山戎部起兵攻燕,連取數城。慕容淵連派三將,三戰敗北。最後朝中竟然無人敢自請出戰。
當時嬪位僅是經娥的李妃自薦其兄出任主將。李家出戰山戎之後,捷報頻傳,慕容淵龍顏大悅,朝中李氏宗親卻開始拉攏朝臣,遊說慕容淵立李妃為後。
李妃育有皇長子慕容若已成年,如果立她為後,就等於定了皇長子為太子。
容婕妤久得聖寵,待下面的妃嬪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一時之間,方寸盡失。而這時候,與山戎作戰的李家停滯不前,糧草開銷對於當時的大燕來說,無疑雪上加霜。
慕容淵無奈之下,冊立李氏為後。宣旨當天,容婕妤大鬧承光殿。慕容淵一怒之下,賜下毒酒,令其自盡。這本是盛怒之下的一記警鐘,容婕妤的性情他再了解不過,若不下重葯,定不會服軟認錯,不知還要平生多少波折。
誰知當時,宮中一見此昭,人人皆以為容婕予大勢已去。李皇後派自己的心腹,待旨意一下,立刻對容婕妤灌下毒酒。
待慕容淵處理完封後事宜,前往容婕妤的彰文殿時,容婕妤滿面烏青,形如厲鬼,屍身早已涼透。而僵冷的屍體仍然指爪如鉤,死死握住慕容炎的手。
慕容淵與自己年僅五歲的兒子對視,沒有人知道他在這個孩子的眼睛裏看見了什麼。但是從此以後,他再也不曾看過慕容炎一眼,再也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
而曾經最有望成為太子、承繼大統的皇子,一夜之間跌入塵泥。還未成年便早早遷出宮闈,直到如今仍然沒有封號。在朝中也沒有任何官職。
這是燕王的一塊心病,沒有人敢觸這片逆鱗。時日一長,終於也沒有朝臣再提起這位皇子。昔日容華煙消雲散,留下一段宮闈秘事,後來人都不再感嘆。
從別館出來,慕容炎說起這段往事的時候,神色平靜。左蒼狼跟在他身後,長街靜謐,不見人影。慕容炎笑着說:“當時我只有五歲,可是我記得她頭上的每一粒珠翠。”
左蒼狼沒說話,慕容炎突然停住腳步,身後埋頭跟隨的她整個撞在了慕容炎的背上。那背脊鐵壁一樣,左蒼狼捂着鼻子,眼淚都要流下來。慕容炎回頭看她。在朦朧不明的夜色之中,他長衣蕭蕭,身上暗香忽遠忽近,飄浮不散。
左蒼狼如見神魔,不由退後了幾步,好半天,別找話題,說:“殿下至今仍未成親,是因為姜丞相有悔婚之意嗎?”
慕容炎說:“自然。以王后的為人,一旦我的兄長登臨帝位,豈會有我的活路?誰會願意將女兒嫁給一個朝不保夕的皇子呢。”
左蒼狼不知道該說什麼,慕容炎輕聲說:“什麼都不必說,陪我走這一段路。”
一個五歲的孩子,失去了母妃,失去了父王的寵愛。在冰冷深宮之中,要忍受多少屈辱,經歷何等險象?他沒有說。左蒼狼點點頭,兩個人一前一後,行走在夜半無人的長街。風露沾衣,殘月相隨。
是夜,大燕皇宮。慕容淵批着摺子,困意襲來,他趴在龍案上,閉目小憩。不過片刻,竟然入夢。夢裏又回到當年的彰文殿。那宮殿奢華,色調濃烈。
那個女人一身華艷,坐在鑲滿珠寶的貴妃椅上,右手緊緊握着她兒子的手腕。他緩緩走近,沉着臉叫她的閨名:“野蘋。”
然而沒有回應。他撥開那一縷青絲,就看見那個女人垂着頭,面目早已青紫,黑血染透了胸口大片地方。烏青的臉,黑色的指甲,像是怨毒的千年女鬼,只要一點聲息,就會將她驚醒。
那個孩子抬起頭,他在死去的母親身邊,任由她死死掐住他的手腕。安靜,沉默。像是被怨鬼附身的妖魔。下一刻,就會撕開人皮,露出血淋淋的真身。
“野蘋——”他突然又叫出這個名字,然而睜開眼睛,只見滿殿燭火生輝,搖曳成影。
更漏聲聲,慕容炎只覺得手腕隱隱作痛。似乎又回到當初,那個女人死死握住他的手,那雙美麗的眼睛慢慢地佈滿血絲,變成血一樣的紅。她的嘴唇變色,黑血染在牙齒上,噁心而骯髒。她死死扣住他的手,將他拉到眼前,鼻尖輕觸他的臉:“這就是弱者的下場。你看清楚,這就是弱者的下場!”
黑血濺在他臉上,她坐回貴妃椅上。
“我知道你恨我,這些年,我對你不好吧?”她的血嘀嘀嗒嗒,污了婕妤的華服,“當年懷着你的時候,我想,我要是生個公主就好了。可是你生下來的時候,我又覺得啊,這天地人間,公主皇子,都不及一個你了。你要恨我就恨吧。我不怕死,可是我死之後,真的不知道你該怎麼辦了。”
她轉回頭,向他一笑,瞳孔溢血,目光溫柔:“炎兒,其實我真想……看着你妻賢子孝,兒女成行……”
話落,她微微垂了頭,卻死死掐住他的手。她們是一群最毒辣無情的獵手,也是最美艷溫婉的獵物,註定了一生奔逃,一生追逐。
第二天,左蒼狼前去與慕容炎的侍衛交班。除了她,慕容炎身邊還有兩個高手,一個叫周信,一個名叫封平。據說是當年容妃專門為他培養的心腹。
左蒼狼去到慕容炎房門之外,封平隨即離開。其實嚴格說起來,封平同左蒼狼三個人還算是有點師徒關係。以前孤兒營的一切事務,都是他在管理,包括裏面的“師父”們。
但是那些“師父”明顯沒有在他們心中留下什麼好印象,所以左蒼狼對他也從不執以師禮。兩個人迄今為止也沒說過兩句話。
她在房門外站了一陣,慕容炎才起床,自有下人進去服侍。左蒼狼侯在門外,倒是相當清閑。
外面已經備好馬匹,慕容炎用過早飯,帶着左蒼狼出門。今天天氣居然不錯,太陽早早就探出了頭。一縷晨曦照在琉璃瓦上,映得整個街巷熠熠生輝。
左蒼狼沒有問他去哪,王允昭已經教了她不少規矩,她開始知道如何當一個合格的親衛。
剛剛行到正街,前面一頂轎子經過。轎子四角懸鈴,綵綢作緯,一看便知主人必定是哪個富戶人家的夫人小姐。左蒼狼沒有在意,慕容炎卻勒住了馬。下人開路,轎子在長街上走得很快,轉眼已到了面前。
裏面的主人似乎有感應,掀起了窗帘。左蒼狼不期然看見那張臉,正是腮凝新荔,鼻膩鵝脂。就在有那個瞬間,她突然明白什麼叫作傾國傾城。
彩轎與馬擦肩而過,美人目光柔軟如春水,望定慕容炎。含情帶怨,欲訴還休。轎子漸行漸遠,她一個回眸,不須言語,已是道盡了深情。待美人去遠,慕容炎繼續前行。左蒼狼跟在他身後,他什麼也沒說,於是她也沒問。
但是會令他駐足凝視的人,不用猜也知道是誰吧。
慕容炎的那一點柔情,很快就收得了無痕迹。他帶左蒼狼來到冷非顏和楊漣亭的別苑,說:“非顏跟我來,我們去個地方。”
冷非顏知道自己有任務了,還是有些興奮。楊漣亭說:“主上!”慕容炎微笑,說:“好好研讀醫書,有你忙碌的時候。”
楊漣亭也沒辦法,只好留下。冷非顏隨他們出行,一路七拐八拐,來到一處深宅。慕容炎示意冷非顏推門,冷非顏小心翼翼地推門而入。宅子外面看着普通,裏面竟然另有乾坤。
宅子後面不是花園,竟然有練武的校場,有整齊的宿舍,有兵器庫。冷非顏吃了一驚,慕容炎握着她的手,在朱漆圓柱上輕輕一劃:“從此以後,這裏是你的了。”
冷非顏環顧四周,驚中帶喜:“真的?”
慕容炎沒有再重複,冷非顏在正廳旋轉一周,衣袂飛揚,曼妙無比:“太好了,我喜歡這裏!”
慕容炎笑容溫柔:“我們需要在緊要之處安插耳目,需要大量可靠有用的人手。然而,我並不希望他們知道你背後的人。我希望你,就是他們眼中最高首領。明白嗎?”
冷非顏神情肅然:“屬下明白。”
慕容炎滿意地點點頭:“從這個月開始,你在通寶錢莊有一個帳戶,每個月會有一筆錢準時入賬,足夠你養活這個地方。我允許你用任何方式,建立我們的聯絡點,培植我們的人手。”
冷非顏看着空白的楹聯,說:“是!屬下可否請主上為此地賜名?”
慕容炎拿起案上的狼毫遞給她,說:“自己想吧,這是你的地方了。”
冷非顏抿唇,提筆蘸墨,在鮮紅點金粉的楹聯上,緩緩寫下燕子巢三個大字。
自喜蝸牛舍,兼容燕子巢。